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计年 其二十七
陶夭似轻扫而过的眉微蹙,蕴含两股幽泉的眼不瞬的盯著她瞧,不说话,也能教人不知不觉盯著就停了鼻息。他静立,衣襬垂下,一如花景静谧。後来真觉得这气氛窒人,她看了眼同样惊讶的袁苍,只说「我去喝汤了」,便飞也似的到厨房,抖著手捧起碗来。
她想一想,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似乎能让天地变色,至少属於她的那块已经悄悄染上陶夭的颜色了。
陶夭熬的汤清甜,她喝了口,那股香气在舌上蔓延开来,好像有生命似的包拢她周身。不知为什麽她觉得这碗汤,带来的暖意远比她想像的还要更多,更多。
隔天一早,陶夭已把马车准备在门前。
她从窗隙听见嘶嘶声,马儿跺著蹄子的笃笃声,那时她的行囊收拾得差不多了。一会儿袁苍进房来,问她需不需要捎上几颗馒头,声音冷漠依旧,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去参杂些不舍。本来袁苍就对沧海没什麽太多情感,她原先是这麽想的,不过窥完几次梦境後,才慢慢发现,其实袁苍只是害怕。
害怕卸下心防,得到的东西却无法装满他空荡许久的胸腔。
沧海便是於他融化之际离去的。
「除了馒头,还有什麽吗?」她鼓起勇气问。
准备踏出门的袁苍一愣,回头,给人阴冷感的狭长眸子沉了沉。
「没有。」
铿锵有力。
她碰了一鼻子灰,也只能扯扯嘴角。将小得可怜的行囊扛在身後,对像尊木人立在门边的袁苍开口,「对个不是萍水相逢的人,至少说句再见吧……」
男人沉默。
「会吗?」袁苍声音轻得泛不起涟漪,「会再见吗?」他问得平板,她听起来却感到若有似无的讽刺在。
她给了个暧昧的答案,「也许吧。」而在出门後,男人取而代之的一句「珍重」,也算是让她受宠若惊了。
漫天的雪花兜头而下,她眯起眼,雪点落在脸上融化时,冷得令她直哆嗦。陶夭正逗弄著马儿,手里不知道哪来的松子糖,一颗一颗喂著,马儿嚼得喀喀作响。除了唇和发,他整个人都是白色的,乾净无垢的白,纵使飘起的长发划著黑色的丝线,她还是根深蒂固的认为眼前人只是幅画,文人以墨轻描淡写的画,但那墨不知怎制的,沾了下,便洗不掉了。
陶夭回眸,见到她没有动作,将手里的糖都塞进马儿嘴里後走过来。她看著面前并非凡物的男人,神态自若,她於是认为陶夭没有把昨天那句话当作一回事,又或者,在她哭著辩白自己只能是杜为水後,一些事情也有所改变。
这麽想还真有些失落。
「怎麽哭丧著脸?」陶夭柔声问。
她一怔,抚面,陶夭勾起唇角,还是一笑倾众生,只是她突然就不敢看,掉眼盯著他让雪浸湿的鞋尖。忽然鼻尖暗香一浓,她被纳入陶夭怀抱,男人冰凉的颊贴在她颈窝,吐息幽幽。
她一直等陶夭启齿,但冷香稍纵即逝,晃眼她见陶夭倾眉且催促,要她早些上车。
她依其言乖乖上了那辆神秘的马车,车厢里温暖,有陶夭的气息充斥其中。她手抱小小的包袱,看陶夭走上前来为她拉上帘幕,而袁苍的脸裹在高领下,如此森冷,隐隐约约她窥见他的唇蠕动,嘴形像是她想要的那两个字。
那陶夭的呢?
