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实在死,但又想着,我的孩儿还在肚子里,八个月大的他已然成形,或许再过不久,便他要出来了……
顿时又一个激灵,只能吃力地再次聚拢起法力,勉强维持住小腹中的结界。
“睁开眼!”帝俊低吼一声,怒气陡然加深,手用力一抓,狠狠撑开我的眼帘:“我要你只能看着我,也只能想着我!”
我手足早已冰冷,腥红着眼睛咬牙道:“帝俊,莫要让我狠你!”
“哈哈哈哈哈……”他凄厉的笑声回荡在乌黑的天际,同时一声布帛断裂的脆响,如同一把重锤敲在我心坎。
“玄云,当初你变成墨香时,天底下只有我帝俊一眼便认出了你。”他的声线夹杂了一丝无助与彷徨,沙哑得仿若一汪死水:“可你呢,这三十万年来,可有一日是想起过我?呵呵……与其再次被你遗忘,不如,狠我吧……”
不再给我一丝一毫的机会,他将我双腿抬高,一下子冲到了底。
世界就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浇到底,顿时消了音,只剩下一片寂灭……
“……”我把唇咬烂,也要将那闷哼堵在嘴里。空洞的眸,映着帝俊那邪魅狂乱的脸,眼睛早已涩痛得没有任何感觉。
雪似乎在瞬间突然停住,风变得猛且紧,呼啸呜咽,似吼类悲。天际一声惊雷炸开,浓黑的云夺出,掩盖了天地,黑丛丛的似要往地上压来。只是一切都无所谓了,一切都仿佛与我无关。我紧紧攥紧了两个拳头,一心凝神屏息护住孩子,他还在呼吸,真好……还好……
可时间竟是如此的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帝俊在我的身子里达到了极致的快乐。
我依稀听到他那如同野兽般厉嗥的声音,身下,是剜心的痛,和汩汩的热。
“云儿……”帝俊像是倏然清醒过来,神色间一片惊慌失措。
他细细碎碎不厌其烦地吻着我的眼角:“你……不要……不要哭……”
声音破碎得几乎连不成完整的句子。
“我才没有哭。”我目光呆滞地望着漆黑的苍穹,惊叹自己竟还能笑出声来:“帝俊,如果这样做能让我弥补对你的伤害,那就来吧……我只求你能放过我的孩子,放过我,至于其他的,你要做什么,我都可以承受……”
帝俊骤然停止了动作,小心翼翼将我扶起来,哑着嗓子哀求道:“云儿,你不要这样,是我该死,是我一时着了疯魔了,求你原谅我,原谅我……”
干涸的眼睛,终于沁出湿润,我慢慢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不,帝俊,我不能,再不可以了。”
只怪自己意气用事,咎由自取,弄得如今一身破碎,我连自己也原谅不了,怎么去原谅他。
帝俊狠狠一怔,坚实矫健的身躯微微战颤,竟说不出话来。
天地萧瑟,像极了我那颗分裂得面目全非的心。
许久,帝俊拿来手帕替我将腿间的污秽之物细细擦拭掉,又替我将衣服一件件穿上,动作轻轻的,仍旧是那般小心翼翼,偶尔手指碰到我的肌肤,又立刻缩了回去。
我先是一个哆嗦睁开眼,见他神情苦痛端正,加之自己浑身疲乏酸软,便也不言不语,由着他弄去,耳里只听得衣衫摩擦时簌簌的轻响。
“云儿。”
整理完后,帝俊惨白着一张颇好的面皮,沉沉唤了声。
我缓缓抬起头,漠然地望进一双蘸了浓墨的眸里。
他的眸深得看不真切,那样紧盯着我,里面却又像装着一团火。
“云儿,我给你自由。”
我微微一愣。
“一直以来,我想让你快乐,让你不再痛苦,想看你无忧无虑明媚的笑容,想成为你的全部。可是对不起,我始终不懂怎么去爱你,甚至方才还伤害了你。”
帝俊捡起掉在地上的昆仑镜,闭眼念了一串口诀,刹时间,天地顿时明亮开阔,压抑的黑色山石消失了,身畔变成一片郁郁葱葱的灌木丛,一派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不远处便是凡人的皇城,只消仔细聆听,似乎就能听到里面熙熙攘攘的顽笑与叫卖声。久违的阳光照射在人身上,干燥温暖。
我的胸口怦怦直跳,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有些惊诧,有些恍惚,我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此刻是梦是醒。
“多谢。”我最后看了帝俊一眼,迈开步子飞一般地逃离。
才走了没多远,却听到身后传来一记熟悉的闷响。
着实是太久没有听到这般决绝的声音了。我心中蓦地一凉。
回头去看时,帝俊已然浑身是血躺在草地上,身子在刺眼的日光下慢慢地蒸腾,慢慢地透明消逝。
血,到处都是血,腥红得教人不敢直视。午后的风,甚至夹杂着一股子血腥气。
心房一瞬收紧。
“帝俊——”我胆裂魂飞地冲过去扶起他轻飘飘的身子,颤着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帝俊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倾泻在肩头,如同黑色的帘幕。他颤抖着伸出手,慢慢的,慢慢的,靠近我脸,越是靠近手抖动得越发厉害,最后,终于伸手抚上我的眼睛。
张了张嘴,他笑得前所未有的和煦温暖:“云儿,莫要哭……”
“唔,我没有哭……”我绷紧了声音抚慰着,确也浑然不知自己在哭。
轻轻覆住他冰冷的手,将它贴在脸上时,才确然触到几串像是泪水般的东西纵横流淌下来。
就在一刻钟前,我仍是狠着他的,狠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可当看到他和着一身血衣躺在地上时,我竟突然觉得这画面如此刺眼。
