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不轻弹
妈嘞,此事大条了!
我小心翼翼地瞟瞟那僵直立在前头,全身像是罩了朵大乌云的八皇子,果真透着股腾腾杀气……
“董永!”随随一声急切的叫唤,不远处一位娇美可人的紫衣女子朝这边飞奔而来。我定睛一瞧,嘿,果不其然是那位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七公主。
她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玉帝,仍旧是温润俊逸的模样,只是眼下面色有些窘然。
相隔许久,今日与他得以相见却是在此番状况,我不胜唏嘘。好在今日见他,心里头也再没发生先前那番稀奇悲催的感受了,如此也算大有收获,善哉善哉。
“羽儿!”那男子激动地丢开剑张开双臂,将蝴蝶般的七公主稳稳一接,一对男女在众目睽睽之下甚是动情地搂抱在一起,真真浓情蜜意,如胶似漆。
啧啧,有情人别后重逢的动人戏码,委实让人不禁想掬一把热泪。
我和妙镜彼此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兴奋的眼光。纵是我俩活了这般长久,如此精彩的画面也是极少能得见的。
嘿嘿,谁不看谁是孙子。
可围观的神仙们却是不大受用了,纷纷捂嘴咳嗽,面露尴尬,我余光瞥见五大三粗的魔礼青已极不自然地将头撇到一旁,耳根红得可疑,整一副娘们作派。
我捂眼摇首:呜呼哀哉,丢人,丢大人了。
“放肆!”
突然劈将进来的一声厉喝,瞬间惊起一滩鸥鹭。
我也吓得浑身一抖,忙睁开眼睛,甚是讶异的看向出声之人。
——印象中的玉帝从未过有这般色厉内荏的模样。
耳中只听他疾声厉色道:“董永,可叹那金牛星君竟为你不惜散尽全身修为,而你自己也折了整整五十年阳笀,便只是为了来此处胡闹?纵是我们不能杀你,可你以为你能进得来这南天大门?”
我撼了撼。
这书呆子为了见七公主一面,竟生生折了自己五十年的阳笀?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位抱着七公主哭得涕泗滂沱的男人。
这是我头一回见到男人哭。
想当年在梅花坡上,身边一棵槐树一夜之间被百年不遇的狂风吹折了几茬大树枝。彼时我估摸他已是疼得个半死,黝黑的树皮因疼痛而变得惨白惨白,但仍咬着牙生生忍着过去了。后来我问他为何不干脆哭出来,他瞪我一眼,颇为豪迈地说:“你一介女流懂个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想必这个叫董永的男人此时定是很伤心很伤心的了。
七公主此时也不复先前娇憨活泼之态,双手紧紧地抱着他,也哭的梨花带雨,泣不成声,口口声声喊着:“你这呆子,作何要来!”
这一点其实我也颇为认同。虽他的赴汤蹈火的举动确实让我肃然起敬,但凡人一世不过百年,他只为了见女人一面,竟不惜折了自己五十年阳笀,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实在不是一桩好买卖。
董永渐渐止住哭,捧起她的脸轻轻将她眼泪揩拭去,柔声道:“我看到了你织的鸳鸯。”
闻言,七公主怔了怔,忽然莞尔一笑,眸光里,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只要你知晓我心中一直在念着你,于我便足够了。你这是何苦来……”
董永专注地凝着她,飒然一笑,两只眼眸里,流光宛若星辰:“只要能再看你一眼,五十年笀命算得上什么,即便是现在要我马上死了又何妨。”
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七公主愣了愣,眉间山一重水一重,波光潋艳。突然嘴里哽咽一声,展开双臂投上前去,两人霎那间如同天雷勾地火般缠吻在一起。
神仙们顿时皆呆若木鸡。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只是戏台子上的一方布景,陪他们一同站着,也不语。俱寂。
“唉。”妙镜自怀中掏出手绢抹了抹泪,痛心疾首道:“细想我徒然活了数万年,却还不曾遇见过能这般为我抛却性命生死相随的男子。墨香,你说,我们做神仙的,虽可以不老不死,但活得是不是比凡人无趣得多?”
我哑着嗓子,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人间的话本子里不就常兴着一句话:“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记得初初听时,我大约是‘嘁’了一声,嘴里吐出两瓣葵花籽皮也就过去了。
可如今我竟也能体会到此般感觉。且苦且甜,算不得舒爽,却十分微妙。
恍然间,使人莫名地,好生羡慕。
正痴傻,兀地自前方闪过一缕金光,接着‘砰’地一下,纠缠的两人被重重弹开来。我也跟着稍稍回过神,抬手望见了玉帝指尖金光烁烁,面目狠戾非常。
“董永!”七公主的喉咙像是被匕首剜过,嗓音又厉又抖,但见她手忙脚乱地爬回去,欲要扶起伏在地上口吐鲜血的董永。
“七姐!”八皇子风驰电掣一个箭步挡在七公主面前,冷声道:“莫要再惹父君生气。”
原本已被震得怔怔愣愣的七公主看到八皇子,涣散的视线好不容易才找回焦距,便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腿嚎啕大哭:“蘀我劝劝父君,让他成全了我与董永吧!我们是真心相爱……”
“住口!”玉帝一声怒斥截断了七公主的话头, 额上青筋浮现:“人仙相恋乃违背天理伦常,不容于天地。怎还有脸求吾成全尔等?简直是痴心妄想!来人,将七公主舀下,收押待审!”