端丽的容颜笑容清浅,「可别再迷路了呀。」她喉头抽动了下,回他一笑,马车晃著缓缓前进,这一次却没有大雪拦人。
她昨夜告诉他:和我一起回去吧。
陶夭只是看著她,任何表示也无,她脸上镇定,心里忐忑不安。
或许他们之间的隔阂,并不只是法力有无及永生与否,还有她和沧海怎麽也体会不到的,深植骨髓的孤寂和只能同世道平行的一生,这样漫无目的的日子遥遥无期,所有活著的会动的,对他来说,总有死寂的一天。
她埋怨起陶夭失灵的任性。
马车驶得离那处宅子越来越远,慢慢的,她也忘记去思考,迷蒙中她似乎又撞见那天的男人,拥有谪仙一般的高傲,含笑不语,仅用视线将她细细舔舐,如此小心翼翼的贪婪。
还记得桃树下翻飞的花瓣点在他眉间,火红拓在她心上。她艰难的吐息,身子不住颤抖,後来她冲下马车,不稳踉跄在雪地上弄得满脸是雪,她发狂似的向去时路狂奔,脚陷在雪里艰涩难行,但她仍固执的拔起双脚,拼命向前迈进,她只想回到他的身边,就算陪伴他的时间长不过沧海桑田。
她粗喘著气,泪眼婆娑。刺痛著鼻腔的空气过於寒冷,於是眼泪滚下脸颊时,滚烫得令人咋舌。
、花落计年 其二十八
寒冷逐渐麻痹她所有知觉,到後来仅凭本能前进,只能从几株徒留骨干的枯树推测是不是在原地徘徊。初见时也是这样的天气呢。她浑浑噩噩的想,如果像那时决定沉眠於此的话,那个人是不是也会如愿出现?
几次回首,早不见马车踪迹,後悔的馀地被断得一乾二净,她却不觉何碍之有。原先是想把陶夭带回去让母亲瞧瞧,若是袁苍有意,捎上他也行;偏偏她忘记人心是世上最难以捉摸的东西。
行者也提过陶夭那副心肠貌似玲珑,实则愚钝如岩。数之不尽的日子能滴水穿石,当然也可以让那样的人变得不懂变通。
如果能见上面,一定要好好念上他一番。
「陶夭……」
如果留在那里的陶夭只能沦为回忆的阶下囚,那麽她想要是能将他带离这块桃花境,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
忽地一阵狂风大作,刮得她步履蹒跚,莫名的她想起同样某个时刻,桃花开得放肆如斯,陶夭处在纷乱的花瓣中却没给乱了心神,眼神清冷。她跌坐在雪中,晃眼以为白花花的雪片是他的衣襬,远方模糊的树影是他的黑发--
但那抹红呢?
「你这样子,如果我没出现的话该怎办才好?」
埋怨的语调,渐歇的风势,清晰的身影。
她不敢眨眼,深怕一眨便眨去面前苦笑的幻影,他正缓缓靠近自己,蹲下身来与她齐高。
不禁欣喜若狂,「是你。」
陶夭眼眸歛了歛。
「……从我有意识以来,只知道若想拥有一样事物,唯有将之占有一途。但人又复杂得多了,光是又爱又恨就能让他们耗尽生命,哪里来的馀力可以明白什麽叫有舍有得?我向来认为那是超脱於七情六欲外,过於高尚的情操,所以我以为我能够驾轻就熟,」光洁如玉的面容多出些许阴霾,「但原来我也学不会呢。」
她不得语,伸直手时想说不定会透过雪白的身影,但指尖不偏不倚歇在对方脸颊上头时,她发现浅浅的馀温栖於上头,而且原来陶夭再冷,也冷不过冰天雪地。
「我也是。」她喟然,「所以才折回来。」
陶夭眼中唯有哀愁沉载,她不解怔望,而後听见他的回答後,笑意疾速枯萎在唇上。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再往前进了。」
她不安。
陶夭的手覆於她之上,状似梦呓,「我慢慢和你说吧。在你未降临在这世上之前,我和某个人做了约定。那个人掌控人的生老病死,他要谁的命,向来是手到擒来,不容许有任何蹉跎。我有求於他,和他做了交易……如果他答应放了沧海的妻子一马,我便将千年道行双手奉给他。」
