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又烧起来了。」
回房以後袁苍过来看她,见到她的时候拧紧眉头。
「你的脸红成这样,不一会儿的功夫可是又著凉了?」
她语塞,支吾半天,迟疑的点了下头,後来又拼命摇头,摇得袁苍眉头越皱越紧。
「只是房里空气不流通,我开个窗。」幸好窗户真的紧掩,她跑去推开窗户,一边要自己冷静下来,千万别乱阵脚。
袁苍没追问下去。「我来问你有没有发生什麽事?」
「发生什麽?」她僵硬的回问。
「……你刚才出门一趟。」袁苍无奈的浅笑,「我和掌柜的聊过,他说这附近治安不好,要留意一些。但我看你这样完好无缺,也就放心了。」
她意会过来袁苍是在担心,突然也就觉得这般心虚闪烁其词似乎是对他有些失礼。邀袁苍进房後,她在窗边冷静了下,才又坐回桌边。
「我没事。」但偏偏她又想起沉春先前含笑而语指她是个闹事精,又说,「我会安分守己的,你别太担心。」
袁苍只是语调平缓,「你也没出什麽乱子,说什麽安分守己。」
她不好意思的咧开嘴笑,帮两人倒水。小二大概才换过水,里头正热著,斟进杯里冒出团团白雾。
「我刚出去遇见──」她把杯子推到袁苍面前,「遇见一个男人,像是算命的。我一开始看他气质像极陶夭就追上去,我这样冒失他也不计较,还说下次可以去给他算一算。」
袁苍噘唇轻吹水面,啜了口,「嗯,然後呢?」
她没有马上接话,兀自盯著白烟发楞。「……『一旦过了奈何桥,谁也不欠谁』,他说的。我问他要是我不肯放呢?他却没回答我。」
袁苍低眸,似在忖度。
「你想过去看看?」
「想。」
袁苍提起嘴角,但很快又恢复成平常的面无表情,「就算只是江湖术士你也甘愿上当受骗吗?」
她只是噙上一丝无奈笑意,「那得要先被骗才知道他是江湖术士啊。何况,我有你呢。」
袁苍持杯的手一晃,溅了点水在胸口,留下几滴深色的水渍。她看袁苍若无其事掏出手绢抹嘴拭衣,撑首看窗外洁净如洗,明明是落著雨,却无乌云密布,天色白得刺眼。
「又说不定只是会遇到死不瞑目的王而已。」她喃喃出声。
袁苍抬眼,疑惑,「你说什麽?」
「没什麽。」她给天色眩得疲倦,闭了闭眼,「……他们说,是因为一个妃子才全盘皆失吗?」
「嗯。」
「为什麽有皇帝宁要美人也不要江山,难道他们没想过美人会迟暮,但江山却不易改吗?」她坐正身子,脸上严肃起来,「我爹跟我说过,王要爱民如子、惜才如金,不能刚愎自用,不能朝秦暮楚,轻重缓急得要比一般人更懂得拿捏,才可以纲纪天下。臣子当要死而後已,但面对心已不在江山上的皇帝,这要他们情何以堪……」
爹当年因为忠直敢言得罪人,给几个乱臣贼子勾结押进大牢,没几天便闹市问斩。那之後她只能听以泪洗面的娘叙述爹的刚正不阿,偶尔夜深人静,看著爹生前碰过的东西睹物思人。
她还记得宣读圣旨的太监临去前,掐声说道:还不谢主隆恩,没满门抄斩算你们走运。
娘将她搂紧在怀中一声不吭,脸无血色,那一声谢主隆恩像从齿间迸出来似的字字狰狞。
长大以後娘怕她想替爹报仇,谈起这事总是略带保留。但她不会那麽做,爹也一定会希望别和这些事沾上边,他生前之所以那麽两袖清风,便是希望一家人能够毫无牵挂的过日子。
她叹口气,觉得自己对袁苍说这些也只是马耳东风,他一介妖精哪管世事。但袁苍却对她说:「不管是皇帝还是其他人终有一死,对他而言那美人若是值得他奉上江山,那对其他人来说未必不是好事。改朝换代是个契机,是好是坏只有上天知晓。」
她听完没有做任何回应,只是觉得又冷了些,起身稍微关上窗户,告诉他改天一起去找那个人吧。心里却隐隐感叹,再怎麽交好总是有一道鸿沟亘在彼此之间,她的一生在袁苍眼里,只是掐指一瞬。
那是一种生性的冷漠。
正是因为如此,陶夭舍於她的丁点温柔才如有千斤重。
袁苍告退回房後她就著两扇窗户间的一道隙缝窥视外头,雨帘密不通风沙沙直落,她给闷得觉得呼吸不畅快,暗地埋怨这窗真令人两难,开了怕冷,关了滞闷,她乾脆下去叫小二上热水,快点洗澡快点好眠。
给了小二赏银,她俐落脱下衣服缓缓浸入热水中,给暖意沁得叹息出声。她想到自己病著好几天没洗澡,沉春居然敢靠得那麽近还亲了她,也真是不简单。那闪著电的光景使她眼神蒙胧,阖上眼,将整颗头埋到水里,突然什麽声音都给水给吞噬,只剩歪曲听著不真切的声响。
──杜为水,我真羡慕你。
说著这话的沉春表情并非不甘,而是释然。
作家的话:
