就像这世界上很多事情,明明是不应该做的不愿意做的,可是还是去做了。因为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的命当然不是靠那些咕噜咕噜冒泡的饮料来延续的,只能是一袋一袋的营养液,它们像是涓涓细流汇入她的身体,住院以来她只接受了一次化疗,因为排斥反应太大,根本就承受不住第二次,可是……许钊伸出手轻轻掂了掂挂着的输液袋,它们还能维持多久?
他的女孩,还能坚持多久?
他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每当这种念头蹦出脑海,他会觉得有一个巨大的车轮在自己的心脏来回压碾。可当夜深了,他听着她细细的,若有似无的呼吸,总是会忍不住碰碰她的手、她的脸,确定她还在,还没有离开。
不要那么早离开,或者,永远不要离开。
许钊用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眉毛,她的睫毛,还有她脸颊弯弯的弧度。她总是这样安静的样子,从他第一眼看见她起他就知道,这是一个温柔的女孩子,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美丽。他记起她在餐厅后花园踮起脚尖练舞的身姿,挺拔得好像一只真正的天鹅,扇扇翅膀就会飞向广阔的天际。
这样一只天鹅,会为谁停留呢?
可惜,最后将她滞留在谷底的不是感情,而是风狂雨骤的命运,它像一只大手,猛然将她拽下。如今她的翅膀折了,是不是再也飞不起来了?
许钊将头深深埋进掌心。
胥未梅的手指动了动,许钊马上感觉到了。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是满脸阳光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些皱着眉头的忧虑都是假的。
“醒了?”
她微微点点头。
“饿吗?”
她摇头,眼神飘向窗外。
“今天阳光好,我带你出去走走怎么样?”许钊问。
她点头。
换完药,许钊征求过护士的同意推来了轮椅,虽然胥未梅表示过她其实还走得动。
可是怎么舍得让她再一步一步走呢?许钊将她从床上抱起来,他的手顿了顿,努力适应自己心中的钝痛。那么轻的重量,像个营养不良的小孩子,薄薄的纸片似的,仿佛风一吹来就会飘走。
他推着她慢慢走过医院的草坪。昨天晚上下过一场雨,梧桐花落了一地,空气中都是湿漉漉的清香,阳光正好,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病人三三两两,在这里,消毒水味稍微淡去,死亡的阴影也悄悄褪开了。
一人宽的走道旁边坐着一对老夫妇,妻子糖尿病严重,还伴随着老年痴呆。她常常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孩子们,也不记得常常带自己出来散步的丈夫了。
他的丈夫半跪在地上,将一朵小小的梧桐花别在她全白的头发上,笑着说:“阿珍真漂亮。”
老太太摸摸自己的头发,嘴里口齿不清地咕哝:“当然了,这是树明送给我的簪子。哎呀树明你咋又乱花钱了?说好了要攒钱做一套新衣服去我家提亲的……”
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把自己的年华调拨到几十年之前,那时候她的美好的爱情刚刚开始。
老爷爷应着:“攒了攒了,你看我这不是把你娶回来了么?我们还有三个孩子呢!”
“是么?”老太太打了个哈欠,“今天天气真好,该回去帮妈晒麦子。”
老爷爷在她的膝盖上加了一床毯子,看来是要推她回病房了,虽然他的脚步也带着蹒跚,步履有些吃力,但他乐意之极。
还是爱情么?走了那么多年,已经不是羞涩的爱恋了吧?它早已变成岁月中相携而过的亲情,它被雕刻在两人的皱纹中,被记录在飘落的梧桐花里,被延续在子女的血液中。
胥未梅一眨不眨地看着,嘴角带着浅淡若无的一抹笑。
那样长的生命轨迹,如果没有人陪伴,那一定是痛苦的折磨。她想起自己在年少的时候曾经一遍一遍幻想自己能够陪着林衍走到人生的尽头,直到两人白发苍苍。那是一种怎样的浪漫啊!
可是一个人走着走着,这样的梦就被遗忘了。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再重新拾起要和他共度一生的幻想,哪怕他牵起她的手的时候,她都忘了。
又有一小朵梧桐花落下来,刚好砸在胥未梅的手背。她冲许钊一笑,将手轻轻抬起来。淡紫色的梧桐花瓣上还缀着露珠,阳光下折射出光彩,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显出朦胧又温柔的色泽,衬着她的笑容,不像是真的。真如一场梦。
许钊的眼眶发热,他不动声色别开眼,想要暂时避一避那耀眼又微弱的笑容。
每时每刻,总是有那么一些片段,提醒着他这个女孩已经时日无多。
胥未梅的笑容突然淡下去,她的眼神直直地望着一个方向,手背上的梧桐花也轻轻跌落在地上,混入草坪,看不见了。
许钊转过头,发现那个方向正有人走过来。中年妇人,漂亮优雅,最重要的,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林衍。
林衍的母亲。
不需要解释,许钊已经猜到。因为这对母子实在太像,尤其是眼睛,幽黑又深邃,看不到底。
章晗在几步之外停住了脚步,脸上的震惊已经转化为疑惑:“胥……未梅?”