她想说话,可是话一到舌尖便涩了,涩得黏住双唇无法启齿。
「他乐於接收,但又告诉我,阳寿尽的,不是她,是沧海。他将会死在战场,为不重用他的国家牺牲,而战场的孤魂野鬼永生永世不得超生--」陶夭说,捏紧她的手,没什麽痛觉传来,反而胸口紧得让视线随之狭隘起来,「於是我求他别让沧海沦落至此,他笑著问我还要用什麽交换,我说我最珍贵的早给他了。他後来耸肩说,不打紧,想让沧海不用受那些苦,就用我的魂魄来换,要是愿意的话,说不定也能让我一嚐步入轮回的滋味。反正我这样的妖精,这世上有或没有其实无异。」
并没有问他答应了没有,答案早呼之欲出。陶夭扬起嘴角,朱红刺痛她的双眼。她细细咀嚼这一番话,接著将手颤抖著抽出,陶夭并没阻止。
她怅然若失的问,「你为什麽要这麽做?」
他静默了一瞬间。
「……因为我不甘心。」
「不甘心?」
她还是不懂,留意到陶夭的身子忽然有所变化,由衣角一寸一寸隐没於苍白之中,他自己也注意到了,没再多说什麽,缄默著。她表情茫然失索,从来没了解过心系的对方一举一动,乃至只字片语,她都似懂非懂的听了,却怎麽也嚼不出其中滋味。
一直以旁观者看他为谁喜悦,为谁伤神,终至颓落。
她连哀伤都感到困惑。
远方多出两抹影子,一抹鲜红是孙悟空,另一抹深色的那是袁苍,面无表情盯著这里看,但她隐约能感受到绝望正刻不容缓压垮那副伟岸身躯。一起被抛下了呢。纵使待在陶夭身边最久的人是他,却是丝毫无挽留之意,彷佛早已对这局面心灰意冷。她想起梦里窥见的,於陶夭失踪之际如常的姿态,不是不在乎,而是对无法做任何干预透彻的觉悟。
孙悟空奔向这里,目光难解,然而却未出手干涉分毫。他身上的红让雪花浸得黯淡,金瞳里没有惊愕,只有明白事情来龙去脉的人才有的冷静,以及些许的无奈。该不会他其实是知情的?她这麽想,不免觉得迷惘起来,然後愈发欲振乏力。
原来一切已注定。
她扯开过於乾涩的嗓子,「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一些话呢……」譬如说,想亲吻他眉间的冲动日益浓烈,以及无能为力对他的寂寞坐视不管。
陶夭只是以温润的视线,像要活吞她一般贪婪的盯著。她束手无策的跪坐原地,揪住他的发想挽留他,饶是如此,乌丝还是无情的消散於空气中。混乱的紧闭双眼後再睁开,一切了然无痕,仅能记得最後一刻,如丝绢撕裂的声音凑在耳边低喃: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老。」
霎那之间她恍然大悟,悟後是怎麽也止不住的泪水,但渗过的嘴角却是如陶夭消失前刻那般释然。
眼泪热的时间过短,转眼便作霜。
孙悟空眼眶红了一圈,盯著空气里失神道,「……真是太不够义气了,陶老妖。居然少跟俺说和那劳啥子阎罗订下的约……老孙还自认为什麽都知道了呢。」他沉重的吁口气,神色复杂。
袁苍的脸上没有任何喜哀,他安静的立在一旁,自始至终未发一语。
作家的话:
、花落计年 其二十九
孙悟空泄愤般踹起雪来,烦躁的来回踱步,之後手圈在嘴旁喊著「陶老妖给老孙滚回来」,喊了几次仍得不到回应,最後才认命的垂下肩膀,走到袁苍身旁,蹲下身子搂紧他。男人表情一愣,却没有挣扎开来,双眸沉寂,宛若不见天日的枯井。
她意欲给予安慰,却惊觉自己有口难言,这苦闷情绪的滥觞已不知去向。