我明白的……无论这个男人多么过分,可他的心里只有我。
“云儿……”帝俊面色一片惨白,嘴里又忍不住吐出口血,方得断断续续喃道:“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束缚你所以,我还是走吧。趁着手上还残留有你的温度的时候……趁,趁着记忆力还停驻在方才那一刻,我,我还能感觉到幸福的时候……”
“唔,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别说话,让我看看!”我胡乱擦着他嘴边不断涌出的血,又腾出一只手覆在他脉上。
而那透过皮肤传来的微薄跳动却令我深深一恸。
帝俊这招委实是铁了心下了重手的,一下便将自己的仙骨毁了个粉碎。神仙没有了仙根,便意味着丧失了仙者的条件,堕落成为一介凡人。凡人的命数太过脆弱,即使是用结魂灯将他的魂魄拿来修养,也是无济于事了。
“好了。”帝俊柔柔拨开我覆在他脉搏上的手,额角虽泌出了细密的汗珠,却仍旧强壮着笑容,低声道:“没有用的,莫要再耗你的灵力。走吧,去过自己的生活,走吧……”
我低头看他,突然心中一动,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从头脑里冒了出来。我屏住呼气,连心跳似乎也缓了缓。
“嗯,我自然会走。”我也对着他笑了笑,突然眸光微缩:“在救活你之后。”
“你……”帝俊双眼一睁,挣扎着起来,急迫道:“你想做什么。”
“帝俊。”我定定看进他的眼睛里,无比认真道:“从今以后,要忘了我,要幸福地活下去。”
“云……”他才匆匆开口,我便风驰电掣伸手点了他的睡穴。
帝俊无法置信的表情仍旧停留在脸上,很快地,垂首昏睡过去。
我将他轻轻放在地上,咬紧唇瓣,将手探进自己体内,决然地将自己的仙骨削了下来。
痛,铺天盖地的痛苦吞噬着我的每根神经。凡人欲修成仙位须历尽九九八十一苦,而我们,只消短暂的疼痛,便可以变为凡人,委实算得上见只赚不赔的买卖。
我将自己的仙骨放进帝俊的身体。
“帝俊,我终于不再欠你的了。”
他的身子渐渐融成一抹血红的魂光,一股正宗的仙气滋养得周围的杂草簌簌生长,发出青嫩水灵的光泽,那魂光瞬间随着昆仑镜的指引,飞向了九重天。
都结束了。
天下间,不再有什么九天玄女,也不再有什么妖皇帝俊。
九重天不必整日战战兢兢,我也不需成天纠结挣扎。
一切都圆满了。
、61重逢之时
我强拖着精力耗尽的凡人身;一步步蹒跚着走入皇城。
头顶上;日光白晃晃的,晒得我脑子有些发胀。耳边嘈杂的人声嗡嗡作响,却像是从远方传来;周遭的笑脸模糊不清;仿佛恍然隔世。
人群慢慢聚拢过来,兴许是好奇为何会有一位浑身是血;形容落魄的孕妇出现在大街上,男女老少表情诧异;皆站在我身旁纷纷指指点点。
善了个哉;我知道,我吓到他们了。
本着慈悲为怀的精神;我凭着最后一丝清明;抬头打探了一回周身,发现不远的右前方有一条清冷胡同,想着要过去避上一避。
此时,肚子却突然开始剧烈疼痛起来。
排山倒海的剧痛直直袭上心头,我脚下顿时一软,经受不住地跌坐在地。
四周‘轰’一下炸开来,嗡嗡地更是扰人心烦。
迷迷澄澄之中,只依稀辨得头顶的一连串叠声地呼唤:“小娘子,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我用力撑开眼皮子,循着声音的方向,瞧见上方有一位面相和蔼的老妇人,正神情担忧地望着自己。
一瞬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我勉力扯住她的衣袖,吃力道:“这位大娘,我像是快要生了,求您,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话才将将说完,眼前忽而一暗。
分娩过程中,唧唧咋咋的人声仍旧不绝于耳,还时不时伴着西西索索凌乱的脚步声。
我不晓得到底自己身在何处,又是被何人所助,只知道自己一次次地,疼晕过去又疼醒过来。
脑子里不听使唤地浮现一个人的身影,却克制着不去叫他的名字。
他此时在哪里,有没有再想念过我,还有这个孩子。
尽管我知道自己不该再想这些,这些已与我无关。
一个天,一个地,我们再也不会有任何的交集。
“小娘子哟,小娘子嗳!”耳畔近近地响起老妇人的催促:“乖乖,你再使点劲儿喂,这样孩子出不来呀……”
我的心咯噔一跳:孩子……孩子不能有事。**
顿时间清醒过来,连忙用牙齿咬紧嘴里的棉布,全身卯足了劲。
如此几个来回折腾许久,只觉腹痛如注,冷汗涔涔,孩子却仍旧不见动静。
若放在以前,自己决计不会这般脆弱无力的,只是眼下我才削了仙骨,顶着这副凡人的身子骨,自是有些承受不过来。是以不久之后,我的意识又开始逐渐涣散,只能依稀听见老妇人焦急跺脚声音:“不行,这样下去不行……唉……这可如何是好哇……”
身不由己,我心中一片冰凉。
莫非就要这般死去么……我与我的孩子……我那可怜的孩子……
神志涣散间,屋子里却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我没有气力抬头去瞧,只觉身子忽而一暖,像是被人搂入了怀里。我心中纳罕,不由得挣扎了一番,来人却始终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一双手冰凉冰凉。
推搡了半晌,我终究败下阵来,继而感觉到一股清澈舒服的暖流通过那人的手掌,源源不断注入了我的体内。
细细体会之下,发现竟是一注纯正的仙气……
我暗暗吃了一惊。
莫非是天上的哪位故友前来相助么?
