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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驰,你还好吗?”她冲他一笑,跟他的记忆分毫不差。
不知怎么的,脑海中却突然蹦出边梅的脸,他连忙把自己满脸的诧异与爱意掩藏。
她说:“我离婚了。”
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是一枚重磅炸弹抛入他的生活,徐丽的影子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她是那样不幸,丈夫对她粗暴无比,愈发频繁的家暴让她终于离婚,远离那个梦魇一样的婚姻。于是他一遍一遍想,若是当初她嫁给他,他一定对她无比怜惜,让她做个幸福的女人……心里满满都是初恋情人,再也装不下边梅的名字。他的工作也越来越忙,可以忙到一个月见不着妻子一面。有时候他的办公桌上会出现两个饭盒,里面的饭菜散发诱人的香味,那是边梅的手艺,她是地道的北方人,却在这几年里,学出了南方菜的精髓。
1986年他提出离婚,那时候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年仅两岁,他为女儿取名叫胥未梅,包含了他们两个人的名字。边梅签字的时候是如此平静,夫妻俩变成毫不关联的陌生人原来很简单,只需要几分钟,同眠共枕的伴侣从此各奔东西。
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喊一声她的名字,她转过头,神情漠然。这一刻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过她亮如星辰的眼睛,还有灿若春华的笑容——那本来是她的标志性的表情,即使生活再艰难也不曾放弃,却终于随着这段她曾梦寐以求的婚姻悄悄褪去。
边梅什么都没有要求,除了女儿和一个箱子。他觉得于心不忍,于是找关系将她调到市医院,然后将房子也转到她的名下,这样母女俩不至于租房而流离漂泊。他心里觉得边梅会过得更好,因为她终于可以重新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不用再为了适应自己的家人而委曲求全。可是他不知道边梅再也没有做过北方的面条,也没有再想回去看一看,对于她来讲,其实哪里都没有区别了。
现在,女儿的眼睛望着他,猛然间,他似乎又捕捉到了过去的影子,剪水双瞳,伊人在旁。可是面前这个人的表情也是那样淡,眉眼像是用最轻的笔墨勾画,她丝毫没有继承母亲的开朗热情,仿佛从一出生就只学会了把自己藏起来,在一个别人难以看到的地方,像极了沉默后的边梅。
“爸?”
他终于回过神来,墙上的挂钟轻轻敲了一声,门又被吱呀一声推开,狱警的声音传进耳朵:“时间到了。”
“哦。”胥驰有些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胥未梅赶紧扶着他,他走出门的时候看了她一眼,缓缓说道:“小梅,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小小的手揪住,冷冰冰的房间有风灌进来,只有这句话让人觉得有点温度,胥未梅笑了笑:“会的,我知道。”
他轻轻叹口气:“你笑起来……很像你妈妈。”
第 8 章
胥未梅一步一步走下看守所的台阶,这个时候太阳从云层里冒出来,但是阳光像是冷的,水泥地面显得发白,头顶的电线上偶尔会有啾鸣的小鸟。
像妈妈?
在她的记忆中,母亲的笑容是怎样的?她很努力地想了想,却发现次数寥寥可数。
风从回忆里吹来,像是小时候家中轻飘飘的纱帘,很浅很浅的颜色,映衬着空白的墙壁,那就是她最初成长的地方。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永远只有母女两个人,妈妈是护士,后来是护士长,回家后总是满脸倦色,沉默地检查女儿的作业,沉默地做饭,吃饭的时候除了咀嚼的声音没有人说话,所以她以为世界上每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
妈妈很忙,白天总是有那么多病人,所以上幼儿园时没有人陪她参加六一儿童节的游园活动;妈妈还要倒夜班,所以晚上的时候她必须一个人睡在屋里,害怕了就把所有的灯全部打开;她去过一次别的小朋友的家,那间卧室被刷成粉红色,上面贴满了米老鼠,连蚊帐上都有小蝴蝶的装饰,原来房间可以是这个样子。她回家后问妈妈:为什么我们的墙是白的?为什么我的洋娃娃没有人给她梳辫子?为什么……很多为什么,那时候妈妈坐在窗边,好像很累的样子,用手支着头,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未梅乖,等妈妈有空了就给你弄。”
可是她永远都没有空。
五岁的时候胥未梅被送去学芭蕾,那是少年宫里最严厉的老师,她被骂哭了很多次,可是妈妈好像并不知道这些,她总是最后一个接孩子的人,把女儿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有时候会问今天学了什么,有时候就忘问了。
