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过,可是许钊一手支着脸颊,看得很专注。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个男孩子的定位也许出错了,他应该是个细心又认真的人。
他其实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过人的记忆力,比如……从这碗放了醋的馄饨就能看出来。她不记得曾在他面前吃过这种东西,或许吃过,可是连她自己都忘记了。
第 13 章
十点半。林衍抬头看了一眼六楼,那扇窗仍是黑的,没有灯光透出来。
车里的暖气有点热,他抬手关掉,顺便把顶灯也熄灭,整个人完全隐没在黑暗中。昏暗的路灯照亮偶而晚归的人,萧瑟的影子投在地上,冰凉的秋夜显得更加凄清。
他记得自己已经说过晚归不安全,她大概并没有听进去……或许也是因为有很重要的事情。
他想起在英国念书的时候,女孩子们经常会在酒吧泡到凌晨,破晓时分,天色蒙蒙亮,街道上总有打扮时髦的年轻女郎,短裙高跟,姿容艳丽,有些甚至连公寓都不回,直接在学校的水龙头接一捧水拍拍脸,照样精神抖擞去上课。
那个时候他总是想起胥未梅。她不像这些女孩当中的任何一个,她不会穿那么鲜艳的衣服,不会化妆,也不会晚回家——因为从前放学的时候,她几乎与他同步,俩人总会在停自行车的车棚里碰见。有时候她会比他晚一步,有时他进去的时候她已经在里面,甚至有一次,他见到她坐在停放自行车的台阶上,手里捏着钥匙,却没有开锁的打算。车棚里已经没有一个人,那天他因为第二天要参加奥赛被老师特意留下来开小灶,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已是黄昏。
“怎么了?”他觉得有点奇怪,一个女孩子,孤零零的坐着,也不回家,像是在等人。
她好像这才反应过有人来了,连忙站起身,他第一次见到她有点慌乱的表情,但她很快就弯下腰去开锁,垂落的长发遮挡了脸庞,声音倒没什么变化:“没什么,刚才掉东西了。”
其实朱樵说得很正确,林衍这个“一中建校史上女生最值得期待的梦中情人”委实对不住自己庞大的粉丝群。他一向不知道女生的粉红幻想,也从来不关心她们的花花心思,更不会懂得那些总是在他回家的路上“偶遇”的女孩,其实是穿越了大半个城区只为了制造一次机会,当然也不会想到面前这个女孩子为什么会一个人等在车棚里,一直到同学们都走光了,找不到人说说话打发时间,那时候也没有手机,可是她仍旧耐心坐着,只是时间有点长了难免走神,没有及时发现他已经走近,所以有种作弊被抓的尴尬。
他们的家在同一个方向,在通往学校的路上会有四五分钟的重叠路程,他总是能看见她慢悠悠地骑在前头,不慌不忙的样子,见到他来,她冲他轻轻一笑,然后他们各自安静前进,她的速度会稍稍加快,如此一来,他们总是在一个水平线上。
清晨的时候,天色还没有明媚,雾气悄悄萦绕,她会把校服的拉链拉到头,下巴埋进去,这样就不会有风灌进衣服里,然后对他说声“早”;傍晚的时候,正是黄昏,红彤彤的太阳在天边扯出绚丽的烟霞,金色的光撒在她浅栗色的头发上,细瘦的脊背好像显得更加柔软,她轻轻对他招招手说声再见,然后两人在岔路各自分开。
所以,当胥未梅镇定地说出“掉东西了”这样没什么技术含量的谎言,林衍只是点点头,顺便问了一句:“找到了吗?”