「唉,十三,就剩我跟你相依为命。」孙悟空把脸埋在他身上咕哝,接著用力拥抱他一下,抬起脸来对著努力要站起身的她说,「……小娃子,你也该回去了。回去以後,看你是要找个夫婿嫁还是怎麽著,总之不要再想起有关於这里的事情,这样对你比较好。」
她的腿已让雪水浸得没什麽知觉,站起来仍有些摇晃。闻言她一语不发,面对袁苍沉思。
「不。我要去找他。」
孙悟空正挠著红发想该怎麽送她回去,嘴里犯嘀咕,听见她微弱却坚定的回答後睁圆双目,彷佛她说的是些天理不容的事。他一激动起来,脸跟著泛红,「你怎麽和陶老妖一样发神经哪?」
她摇晃脑袋,拒绝孙悟空的提议。
「若无其事过著掀起波澜的日子,对我来说太难了。无论我做什麽,起床也好,用膳也好,陪我娘去散步也好,我一定会记起陶夭。若我就此罢休,说不定连死前仍会狠狠惦记他的模样,瞑目不得。这对一个渴望善终的人来说,并非如其所愿吧。」
孙悟空被她几句话说得只能瞪大眼。金眸里流转了些莫可奈何,他看了眼沉默的袁苍,又看看她,好久以後才做出回应。「随便你们吧,俺才没兴趣苦口婆心劝你们这 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夥子。等你们等得望穿秋水,自然会懂什麽叫无常。」他说话的语调异常低落。
袁苍忽然掀起薄唇,「大圣爷,你仍记得唐僧吗?」
行者若有所思,卸下原先闷躁的神情,「当然。老孙那时让如来困在五指山下,眼前春夏秋冬五百年一成不变,好不容易盼啊盼的,总算给老孙盼到师父──」他狐疑看著袁苍,「提这事做什麽?」
袁苍不答反问,「那你到现在,有後悔过他出手相救吗?」
「……没有;一次也没有。」孙悟空不甘愿的嘟嚷。
「若是唐僧死前告诉你,今生他必降临在某户人家,大圣爷会怎麽做?」
孙悟空握紧拳头,声若洪钟,一点也不迟疑:「当然是一户一户去把他给搜出来!然後再哀求他收俺做徒弟,不愿意也得--」那瞬间他似乎意会到什麽,泄气的皮球似垂头丧气,陷入一阵沉默之中。
袁苍难掩倦态,微微半阖上眼。
「我对陶夭,亦是如此。并非单凭执念便任性妄为,而是,除了他身旁之外,哪处都不是我的依归。」
男人口吻之中深沉情感足以使人缄默。
孙悟空微哂,摇著头,似是忆起往事,神情惘然。他噘起嘴,有些不快地说,「正是因为那副性子,连一点凭空而生的执著都教人难以割舍。太罪过啦。」独自抱怨会儿後,意兴阑珊的告诉他们离开此地的方法後,唤声筋斗云,一走了之。
她凝视他曾经扛起五指山数百年的背影,如今消沉难以言喻。
并没有立即踏上归途,她已让寒风吹得有些神智不清,迷蒙中她试探性的朝袁苍搭话,「要不要到我家喝杯热茶?」
他投以一瞥。
「虽然我家小得只能容纳我和娘亲,但是我有一块地方专门用来放书的。书是从旧宅带去的,都是些经典还有词曲文本,你可以通通借去,不还也没关系,反正我有时候读不懂,没人为我解惑就半途而废,它们成了汗牛充栋也是可怜。」
男人还是没有回话,寡言如昔。
一会儿他走向她,充满压迫感的身高令她紧张不已。袁苍扭眉问道,像认为她的提议有些滑稽,「即便我待你如此,还是没放弃过吗?」
她苦恼的搔头,想了想。
「心里就是有处一直觉得,我对你没办法放心得下。」
「……是吗?」袁苍展眉,喃喃。
隐约瞧见笑容映在刚硬的脸上,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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