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好,机会很难得的,”洪峻离尸体远了一些,对高年级的学生们说,“平时很难遇到条件这么好的尸体,这次解剖示范,就由你们来对学弟学妹们示范吧,你们自己也多了一次参与人体解剖的机会。”
一位高年级的学生高兴地说:“谢谢老师能想到我们。”
洪峻内心微微轻松了一些,终于不用自己亲手来做这件残忍的事了。
日期:20100607 10:59:00
以后的过程在洪峻的印象中变得恍惚了。
当高年级学生手中的手术刀在日光灯下闪动幽幽的金属冷芒时,他的意识已经开始飘忽,他唯一看清楚的是手术刀剖开死者腹腔的过程,当血红的肌肉从刀口处外翻的情景出现时,他同时感到有来自莫名处的眩目的亮光闪动,他一下子迷糊了,隐隐地听到女人的叫喊声:“痛,好痛!”他甚至恍惚看到那裸身的女人痛得从解剖台上坐起来,向他伸出求助的手,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撞在刚才向他问话的女生吕甜甜身上。
“洪老师,你怎么啦?”吕甜甜扶住他,关切地问。
“没什么,”洪峻的意识一下子惊醒了,说:“这几天身体不太舒服,昨晚失眠了。”
“那你先休息一下吧,”吕甜甜将他扶出解剖室,让他在门外长廊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你身体是有点不太好,脸色总是白白的,你应该加强煅练。”
“我没关系的,你进去吧,这个机会挺难得的,”洪峻点了一支香烟抽了两口,让情绪平静了一些,“最好自己动动手,胆子大一点,机会挺难得的。”
“那我进去了。”吕甜甜关切地看了他一眼,走进了解剖室。
长廊上静悄悄的,解剖室内,学生说话的声音却渐渐大起到,由窃窃私语到潮杂,“我们自己来吧,不要打扰洪老师,让他休息,他身体不舒服”,潮杂中传出吕甜甜的声音,突然,他听到一个女生的叫声“她肺部怎么是黑的?”“抽烟,这女人抽烟,好象烟瘾还不小。”有人说。显然,解剖已经进入到尸体的五脏了。
“痛,好痛!”灵虚深处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洪峻感到自己的心一阵痉挛,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时间在这一刻在他的意识中凝固了。
依稀间,好像走廊尽头的侧门口站着一个人,那人一直在注视着他,凭感觉,那人是老吴师傅,但他顾不管了。
天色渐渐暗淡,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听到吕甜甜在他身后喊了一声“洪老师”,学生们陆续从解剖室内走出来,“完了?”他下意识地站起来问。
“结束了。”吕甜甜告诉他。
“有收获吗?”洪峻问。
“应该是有吧,”吕甜甜说,“我这会儿一时也说不出所以然,脑袋都是懵的,今晚怕是要做恶梦。”
“没关系,刚开始都是这样,慢慢就习惯了,你既然选择了医生这个职业,就必须熟悉人体结构,”洪峻安慰对方,“死者死亡的原因是什么?”
“应该是心肺疾病导致的死亡,”从吕甜甜身后走出了一位高年级学生说,“死者吸烟,肺部有钙化点,右心室肥厚,支气管好象也有毛病,别的,我一时也说不明白,天太晚了,要不,老师你明天再带我们看看?”
“明天?再说吧,”洪峻探头朝解剖室内看了一眼,最后一名出门的学生正伸手捺电灯开关,就在灯光熄灭前一瞬间,他看到解剖台上那具完整的女尸没有了,美丽的天然的躯体变成一堆血淋淋的残肢碎片。
“怎么不收拾一下?”洪峻有些不高兴了,“对尸体也应该给予必要的尊重。”
“收拾?怎么收拾?”学生问。
“算了,太晚了,回头我跟老吴师傅打声招呼,让他收拾了,不过你们要记住,一定要树立起尊重尸体的意识,这与一个人的文明程度有关。”
“记住了。”那位高年级的学生说。
日期:20100607 11:00:00
洪峻与学生们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话,“洪老师,因心肺疾病导致死亡怎么会有眼睑膜充血并伴有出血点的症状?”有学生问。
“有吗?”
“我看象,”那位高年级学生说,他回头问身边的同学,“你说是吧?”
“那应该是机械性窒息死亡的症状吧?”另一位男生说。
“是吗?”洪峻一惊,“时间太晚了,明天再过来看看。”
“那你一定通知我们。”学生说。
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他常常为自己在那个瞬息没有作出正确的决断而后悔万分,这个时候他和学生们已经走出了解剖室所在实验大楼的侧门,侧门的外面是附属医院的太平间,吴德林老师傅住的小屋子也在那旁边,他脑子里也冒出过回头再去看看了念头,可就在这时候,门外草坪上突然跑过来一条瘸腿的小狮毛狗,冲得他们汪汪直叫唤,状态十分凶,吓得几个女学生直往一边躲闪,洪峻隐隐记得他们来的时候这条小狗就在这儿,还跟着他们一起往大楼里跑,被老吴师傅一脚踢开了。
“这狗是怎么回事?”