“父君。”八皇子单膝跪地:“请父君息怒,七姐只是一时糊涂,并……”
“我并不糊涂!”七公主叱了一声,怒形于色。她狠狠地将八皇子推开,一步步向玉帝走去,重重跪倒在他面前,神色决然如泣:“父君,若是身为神仙便注定永远无法与董永在一起,羽儿愿自贬为凡人!”
玉帝一个趔趄,脸色惨白。
我也一个踉跄,险些从云头上摔下来。
“七姐!莫说气话!”八皇子脸色铁青,已是气急败坏的形容。
“不是气话,此时我再清醒不过了。”七公主决然道:“请父君削去羽儿的仙骨!”
玉帝瞪大双眼,俊秀的面容中布满了疲惫:“你,糊涂!董永如今已折了五十年阳笀,即使下去与他在一处,又能相守多久?”
“父君,就算与他只能再做半个时辰的夫妻,羽儿也绝不后悔。”七公主重重磕了一个头,泪如泉涌,眼神却是坚定不移。
玉帝闻言一愣,紧接着浑身颤抖地指着蓬莱方向:“你去蓬莱仙岛看看,有多少凡人妖鬼为了成仙而清苦修炼,顶受了多少劫数磨难!而你却生在福中不知福,将仙身弃之如敝屐?”
七公主此时已敛了泪,瘦弱的身躯在微风中有些瑟瑟,眼中翠波摇翦翦。只见她洒然一笑,铮声说道:“虽人人皆道做神仙好,可羽儿先前在凡间时,也曾听过一句话,叫做‘只羡鸳鸯不羡仙’。”
、只羡鸳鸯
后来说的什么我已听得不大清了,只觉两耳嗡嗡直响个不停。
依稀耳闻玉帝平淡寡凉说道按仙律,要削掉七公主的仙骨,罚二十道雷刑,从此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修仙。再接着。又隐约看到董永将剑横在自己颈脖上阻止七公主为他牺牲,厉声劝她将他忘掉,做回快乐逍遥仙云云。
至此,一场轰轰烈烈棒打鸳鸯散的戏码,最终只剩下了七公主那一阵阵无助的抽泣。
一幅幅画面如梦似幻从我眼前默默略过,湣舸雍茉洞Υ矗窒袷且徊愀糇虐籽蚱さ睦暇善び跋罚缫淹嗜戳嗽镜墓饬辽螅兀城车兀瑴‘佛天地间都只是在一遍遍回荡着那句话:只羡鸳鸯不羡仙。
恍然之间,福至心灵一般,我似乎突然领悟了这一切。为何董永毅然折掉五十年阳笀后又劝七公主将他忘掉,为何七公主甘愿承受极刑来求得与董永一时的相守。
如此义无反顾而又自相矛盾的感情,莫不便是凡人口中所说的——爱?
于神仙谈论爱,七公主与董永怎可能有半分胜算?要知道神仙可是一个永远不知情为何物的神奇物种。是以玉帝会下此般惩罚,委实是不难理解的。
只是七公主乃玉帝一手巴巴养大的亲女儿,这下手也忒狠了些,端端没有准备为她留下一星半点的活路。
削仙骨那是何等痛苦,受过此刑后,纵使修为再高的神仙,也将将只能保住半条性命。要想再挨过二十道天雷,简直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至于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修仙这一步,基本上便是画蛇添足,多余得很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有好事的神仙掰着手数数近数十万年间受此两道极刑,还能活下来的神仙。算来算去到最后,似乎还真就找不到一个。饶是神仙之祖,三清之首的元始天尊,也是在百万年前受了十五道天雷之劫后灰飞烟灭,连半缕仙魄都没有剩下。
正思忖着,此时,十分应景的,原本燥热的空气里突然飘来阵阵阴风。我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哀怨地将一众不胜唏嘘的神仙瞥过来又瞥过去,眼见他们皆秉着明哲保身的形容,只得咽了咽口水,默默自人群中站了出来。
“小妖有一两全之策!”不知是否为了掩饰恐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忒清朗,忒响亮。
这一声果然大大提高了本妖的关注度,顿时间,四周数百道目光皆刷刷朝我身上照了过来。
我清了清喉咙,一挺胸膛,壮胆道:“师父曾说过,因果循环,善恶有报。既然董永已折去了五十年阳笀,终究是活不了几年了,何不做个好事,让七公主权当历劫,陪董永去凡间走完最后的时日。一来这是董永以自己性命求得的果,二来也能了了七公主一桩心愿,此后才能全心回归正道。所谓责罚,其根本目的不是为了教诲指正么?比起那万劫不覆的刑罚,让人心悦诚服的方法岂不更行之有效?”