我以为我有做到一天一更,但看看更新时间,已经是前天了(失落)。
、花落计年 其四十七
她不懂沉春的欲语还休,也不懂当他的唇落在额上时空气为何突然稀薄。那和她看见陶夭时的感觉有些相似,然而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差异在。她看见陶夭时心跳不受控制,只能摸不清东南西北任由宰割,看见他笑忍不住便心猿意马起来。
被他吻时错愕得忘记防备,现在认真的想要回想却什麽也记不清楚,反倒是沉春双唇的柔软渐渐复苏。
洗完澡後她准备睡下,温热的肌肤没多久便让风给拂凉了,她卷起被子,告诉自己绝对不要再胡思乱想,脑中却是让沉春和陶夭两人占据得水泄不通,睡是睡了,却不甚安稳。
隔日起来意兴阑珊,没忘记要和袁苍拜访那算命的。她心里也猜测沉春话中虚实,却拿捏不稳,只好心想走一步算一步,随机应变。今天城里不下雨,暖日微风,她一下就忘记忐忑,脚步轻快。
袁苍看起来心情也挺好,冰冷锐利的五官也如春水暗融,眼里映出些暖意。
她惦记那日尾随男子入的那条巷子,却给閒逛的人潮一分神,不确定两人是不是真走对路。她对自己的带路的本领没信心,自然东绕西转,走哪里都不对劲,後来袁苍看不下去,施了法,墙上的爬墙虎动起来跟著他们向前蔓延,提醒他们哪里走过了,别再兜转。
看见昨日见过的紫藤花簇总算是踏实下来,按照男人的说法转了弯,是有户人家,门户大敞,里头空无一人,也不怕宵小侵入。她站在外头张望一阵,试探性的喊了声「有人在吗」,毫无回音。
「大概是出门了吧。」
袁苍说,她在意沉春的话,面色有些凝重。
「虽然说这里有人住的痕迹,但并不确定是不是他……」
袁苍不晓得她和沉春相遇的事情,只是问:「怎麽疑神疑鬼,不是说昨天遇到,他说自己就住这吗?」
她笑著说,「不疑神疑鬼才怪。以前不相信的一次全见著,就算他跟我说自己就是陶夭我说不定也会信。」後面那句原本只是随口说说,语毕跟著动摇起来。
从严冬等到初春,她还是等得慌了。她怕人海茫茫,那人换了副面目与她在街上擦身而过,她却无所察觉,只要一想到这城里每个人都可能是他,她就茫然不知所措。
她给内心的不安压制得仅能沉默,後来央求道,「再等等吧。」
袁苍没放在心上,陪她站了片刻,迟迟不见那人踪迹,只好择日再来。她想留点信息,最後还是作罢,反正房子不长脚,跑不掉的。她经过那簇紫藤花,想到房子不会跑,人却会。心里不禁焦急。
袁苍侧眼见她眉头深锁,只是安慰,「人不在,明天再来就好。别急。」
她冷静了一下,吸口气,语气幽幽,「没事,我就只是被自己的话吓唬住了。你说我怎麽就这麽沉不住气……」
「急不得。」
袁苍目不斜视,语气依旧没有改变,笃定而且毫无犹豫。她想他也不是第一次了,那时陶夭欲救沧海的妻子消失,半个月杳无音信,他仍是冷静自持,直到看见陶夭回来他才微微动容。
「你就没有怀疑过吗?」
袁苍只是给了她一个眼神,似是她的问题是鸡蛋里挑骨头。她看了哑口,摸摸脑袋,有些无地自容。袁苍见状叹口气,又说:「你年纪还小,耐不住气我知道。」
她没有回话,眼眶红著,倔强不肯落泪,半晌暗哑著声说:「我不是怕找不到他,我是怕说不定已经遇到了,可又错过他。」
袁苍只是揉揉她的发,没说任何话。
那天他们回去客栈便各自回房,没多作交谈。她的确需要点时间冷静,一个人坐在房里发楞,觉得自己或许不该那麽焦急,但她没有办法像袁苍那样淡然自若,只好草草收拾心情,早早入睡,省得把时间浪费在不切实际的揣想上。
後来她去向掌柜打听那个男人的消息,客栈人流汇集,说不定掌柜的会见过这个人。
「穿紫衣服,身材修长,模样俊俏……就算看过,这出入客栈的人这麽多,我也不会记得啊。」
的确是太强人所难了点。
「那掌柜知道这附近有哪几个算命的吗?」
掌柜见她锲而不舍,也没嫌她碍事,只是宽和的对她说:「这京城里靠替人卜卦看手相看面相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客倌这样问我实在是没办法回答。」
她突然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这样简直是乱枪打鸟,挠挠头想了想,正想重振旗鼓,後头插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平缓悠然:「掌柜,这附近有名的神算你总知道了吧?」