六岁的时候,妈妈突然不能工作了,她由整天穿梭在病房中变成躺在病床上,裹着病号服显得很娇小,好像轻轻一用力就可以抱起来。那天下午,她在少年宫上完课就被爸爸的秘书接到医院。爸爸也来了,“父亲”这个称呼对于胥未梅来讲非常陌生,他的存在就是定期的布偶,新衣裳,可是衣服的颜色花花绿绿,前胸后背要么是夸张的卡通头像,要么裙摆上一圈复杂的花边,她其实不怎么喜欢。
正是夕阳斜下,阳光透过病房外遒劲的树枝,稀疏撒在病床前,爸爸握着妈妈的手,将脸埋到两人的手心,屋里那样安静,只能听见微弱的呼吸,他们都没有说话,身影在地上重叠。这是她的记忆中,父母第一次牵手,也是唯一一次。
“未梅,”妈妈看见了她,突然笑了起来,冲她招了招手,“过来,到妈妈这里来。”
胥未梅听话地走过去,站在床边,因为凑得很近,所以看到妈妈苍白的脸,没有血色的嘴唇。妈妈突然用双手抱住她,那么用力,未梅的后背被她瘦骨嶙峋的手硌得有点疼。实际上因为被接得太急,她连芭蕾舞裙都来不及换,衣服上的蕾丝花边紧紧贴着妈妈的脸,不知道有没有扎到她。可是妈妈一点都不介意,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用尽全力拥抱自己的女儿。
女儿才那么小,站着只比病床旁边的柜子高不了多少,细瘦得简直像根小火柴棍,长大了会是一个美女吧?会有很多男孩子喜欢么?小孩子的眼睛永远像水晶一样纯洁,皮肤软软的……边梅缓缓地,缓缓地摸了摸女儿柔细的头发,它们像丝绸一样滑。
“好孩子……”她喃喃道,“好孩子……”
有滚烫的液体沿着胥未梅的脖子流淌下去,仿佛会留下灼烧的印记,可是她只是呆呆站着,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最后只是学着伸出手来,轻轻抱住这个世界上自己最亲的人。她记得很清楚,妈妈在那天晚上去世了,睡梦中静悄悄停止了呼吸。
于是她从一个家搬到另外一个家。爸爸牵着她的手,其实他脚步太快,她有些跟不上,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要求这个被称为“爸爸”的人,就差不多一路小跑跟着。
城市的另一头,那里应该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要向胥未梅敞开大门。沉重的大门被打开,是一个眼生的阿姨,怀里抱着一个小妹妹,笑着说:“未梅,你来啦?”
阿姨的身后是亮堂的屋子,在新世界的门口,所有人都看着她,陌生又礼貌,欢迎她这位来自异世界的客人。她不自觉打了一个寒噤,突然想回到自己原来那个光线不明的卧室里。
这是她的家么?可是这个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小她三岁,叫胥小柯。
小三岁,多么微妙的数字。小时候的胥未梅不可能看透年龄背后的秘密,等到有一天,她突然明白,这个妹妹存在的时候,自己的父母才刚刚离婚。
妈妈一定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吧?
有人提到过妈妈的性格热情得像火,怎么可能呢?妈妈是个安静的人,她总是静静坐在屋子里,不看电视也不听收音机,她有一个大箱子,挂着一把精致的锁。里面一定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胥未梅伸出手摸了摸,希望里面能变出一个会说话的布偶,那么家里就会热闹一些。
终于有一天箱子打开了,那里面没有值钱的物件,只有一些旧东西。旧照片,旧毛衣,旧毛裤,旧围巾,旧口琴……什么都是旧的,一打开仿佛有木头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如同推开一扇布满灰尘的大门,有些东西像是精灵,悄悄被放出来。
这些都是妈妈的宝贝,永不可追回的过去,还有不会褪色的回忆。她知道妈妈当时只是得了肺炎,绝不致命,却突然恶化到无法治愈。
妈妈是个太认真的人,宁愿活得痛苦又清醒。在嫁人那一天,她一定是用了满腔爱意抬头看着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她一定想过要和心上人共度一生,白首不离。她是个实心眼,从来学不会回头。在结婚证盖上红戳的那一刻,她一定没有预料到有一天她随着丈夫远赴他乡,在陌生的土地上人生地不熟,街头小贩都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她一定很希望有人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吧?可惜她的爱永远赢不了天意。
她的信念被打碎了,不是被另外那个女人,而是被自己。她可能觉得累了,疲倦的手再也打不开那个箱子,千疮百孔的心再也撑不住回忆,抑郁症将她的天空染得灰蒙蒙的,所以她放弃了,放弃了在这个世界上生的机会。
还会有多少人记得她?她的名字被掩埋在时间的洪流里,职位很快被顶替,胥驰会记得徐丽,可是谁来将边梅记在心底?