“谁家的狗跑到这儿来瞎叫唤?”
“肯定是一条流浪狗,你看,腿都是瘸的。”
同学们议论纷纷,突然,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惊叫一声,小狗咬住了他的一腿裤腿,男生条件反射的飞起一脚,小狮毛狗被踢得腾空飞出几米远,伏在草坪那边再也不敢过来了,哼哼地发出几声哀鸣。
小狮毛狗的出现并没有引起洪峻太多的注意,因为他的手机响了,在他掏手机看来电显示的时候,正好从老吴师傅的小屋门前经过,吴德林正坐在小屋的门口一个人美滋滋的端着小酒杯在喝酒,接电话的洪峻打了个手势,回身指了指楼房,意思是解剖已经结束了,让他帮忙收拾一下。
“知道,知道,”吴德林端着小酒杯站起来,“我会收拾的。”
洪峻还想说什么,手机中已经传出张怀念的声音,“洪峻,你在哪儿?”
“刚上完解剖课,”洪峻说,“正出来呢,有事吗?”
“你的调令已经下了知道吗?刚刚边市长给我打了电话了,你明天就可以到公安局报到了,——是不是该请我喝一杯啊?”
“该得好好让你宰一刀,”说话间,洪峻已经走过了老吴师傅的小屋,好消息使他一下子兴奋起来,终于要结束这倒霉的生活了,“你在哪儿?”
“我在学院门口。”
“我马上过来。”突如其来好消息让洪峻断了返回解剖室的念头。
仿佛约好了的似的,刚接完张怀念的电话,又接到公安局政治部一个姓方的主任打来电话,说是调令已经办好了,让他明天上午到公安局政治部去拿,洪峻说明天不是星期天吗?方主任说,你的事市领导有指示,得以最快的速度办,我们是特事特办。洪峻连声说谢谢谢谢,他一兴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仿佛将积在胸腔多年的福尔马林气息都吐了出来,快步向校园门口走去,连本该给吴师傅交待的话也忘了。
日期:20100607 11:01:00
学院门口的一家小餐馆闹轰轰的,在这儿进餐的大多是医学院的学生,洪峻的意思本想找个好一点的地方,好好的吃上一顿,张怀念说都是教书匠,口袋的银子并不富裕,意思一下就行了,并说这家馆子的酸菜鱼做得不错。于是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要了一尾四斤重的胖头鱼煮上,再上一瓶便宜的五年酿枝江大曲,二人对面干上了。
杯子一端,张怀念说:“这是我们作为同事喝的最后一次酒。”
洪峻说:“同事不做了,你是我老师是永远的,朋友也是永远的,这回多亏你帮忙,在医学院再呆些时候我恐怕真的会疯掉。”
张怀念说:“没那么严重吧?咱们都是医生,知道自己出问题了,会调节。”
洪峻说:“病就是病,不是想调节就调节得过来的,下午上解剖课,我差一点失态了,那种幻觉又出来了,幸亏我找了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来帮我动手,说真话,下午解剖的那具女尸是真的很完美,我在生活中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她左眉有一颗痣,这儿,”他比划说,“如果再长正一点,简直就是观音像,我都下不了刀子,看着学生动刀子,我心里那种病态又冒出来了——”
“打住打住,喝酒就喝酒,别说得倒了胃口。”张怀念制止说。
“那行,我敬你。”洪峻端起杯子跟张怀念碰了下,很认真的喝了一大口,他不善饮,马上感到胃里火燎火辣的,但每次解剖尸体后他都要喝两口,他需要酒精制造的晕眩感帮他入眠,也许潜意识里还有驱晦气的功效。
张怀念也喝了一口,说:“你可想清楚了,放着好好的医生、大学老师不当当警察,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洪峻说:“我不会后悔的。”
张怀念说:“当警察也不一定是个好事,要不你干脆到理疗科来跟我学,我家传的那几下工夫混碗饭吃还是很容易的,接触的也都是活人,基本上不见血。”
洪峻看出对方这话说得很真诚,心里有些感动,张怀念是一所著名医科大学毕业的,主修的本来是心血管专业,他现在教学还是讲的这个专业,但他赖以成名的却是他家传推拿按摩,他父亲是一个很有名的老中医,张怀念是父亲唯一的衣钵传人,他到桂医后无意露过一次家传的绝活,被当时的理疗科的头头看中了,于是就成了理疗科的人,而且名气越来越大,洪峻偶然去他那儿看看,甚至也动过跟他学习推拿按摩的念头,他提过,但张怀念一直没答应,只是偶尔跟他说说经络穴位方面的事,今天张怀念正式提了出来,能感觉是真的想帮他,但调动的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觉得不大可能走回头路了。