尚未来得及进一步斟酌,在感觉身子又渐渐恢复元气后,我忍不住叮咛一声,又下意识地开始用力。
——“快了快了!”
——“用力,再用力些!”
——“小娘子,就快要出来了!”
……
四周变得轻松欢快的语气交织成一片,我紧闭着眼睛,实在分不清谁是谁。
混混沌沌中,却似乎听到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和哽咽,仿若疼入骨血般的低沉——
“云儿,快醒来……”
是他?
我甩了甩头,自己近来果真是太过劳累,竟是晃神至如此境地了。
………………
再度醒来的时候,房里已然恢复宁静,只剩下眼前这热气滚滚的汤药味道极是氤氲。
“哎哟,小娘子,你可醒了!”
先前在街上遇见的那位老妇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喜滋滋朝我快步走来,嘴里也是乐开了花:“恭喜小娘子,是个男娃儿嗳!啧啧,你看看,这粉嫩嫩胖嘟嘟的脸,这俏生生的眉眼像极了你,将来一定是位迷倒众生的公子哥!”
我自她怀里接过孩子,红着眼眶向她诚恳道:“大娘,谢谢您,您的大恩大德玄云谨记在心,日后做牛做马,必定报答。”
“嗳呸呸呸!”老妇人形容夸张地弯着眉眼向窗外连呸几声,转过头故意板着个脸道:“好端端的个姑娘家,说什么做牛做马的。再说了,人生在世数十载,哪一个没有碰到过难处的时候,能帮则帮嘛,老婆子我不过是尽了微薄之力而已,小娘子这般说,是存心要折我老婆子的寿咯!”
“嗯,大娘说的是。”我心中暖融一片,扬袖抹了一把泪,破涕而笑:“实在大恩不言谢,丧气话我再不说了。”
“这才像话。”老妇人俯□,轻轻顺了顺我额前汗湿的头发,换了慈蔼的表情,道:“大喜的日子哭甚么,回头你的夫君该骂我这个老婆子将你欺负了去呢。”
“嗳?”我心中汹涌一动,突然间升起了缕莫名的滋味,便像是咽下了一颗硕大的馒头,塞在喉咙头,堵得人心慌。
“说起这个……”我抚摸着孩子香甜的睡脸,支吾了半晌,才厚重着脸皮道:“也承蒙大娘不弃。玄云无德厚颜,从来便是孑孓一人,虽是怀了孩子,却不曾有过什么夫君。”
道完这番话,我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暗自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准备。
“嗯?”老妇人却皱起眉毛,一脸稀奇:“不对不对,那个年轻人分明说是你的夫君呀……”
“呃……”我骤然一滞,只觉脑中一阵懵然,分娩时听到的那个声音,难道不是我的错觉?
我有些呆愕地望着妇人,迟疑问道:“那个年轻人,他……在那里?”
“他……”妇人才张了张口。
——“云儿。”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寒声线,沉沉地,沉沉地从妇人身后传了过来,同时,一抹颀长的身影迈进室内。
外面晨光正好,照在那人身上。
青衣黑丝,就像在竹林中傲然而立的雨后的竹,翠绿欲滴,带着些许透明的雨水,在风中摇摇晃晃,透出几缕沧桑。
我甚没出息地抖了抖,心摇摇如悬旌。
大娘看看我,又望望他,随即捂嘴偷笑一声,默默地转身出去了,临前还不忘记将房门关上。
昊辰一步步朝我走来,目光紧紧攫着我,眼神似被火淬蒸过,眸中的波光就像朝阳敛去前最耀眼的芒,毅然决然。那瞳孔里的热烈和急促像要将我整个吞噬进腹才甘心才能消止。
我也一动不动凝着他,眸亦不敢多眨一下。
我听见他说:“我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