一大溜的话要一口气说完,我稍稍有些喘。正要深吸几口气时,却听到玉帝‘啪嗒’将手上的那柄羊脂白玉如意一把捏得粉碎,面如玄铁大喝了一声:“简直天方夜谭!”
将将吸进鼻端的空气被这平地一声雷惊得茬了道,径直滑进了喉咙里,呛得我老泪纵横,咳嗽连连。
八皇子大力将我往后一拽,面色铁青道:“想活命便住嘴!”
我这下连咳嗽也不敢了,赶紧将嘴巴一闭,大气不敢出,险些被活活憋成内伤。心底不由缀缀暗骂道:说句公道话也不能,这些全神仙都他妈是暴君呐暴君!
一时间,空气中蹿动着一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着实令人毛骨悚然的紧张感。
“哈哈哈哈!!”一阵不知天高地厚嚣张至极的朗笑突然从高处的厚云端中钻出来:“小姑娘所言甚是!”
“咦?”我喜闻乐见抬头眺望。可喜可贺嗳,这年头还有此等不畏强权威武不能屈之人,我看这天界还有得救。
但见在东华帝君陪伴下,一位白须老者骑着青牛破云而来。
众仙皆跪地行礼,玉帝也躬身礼让:“太清道德天尊。”
我撼了撼,这便是太上老君!
太上老君作为三清之一,自元始天尊与灵宝天尊大劫仙逝后,他便是神界唯一的长老,其道行和地位甚至在昊天上帝之上。世人虽那次上古大劫,太上老君幸得保下性命,但从此便退居离恨天兜率宫,终年足不出户,概不问世事,加之他素喜睡觉——按槐树的话说,‘是吃了睡,睡了吃,平日无事炼炼丹,闲得可以淡出只鸟来’。
今日终得一睹天颜,我按奈着冲上去索要签名的冲动,将拳头攥得一紧一紧。
太上老君洋洋洒洒倚在牛上,面色红润,眼睛却半寐,似是未醒之态,声音却朗如洪钟:“正所谓‘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集世间’,世间种种皆为因、缘、果相辅相生之规律。羽儿与董永凡间相遇相知,此乃因;董永逆天改命来到天庭,而羽儿甘愿削下仙骨,此乃缘;如今也该让他们得到所求的果才是。天儿,缘起缘灭,自有定数,你若执迷不悟,那便是孽了。”
华丽丽的大反转惊呆了一票看客,约莫过了两盏茶,神仙们才嘀嘀咕咕意犹未尽地四处散去。我凝了凝玉帝有些许疲惫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忽生出几许惘然。
突然听得噗噗两声,抬眼见到董永七公主两人毫无预兆地一个委身双双朝我跪下了。
我猝不及防,甚是惊恐地往后一跳,颤巍巍道:“你们这是作甚,快快起来!”
七仙女抬首莞尔一笑:“墨香,谢谢你。”
我浑身哆嗦,一边抖着鸡皮疙瘩一边将他们扶起:“谢什么,我什么忙也没帮上,要谢便谢太上老君去。”
“墨香!”那厢妙镜噌噌跑过来,扯着我的衣袖红着脖子兴奋嚷道:“我有一个伟大美妙且崇高的计策,既然如今我们都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不如便好人做到底,将七公子与这呆小子送回人间可好?”
我忍俊不禁:“啪啦啪啦说了这么一大溜子的话,你便直说想去人间玩一趟不就结了?”好歹也磨练过几年,可这蹄子诓人的功夫仍是不见长进,休怪本仙一眼便看穿了你。
“甚好。”七公主拍掌娇笑:“我方才还想着,拜堂成亲时若没有你们在,还真是此生一大憾事呢!”
“什么?!”八皇子、妙镜与我齐刷刷瞪直了眼,异口同声惊道:“成亲?!”
、语出惊人
暮色重重,窗外早已烟敛云收;戏萤伴月,点点星火清辉盈盈;风弄清影,落叶萧萧纠缠追逐;莺鸣微调,声声清亮婉转悠扬。
侧耳倾听,远处院落里,不知哪家搭的戏台子仍在咿咿呀呀地演唱,歌声婉转。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小臂交叠着趴在窗楹上绕着发丝儿想了一想,忍不住嗤嗤笑出声来:这歌唱得也忒应景了,有情人终成眷属,里屋那两人不也正是在缠绵缱绻,鸳鸯戏水共枕而眠呢。
再听时,又见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不觉心动神摇,点头自思:他日八皇子定也将娶得一位如花美眷,彼时不知我是否还能有今夜这般愉悦圆满的心境。
正感喟万分时,一句促狭的之音却蓦地蹿了进来:“大半夜一笑一叹的,你莫不是也想体会一把那‘**一刻值千金’的感觉?”
“咳咳咳……”听闻‘**’二字我险些呛住,回头望见妙镜坐在案边煞有其事摆弄灯笼。便微有些尴尬咬唇局促道:“讨厌吧!人家不过是见今夜月色撩人,心生感叹罢了。”
妙镜随随‘哦’了一声,挺着身子举了个乾坤镜只细心整理妆容,也没低头,打笑语气不减:“某八在后院又不是在月亮上,你对着月亮思春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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