“边市长帮我把事情办了,我是不是该表示一下,”洪峻回避了那个话题,“现在社会上兴这个,别让人家说我们这些教书的人不懂事,秀才的人情纸半张。”
“我也在想这个事呢,不过边市长这人是个清官,不讲这个。”张怀念说。
“还真有不吃腥的猫哇?”洪峻说,“我没给人送过礼,真不知道怎么处理?送重了吧,我拿不出,送轻了吧,自己都寒酸,你帮我出出主意。”
张怀念说:“这样,我打个电话,看市长在不在家,如果在呢,咱们随便对付两口就过去,我陪你到超市去买两瓶酒就行了,买稍好一点的,烟酒不分家,算不上行贿。”
张怀念说话后就伸手向洪峻要手机打电话,洪峻暗暗叹了一口气,像张怀念这样副教授级别的医生,没有手机的恐怕在桂城医学院是绝无仅有,何况他还是理疗科的业务骨干,收入并不低,但他命不好,甚至可以说是霉运连连,前几年老婆出国,读的是自费,一点家当低子全都花到老婆身上去了,还负了不少债,老婆学成后没回来,而是委托律师与他见面办离婚,外表文弱的张怀念其实是一个很干脆的人,离了就离了,一个人带着儿子过,不想儿子又得了肾病,这些年花钱像流水,最近又听说要换肾了,又得一大笔开支。
张怀念的电话一打就通了,对方接电话的是边城的妻子,一听张怀念自报家门,马上表示欢迎,并说市长在家恭候大驾。洪峻说:“你在边市长眼里还真是个人物。”
张怀念说:“说人物谈不上,他那个肩周炎离不了我就是了,忙得没工夫上医院,打个电话我就去家里了,他们也不外待我。”
洪峻说:“凭你那家传的推拿按摩功夫,自己开个私人诊所比在公办医院干强多了。”
张怀念说:“这事我不是没想过,下不了决心,在医学院干,大小也算个专家级别的人物,真干私人诊所,人家拿你当个体户看,感觉上不来,人还总是走习惯的一条道。”
洪峻说:“那也是,不过我这回是彻底改道了,——咱们随便喝两口就去吧,别让市长在家里等,改天我再请你。”
日期:20100607 11:02:00
洪峻结帐时,张怀念指着基本上没怎么动的酸菜鱼让打包让洪峻带走,洪峻说自己一向吃食堂,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拿回去也没什么用,张怀念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打好包,正巧看到一个熟悉的学生,便让学生送到他儿子的病房里去,说是让儿子好好补一补,洪峻听了这话心里又是一酸,一个副教授这样做,多少有点斯文扫地的感觉,但也是生活逼的。
“儿子真要换肾了?”洪峻问。
“也只有这一个方案了,”张怀念说,“准备过几天就做配型,如果我的能配得上,就用我的,能省些钱。”
“钱要是不够就说话,我多少还存了点儿,放着也是放着,银行又没什么利息,炒股买基金那些事我都不会。”
“谢谢,你还没结婚,往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张怀念说。
二人离开餐馆打乘出租车去了一家超市,洪峻一咬牙,买了两瓶茅台酒拎上,问张怀念还需要再买点什么,张怀念说这就够份量了,二人接着打乘出租车去了边城家。
开门的是边城的妻子薄英,很漂亮的一个女人,虽然是居家打扮,也能感觉出品,洪峻看着面熟,愣了一下,张怀念说:“认出来了吧?”
洪峻说:“看着面熟,一时想不起来,肯定在哪儿见过。”
张怀念将洪峻的身份作了介绍,薄英伸出手给他握,自我介绍说:“我是薄英,电视台的,只要是桂城人,都应该认得我。”
洪峻这才认出眼前是几乎天天见的桂城电视台著名的节目主持人,不过平时在电视上见她都是打扮得十分端庄,今天穿的是很随意的家居服装,有些差异。
二人进屋,正在沙发上看报的边城放下手中的报纸站起来,张怀念说:“边市长,洪峻的事办成了,他特意让我领他来登门表示个谢意。”
边城看了洪峻手上拎的酒一眼:“来就来了,拎东西干嘛?”
洪峻说:“也就是两瓶酒,表示个意思,总不能空手上门。”
边城说:“两瓶酒恐怕得一千多吧,你一个月工资比这也多不了多少,呆会儿走的时候给我拎走,我家的规矩,张医生应该是知道的,坐吧。”
洪峻很拘谨地坐下,看了看张怀念,张怀念说:“边市长,拎酒来是我的意思,你替他办成那么大一件事,喝他两瓶酒不为过,刚才我就敲了他一顿酸菜鱼。”
薄英端两杯茶过来,放在茶几上,说:“张医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说我们家边城欠你多少情啊,给你拎酒没有?”
张怀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