她的语气停顿并不是因为她忘记了胥未梅的名字,而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敢相信这个女孩在短短时间内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她险些就认不出来了。
胥未梅点点头。
“她说不了话,所以可能没法和您聊了。”许钊突然说。
章晗看看许钊,又看了看轮椅上的女孩。本来心中有很多问题,可是现在好像都不需要了,它们全都化为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底咆燥。
这个女孩生病了,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来,一定是很严重的病。看看她变成了什么样子,病怏怏的,更配不上阿衍了。
但是这样一个女孩,没有用自己的可怜牵绊住阿衍对么?她就这样放他远走高飞,没有多讲一个字。
若是阿衍知道这一切,章晗心里明白,他一定哪里都不会去,什么都扔掉,然后回到这个女孩的身边。
这一瞬间,章晗的心情突然变得有些复杂,就好像你一直讨厌着一个人,可是到后来突然发现这个人让你讨厌的地方其实都是假象。小女孩的脸色那么憔悴,其实早在她上一次开车去西餐厅看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就已经很不好了吧?
这是一个没有福气的女孩子,见过她的长辈大概都会这么说。因为太瘦,看起来总是很累很隐忍的样子,可是家长们在乎的不是这些。他们希望儿子娶到的是一个看起来就幸福的女生,哪怕有些胖长得不那么好看也没关系。那就是说,胥未梅在第一眼就输了,哪怕她再好,也没有用。
可是这个不太幸福的女生,居然就这样放林衍走了,没有挽留,没有求他陪伴。
这种奇怪的感觉在章晗的心中盘旋,慢慢浮腾,最后变成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气。她在生活中绝少叹气,可是现在这种情景,除了叹气,她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来表达。
胥未梅抬眼看着她,清亮的黑眼仁好像要看到章晗的心里去。她的嘴角仍是那种浅淡的笑意,可是章晗看明白了,这个女孩懂她在想什么。她懂这个曾经那么讨厌她的长辈现在已经原谅她了,甚至心里带着自私的感激,感激她的奉献,没有利用不幸牵绊住她引以为傲的儿子。
同样看懂这出哑剧的还有许钊,尽管不明白这俩人过往的交集,可是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放在轮椅手柄上的双手捏得指节发白,胥未梅的那种表情刺痛了他的眼睛,章晗当然看不见,可是他清楚,每天每夜面对的,都是胥未梅心中无法愈合的伤口。
“风大了,”他淡淡开口,“我们回去吧。”
章晗又望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最后快要离开的时候,她转过身来,冲胥未梅伸出了手。胥未梅又是轻轻一笑,抬起手来,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掌。
这是示好,也是告别。
明明她是母亲,她是女孩,可是女孩子的手刻满生活的风霜,母亲的手光滑如绸。这就是命运,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了。
“再见。”章晗轻声说。
胥未梅挥挥手。
章晗优雅的背影渐渐走出视线,胥未梅向后仰了仰,脸色更加苍白,像是累极了。许钊推着她往回走,有点后悔今天带她出来散步的提议,要是不出来,是不是就不会碰见林衍的母亲?
她的脑海,现在一定又被记忆占满了吧?
回忆那么累,可是她仍旧舍不得。他有时真想批评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什么该放手自己心里还不清楚么?为什么要弄得自己那么狼狈那么疲惫呢?为什么不活的轻松一点好好向前走呢?
可是更多的,他于心不忍。不忍说伤害她的话。看到她瘦弱的身子躺在病床上,恹恹的样子,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希望她睡一觉,或许明天就回好一点。
“好好休息,我出去一趟。”许钊将她的被子盖好,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头,将那些凌乱的额发拂开。
她点点头,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门被轻轻关上,门锁轻响的一瞬间,胥未梅又睁开了眼睛。她眨了眨,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慢慢伸出手去够床头柜。现在她的体力比起以前真的差了太多,就那么简简单单一个动作,竟然觉得费劲极了。
她的手指缓缓地,缓缓地够到了床头的手机。然后摁下重播键。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
她的手紧紧攥住手机,久久没动,最后又慢慢地将它放回原地,像是从来没有动过。
这也是她每日的功课。她想找到他,在所剩无多的时间里,她是那么渴望找到他。可是他就这样消失,无痕无迹。这一回是他先走,她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躲在某个角落,关注着他所有的消息。
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没关系,她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明天,还有明天。明天继续打。
虽然她比谁都清楚,他大概是更换了电话号码。
做完这些,她才真正闭上了眼睛。紧闭的眼角,有悄悄滑过脸颊的泪。
一室沉默,门外立着同样沉默的许钊。透过门上细长的玻璃窗,他清清楚楚地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一声未吭。这样的场景每天上演,他需要透口气,需要有那么一刻钟离开压抑的病房,看看外面的世界来麻痹自己。他也知道胥未梅需要这样的一刻钟,需要用这一刻钟来悄悄拨出一个电话。
电话是打给林衍的,他知道。电话从来打不通,他也知道。只有她,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撑得很痛苦,许钊有时会忍不住期盼这样的痛苦能够完结,可是痛苦的尽头是什么,他非常清楚。
他是那么舍不得她离开啊……
是什么支撑着她一天又一天?