她的手顿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再一次适应这个男孩子的迟钝。他在有些事情上聪明得过分,每次解题的时候她算到一半就发现他哗哗开始写下一道,阅读的时候别人还在看选项他就已经翻篇,每次变态的语文老师考即兴背诵的时候总喜欢点四五个同学,其余几个随机,但林衍必中,因为他的存在就是告诉别人有一种天赋叫做过目不忘……传说中的神奇他都有了,可是在有一个问题上,他永远都慢吞吞,好像有一双手轻轻覆住他的双眼,所以他从来看不到女孩们累积在他面前厚厚的心意。
前面的路灯突然坏了,灯泡一闪一闪,漆黑的夜里显得有点诡异。林衍又看了一眼时间,这时候视线前方出现了两个人影,隔得有些远看不真切,可是他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清瘦,走路微微外八字。
他想伸手摁开车内的灯,那两个人已经走近,忽闪的灯光照在他们的身上,那个个子高高的男生像是微微皱眉,对胥未梅说了一句话。
胥未梅抬起头回答,林衍辨认出了口型,她说的是谢谢。
他又将手慢慢放下,不小心触到副驾驶座位上的文件夹。星期二有一场“纳米生物医学技术与结构生物学国际会议”在北京举行,他需要尽快记熟专业术语。同传就是这样一份工作,挑战与压力永远伴随着各式各样的会议存在,你也许只有两个小时来了解一个应用化学实验室的操作原理,或许只有三天时间消化一个完全陌生领域的复杂词汇,然后做到五秒内精准流畅的翻译。
拿到资料的时候他已经扫了一眼,词汇不算太多,只是需要多看几遍。他本来打算同学会结束后回家先仔细过一下,可是事情很明显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发展,他从那个不知道是什么性质的同学会退出来,然后独自一个人坐在车里,等在胥未梅的楼下。
就像从前胥未梅每天,每次,等在自行车棚里一样。
路灯光继续一闪一闪,许钊看着他和胥未梅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不停地消失、出现,如同行走在隧道里,他又打量了一下四周,一片漆黑,头顶上风吹树叶的声音像在下雨,老式居民楼区没有娱乐设施,没有保安,夜里安静得有些过分。
胥未梅也抬头看了一眼坏掉的路灯,然后继续往前走,这条路她很熟悉,其实不需要灯光也可以。
突然她的眼光扫到了一辆车,车牌刚好被粗大的树干遮住,静静停在12号楼与13号楼之间,车内黑着灯,不像是有人的样子。她的心突然跳得厉害,寂静的夜里耳膜里仿佛都是扑通扑通的声音,她猛然看向楼梯口的方向,可是那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会是他么?或许只是另一辆车,相同款式,不同的人。
他现在应该在哪里?同学会?他会见到谁?和谁聊天?
她想起来,自己今天失约忘了跟林衍说一声,这样很不礼貌。
“真的不需要我一块陪着吗?”许钊突然的问句打断了胥未梅的心思。
“我一个人就行了,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
她说的是实话。阿姨明天一早会做积水穿刺,今晚上她得去陪床,许钊不放心她走夜路,所以陪同回来取东西。她知道许钊明天还要出差,最近他们的设计院和香港的公司有项目,老板娘总会在许钊每次飞香港的时候就列出一长串单子,化妆品,衣服,包袋……最夸张的还有洗发水。
“不麻烦啊,”许钊又挠挠头,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小事一桩。”
“你先回去吧,我待会儿……打个车就能过去了。”
胥未梅突然变得有点结巴,因为她的眼光一直停留在那部车上,而刚才一晃神的功夫,她看到了驾驶座上的人。
远远的距离,被夜色遮掩的五官,熟悉的感觉,她甚至能够猜到他目光的方向。
他等了多久?这时候她意识到,今天晚上,她又一次晚归,身边并行着许钊。
“那我……先走了?”许钊显然不知道她此刻剧烈的心理活动,他本来想多等一会儿顺便送她回医院,可他知道她的性格,不愿意麻烦人,所以他也不会赖在楼下非要当护花使者。这应是对她起码的尊重。
胥未梅扬手做了再见的姿势,语气飘在夜色中:“今天谢谢你。”
许钊冲她摆摆手,转身离开,他的脚步很快,身影迅速隐没在来时的小路上。
她缓缓转过身,面朝着那辆车,现在她已经能看见车牌号了。车里的灯忽然亮起来,这下子一切都很清楚。他坐在车里,双手扶在方向盘上,抬头注视着她,表情因为橘黄的灯光而显得柔和,就像是无数个日子里,浅淡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悄悄渲染着他的脸。
她慢慢走过去,还差两步的时候又停下来,有些不知所措。
第 14 章
林衍走下车来。他倚在车门上,手指轻轻扣了扣,似乎若有所思。胥未梅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或许是来找她算账来了,或许是不想参加同学会过来转一转……她的心里想了很多种可能,却不知哪一种是答案。
刚好有小风刮过,轻轻吹起胥未梅额前的细小碎发。她今天扎了马尾,映衬出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样子几乎和高中时候一模一样,万年不变的发型,用一根黑色的皮筋绑着,扎得并不紧,显得头发蓬松。
在英国念书时,他曾有一次路过一家商店橱窗,名字已经忘记了,应该是一家饰品店。放在正中间丝绒布上的是一枚发夹,蝴蝶的样子,用浅绿色的丝绸细细缠裹,翼端缀上匀润的小珍珠,那一刻脑海中也是想到她,想到她永远没有装饰物的浅栗色长发。
当时他买下来了么?林衍突然觉得记忆里似乎有了一小截断层,不确定他是否真正驻足,然后走进店里,要求店家包起来。
他又扫了一眼胥未梅,夜里温度只有10度,可是她只穿着一件针织衫,虽然今天同学会上还有人穿着裙子,但胥未梅应该不属于要风度不要温度的类型。
所以他觉得有必要旧事重提:“穿那么少,不冷么?”