她回头看,果然是沉春。她原本下意识眉开眼笑想打招呼,心里对那个状似无关紧要的吻耿耿於怀,之後却不了了之,若无其事别过头去。掌柜的跟他们说了那有名的居士住址後,她便走出客栈,突然想到人生地不熟,只好走到一半停下来等从後头慢条斯理跟上的男人。
两人并肩後,她率先开口,「你是不是在跟踪我?」
沉春脚步打结了下。
「……没有,我正好要下楼用膳,刚好遇到你缠著掌柜。」
见他一脸冷静,她也不禁认为真是自己小人之心度人君子之腹,脸色缓和一些,却也没再跟他搭话。一方面是对於沉春的接二连三的及时出现感到疑惑,另一方面是对沉春昨日的吻顾忌。
虽说以前和同年龄的异性打闹习惯,也并未特别在意男女之防,沉春出格的吻仍是令她感到困惑难解。
她走到一半按捺不住,想问究竟他那句话是怎麽一回事。但又怕问题给他不轻不重的回避掉,心里难受,索性继续闷著。
沉春不知道是无话可说还是与她一般心思,路上一个字也没说,眼神却是不时飘到她身上,一停就是良久,就算她战战兢兢的回看也没回避掉,只是弯起眼,挑起嘴角同她微笑,看起来心情极佳。
几番下来,反而更是捉摸不清了。
「你有什麽话就说吧。」她最後还是举旗投降,百般无奈。
沉春沉吟,一派惬意,「……你想我说什麽?」
她眼一横,瞪他明知故问。
他也不急,只是眸子一歛,眼神耐人寻味的直视她,「这样好了,你想听的话,就先跟我说清楚你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她当沉春问这话只是推托,「你不认识,说了你也不会在意。」於是没有回答的意愿。
沉春却应,「我在意。」
她闻言,嘴唇张了张,细究男人不笑却仍含著笑意的嘴角,以及因为春日暖阳眯起的双眸,她困惑了,心头隐隐揪了下,只能乾笑几声。
「你又来了。」
「什麽?」换沉春愣了。
「你又想寻我开心。」
须臾之间沉春嘴角突然扬得极高,眼里却如风雨欲来一片沉郁,一瞬不瞬瞅著她,瞅得她颈後一冷。
「若真没人想取你脑袋,我还真想第一个摘下来。」
「……怪你自己平常爱装神秘又不准别人问,现在还想怪人不相信你。」她气势上输了,只能嘴里嘀咕。
沉春听了怒极反笑,瞧得她毛骨悚然,以为他会就这麽走了,然而他只是闭了闭眼,吐口气,不晓得想起什麽来拧起眉,再睁眼已是一脸无可奈何,眼神温润如泉。
「那你想知道什麽?」
她看他这样子不禁得意的露齿而笑。
「为什麽来京城?为什麽你会有那锦囊?为什麽你昨天说羡慕我?」
沉春蹙眉扶额,发出「唔」的一声,语尾曳长,「……你未免太得寸进尺。」
她也没有要收回的意思,轻快道,「难得你愿意大发慈悲嘛,当然要趁你没改变心意前把想问的都问光啊。」之後她怕沉春翻脸不认帐,连忙威吓,「你一个相貌堂堂的人定不愿食言而肥,对吧?」
沉春笑出声来,轻应後启齿,「我来这京城有两个目的,一个已经达成我就不说了,另一个是想替人上香,但我找不到那人的坟。锦囊的话,那是我家传的信物,但现在也没什麽用了就是。第三个问题我怕你心脏负荷不起,择日再谈……」他突然「啊」了声,「到了。」
两人恰好走到达掌柜说的地方,居然就这麽又给沉春有个机会推搪。一个小小的摊子前大排长龙,排队的人顺势延到隔壁那条巷子,再往前看,甚至连到了巷子口还看不见结束的迹象。
他俩见这势头磅礴可比行军,无语对望了眼。
她毕竟也只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紫衣男子,踮起脚张望,见那算命的年约知非,蓄一撮小山羊胡,正捧著一个耄耋的手激动得口沫横飞,像硬要说服那老人信服。
她摇摇头,失望的向沉春说:「走吧。」
「这人多也不见得这半仙说得准,何况这多半是话术──」
「我又不是真为了算命,准不准和我无关。」
沉春哑然缄默,垂下眸子。
回去客栈的路途似乎给人特意拉长,走起来竟特别遥远。她才发现是沉春故意把脚步放慢,自己不自觉跟著男人的步调走。她这时才思考起沉春给她的答案,第一个如果问出口又觉得敏感,她顶多只能说节哀顺变。第二个听著有些模糊,但耐心点想,答案也不是不清楚。
沉春铁定身世不凡。
但为什麽又说那传家之宝无用武之地?
她忽然想到或许他和自己一样家道中落,才颠沛流离辗转离开京城这伤心处。她愈发觉得好奇心作祟的自己有些过份,掂掂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