许钊突然明白了。
大结局
医院的走廊静悄悄的,身后带起一阵风,穿着白褂的小护士风风火火穿梭而过。病房外的墙壁已经斑驳,带着黄色的水渍,一圈一圈,形成各色的奇怪图样。
林衍静静地立在病房外,右手保持着搁在门锁上的姿势,仿佛定格。他的胸口还在剧烈的喘息,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一路狂奔而来,从澳大利亚,再从机场,再从医院底层。一路上,他的脚步没有一秒的停留。
可是在这个病房前,所有的奔跑戛然而止,就像有人轻轻摁下暂停键,他停下来了。
门锁突然变得很重很重,他的手有些颤抖,试了几次都没能打开。那里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他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可是“咔嗒”一声轻响,门开了。许钊没有看看他,也没有表情:“进来吧。”
说完微微闪身,于是里面的世界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林衍的面前。
他慢慢走近,脚步沉重,像是灌了铅。
床上睡着的,是他的心上人。从小到大唯一的那个心上人。
她的头发掉得厉害,为了迎接他的到来,她特地带上了一顶浅蓝色的软帽,薄薄的,边缘处缀着一只小蝴蝶,轻盈秀致得好像要飞起来。
他走得更近,心中如同有一只大手在猛烈撕扯,那种喧嚣而狂躁的情感无限奔涌,却没有出口。
她还在熟睡,安安静静,气色比他想象中更差,脸色那样惨白,双颊消瘦而深深凹陷,眼眶一圈深青,已经几乎找不出记忆中她的样子。病魔折磨着她,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可以翩跹跳跃,双颊泛红的小姑娘了。
林衍缓缓弯下腰,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像是在端详一个流失已久的珍品,挚爱的宝贝。他执起她略凉的手,滚烫的唇久久落在她的手背,久违的感觉带着热辣的气息一下冲破他的鼻翼他的眼睛,他能感觉到自己眼眶中陡然袭来的热意。
他的吻,轻柔得像是一阵风,渐渐流连过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她的脸颊——那是她的轮廓,生来就应该烙印在他的生命中。她身上再也没有浅淡若无的草莓幽香,它被消毒水味代替。可是……这仍旧是她,他的胥未梅。
那个坐在他身边整整六年,陪伴他度过整个青春的人。那个一直等待着,等他回头发现她的人。这个女孩子会在炎炎夏日走在梧桐的树荫下,浅色的裙裾随着微风而飘扬;她会在自行车棚里等上好几个小时,只为了制造两人顺路回家的假象;她会在生日的时候故意和他一起做值日,会在擦黑板的时候为了触碰到他的手臂微微脸红;她在上课时不好好听课,偷偷在笔记本上勾画他的侧脸……
关于她所有的一切都在林衍的记忆中鲜活起来,仿佛活蹦乱跳的鱼儿一般,就要跃出他的脑海。她的一颦一笑,一次皱眉一次眼泪都仿佛近在咫尺,他忍不住想要用双手捧起,将这些尘埃一样的记忆锁住。
回忆长河里流淌过的每一滴水,都是年少的时光,是两个人多年以后得来不易的爱情。
胥未梅……胥未梅。他在心中悄悄喊。
在这样一个瞬间,她的眼睛微微动了动,然后睁开了双眼。本来她想一直醒着坚持等他来,可是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她眨眨眼,盯着他,眼仁儿像是黑玉的棋子,又圆又亮,一点都没有变。突然她冲他展颜一笑,就像是多年前他为她讲解一道物理题时那样的笑容,清纯又天真,如一缕阳光。
因为这个笑,她苍白的脸上突然恢复了光彩,像一朵枯萎的花迎着春天第一丝风重新绽放,先是眉梢,然后是唇角……现在,她又是那个胥未梅了,能够盈盈跳跃的美丽女孩。林衍甚至要以为,下一秒她一定可以微笑着说:“林衍,我们走吧。”
我们走吧,去过新的生活,重新延续断开的人生。亲爱的,我一定好好照顾你,不再让你受风霜之苦,不再遭半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