女儿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财产,唯一证明她存在过的证据。
所以她需要代替很多人记住妈妈。
第 9 章
胥未梅轻轻呼出一口气,开往市里的公交车远远驶来,乘客稀少,她投下硬币,坐了上去。
路程很长,每一次往返都会花几个小时,车身摇摇晃晃,透过车窗,能够看到渐渐落山的夕阳。天边被染出红晕,云层渐渐厚重,这样的景色如此熟悉,从小到大,她不知道已经看过多少次了。
她总是一个人走在上学的路上,阿姨带她报过一次名,离家不远的中心实验小学,她很容易就认路了,不需要大人接送。小柯还小,不知道方向也不敢过马路,所以阿姨每天牵着她的手,一边哄一边走:“女儿最乖了,妈妈带你去幼儿园哦。”
放学的时候大家纷纷被父母接走,只有她不需要等在门口,背上书包就可以离开。道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梧桐,夏天的时候繁密得如同绿色的长廊,风一过就是追潮逐浪的声响,秋天的时候落叶总是飘落到人的肩上,伴随着斜照的阳光。
她走得不快,听到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就会猛然转过头,相信妈妈就站在身后,微微笑着看她。
这时候她会紧张地拉一拉自己的裙摆,它们总是粉嫩得有点过头,全是徐阿姨买的,因为小柯喜欢这些颜色,大家也会觉得小孩子就应该打扮成小公主的样子。徐阿姨很好,从来不偏心,所有衣服都是一式两份,质量上乘,所以她从来不会拒绝,乖乖穿着上学。只是如果妈妈看见了,会觉得有点心酸和难过吧?她没有给女儿买过这些颜色的衣裳,也知道女儿只喜欢浅蓝色和白色。
可是转过头,妈妈在哪儿?
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寂静,身边永远会有熙攘的人群,不息的车流,你走在其中,和别人肩擦肩背贴背,好像永远不会孤独,有时候甚至会挤得迈不动步。
可是那不一样,等你回家的那个人不在了,就算会有爸爸继母或是妹妹都呆在家里,一家人看起来和睦融洽挑不出半点不好,都不一样了。世界上仍旧只有你一个人,心底有个地方缺了一大块,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告诉谁。
胥未梅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在大人心里,她太听话了,以至有时候反而让人无措。
“小梅,把这个苹果吃了吧。”
“未梅,明天穿这件衣服去上学吧!”
“未梅,不可以站在窗台上哦,很危险……”
她的答案永远都一样。“好。”
所以你可以把这个孩子放在任何地方,不用担心她会反抗,可是她也不会走近你,那双水晶一样的眼睛里像是藏着另一个世界,他们都没有在里面——可能在那个世界里,只有一间练功房。
因为小柯和未梅都学舞蹈,所以徐丽把客房改造成了一间小舞蹈室。胥未梅可以在里面连续呆一上午,一下午,一晚上……好多次徐丽都以为她是不是因为跳得太累所以在里头睡着了,于是轻轻推开门,却发现那个细瘦的小丫头在踮起脚尖练习动作,或是将腿抬得老高活动韧带,录音机在地上小声飘出旋律,四面墙上的大镜子中都是她的身影,腰背笔直,像是一棵坚韧的小竹子。
她对芭蕾的热爱简直超乎大家的想象,胥驰一度以为女儿一定会念艺术学校,走上舞者的道路。其实他们都搞错了,她只是觉得必须这样做而已,每当她旋转,展开,停顿……无论转到哪个方向都能看见自己的样子,静静的房间就如同有了另一个人的存在,这个时候,她能感觉到妈妈似乎就在温柔地看着她,并不出声,但也不会离开。
这是她唯一想念她的方式。
爸爸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多出来的女儿,他会像一位和蔼的叔叔一样摸摸她的头,问她学习怎么样,然后就找不到更多的话讲。小柯却可以爬到爸爸的膝盖上,因为她会撒娇,遇到不喜欢的东西总是会拉下脸大声说“什么玩意儿,我不要”,哪怕有时候会气得大人们想动手打她——可是他们会觉得这样的女儿更鲜活不是么?
其实她也喜欢看动画片,喜欢雪糕和游乐园,只是那片天空比别人的稍暗,所以没有人走进来。
其实她也会轻轻牵住大人的手,会在爸爸妈妈的脸上留下一个娇柔的吻,每当她想走向他们,中间却总有一扇永远无法开启的门,他们在门内外彼此相望,忘了把锁打开。
亲情是什么?像是精灵细小的尾巴,它飘在虚空中,每一次她伸出手想要抓紧,它却刚好飞往另外的地方。
她觉得自己一个人走了很久,昏暗的夜永远没有尽头,直到有一天,她猝不及防地邂逅那一束光——它带着来自于那个叫做林衍的男孩子的温度,猛然照亮她的生命。她与它撞了个满怀,却不懂得怎么迎接。
林衍。想到这里,她的脚步停了下来,不是因为需要回忆更多的事情,而是这个名字的主人始料未及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记忆中清秀的男孩和现在英挺的男人悄悄重合,浅色休闲衫,卡其色长裤,手长脚长的好身材,坐在……楼梯口。
第 10 章
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所以眨了眨眼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