胥未梅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其实还是为了参加今天的同学会才挑选的,不然她身上应该仍旧是上次见他时候的那件风衣。
“今天不是……”她迟疑了一下,“同学会么?你……”
“哦,原来你还记得,”林衍点点头,神情有点严肃,但也不是生气,“今天是同学会……你是要穿这个,去参加同学会吧?”
胥未梅缓缓地将目光对准他,然后嗯了一声。
他向前走了几步,发现她还是和以前一样高,站得很直也不到他肩膀。看她垂着脑袋,像个小孩子,他忽然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
他把自己的外套递给她,可是她接过去,却好像完全不能理解它的用处,只是拿在手里有些怔怔的,于是林衍出于良好的,友善的,天然的绅士风度,又帮她披在了身上。
“有急事?”他慢慢向前走,两人又回到了那个楼梯口。
“恩,”她说,“阿姨病了。”
“很长时间了?”
五年?还是更久?她记不太清了。
林衍低头看了看她,光线不好,她又垂下头,所以很难揣摩她的情绪。
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辛苦?他在心里说道,是从消失的那一天么?开始在医院与工作地点之间奔波,开始晚回家,总是一个人。
“那……”林衍又开口了,“需不需要我帮忙?”
“啊?”她猛地抬起头来,有点惊讶的样子,然后又轻轻摇摇头,“哦,不用了。”
他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好像有一团橡皮堵住了出气口,整个人闷得慌,这种感觉很熟悉,他却暂时想不起来。
“那刚才那个人……”
话说了一半他自己终于反应过来。这种感觉像极了多年前那个清晨,走进教室一眼就看到那张空空的书桌,直觉里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一刻,心底有一部分像是清空的抽屉一样急速消失,可是另外一部分,却像是被人使劲摁住出口,有一股奔腾的洪水不断上涨,上涨,却不知该流向哪里。
胥未梅也卡住了。需要解释一下许钊么?他是我老板……可是老板送员工回家?
“一个朋友。”她想了想,仔细向林衍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比如她本来打算乘公车去富霖会所,比如她接到了医生的电话,再比如她被堵在路上,所以求助了许钊。
最后说完了,她发现自己花的时间比预料中要长,很多可以忽略的细节她还是一五一十讲出来,她很少对别人讲这么多话,可是她知道他会认真听。
他就是这样一个男孩子,别人说话的时候总会停下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讲话的人很罗嗦他也不会不耐烦地别开眼,神情专注——那是来自家庭的礼貌与教养。那时候她没有人可以说话,小柯从来不会觉得和她有什么共同语言,同学们也不会觉得她的话题会有吸引力,只是曾有那么一次长长的讲述,也是说给他听。
他当时问了什么问题?只是顺便问了一句“你脚崴了”吧?
那天她的腿是真疼,脚踝肿得老高,连自行车都不能骑,只好打车上学。前一天练舞的时候没有掌握好节奏,跳跃的时候抢了半拍,不够时间调整姿势,摔下去的时候听见“咔”的一声。音乐仍旧飘荡在空旷的舞蹈室里,《胡桃夹子》,整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他们都不在。疼痛像是一条小蛇闪电般从脚踝窜到心脏,她抬手抹了抹眼泪,自己翻出客厅里的小药箱,擦了半瓶云南白药在脚踝上,药味十足,飘得整间屋都是,她怀疑第二天上学时余味尚存导致林衍也闻到了。
那时她学芭蕾已经十年有余,练习时不需父母监督,学会新的姿势没有朋友鼓掌,从来未曾参加过公演,小柯的舞蹈特长成为一项傲人资本,她的热情却慢慢收藏成无声的秘密。可是那时她还小,十几岁的年纪总有沉不住气的时候,所以很想找个人说说话,想告诉他自己的经历和感受。
于是有些往事就这么娓娓道来,她对他讲第一次上芭蕾课时她根本站不直脚;她其实没有太多天赋,不如别的小朋友柔软,每次抻筋的时候咬得牙都酸了,一个星期需要练多长时间;旋转时候有什么技巧……
林衍本来是在做题,厚厚一本物理模拟题放在他的书桌上,可是他仍旧停下笔,转过脸注视着她。到后来,可能她讲得时间有点长了,所以他抬起手支着下巴,有时候微微点一下头,但整个过程中,他其实一句话都没说。
等她闭嘴的时候,嗓子都干了,然后气氛突然就沉默下来,林衍也没有继续交谈的打算,只是拿着自己的水杯去接水,刚起身他又转过头:“你要喝水么?顺便帮你接一杯。”
在林衍的大脑里,对话与现实的承接永远不用过渡,只是旁人未必能跟上这样的转换。她那时候是什么反应来着?把自己的杯子递过去,讷讷道:“谢谢。”
路灯仍在一明一暗,把胥未梅从回忆里拉回来。她抬头,发现林衍仍旧在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在消化她说的话。
“所以说,”林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