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形态奇古的树木,皆罩上了一顶白帽,挂下的冰棱尤为奇奥,顺风挂垂如 鬃如丝,看去极为生动,造物之奇,令人不得不叹为观止。
柴哲不得不承认失败,向端木鹰扬说:“小侄已无能为力,风雪太紧,已找不到遗留下 来的足迹了。”
“依你看,他们可能向哪一面走?”端木鹰扬问。
“这里方向难辨,很难猜测。但依小侄看来,他们不可能走得太远,有一半人受了伤, 被追逐了这许久,昼夜不停,铁打的人也吃不消,亟需歇脚。同时,他们必定以为大雪可掩 去足迹,放心躲藏让我们疲于奔命。”
“你以为他们……”
“很可能藏在附近。”
端木鹰扬细察四周的形势,久久,当机立断派遣一个人爬上右面的山脊监视四周,并派 人往回走,催促后面的七个人尽快赶来,接着下令休息。
端木长风兄妹七个人到了,略一休息,即仍分为三组。端木长风兄妹留在此地,仍是七 个人,但将司嵩留下,换上一个姓丘名磊的人。欧文综右臂已废,却忍不下这口气,以左手 使用判官笔,仍然是柴哲这一组的领队。
谷道四通八达,像只庞大的八爪鱼,爪便是谷道,向四面八方伸展,决定定哪一条路, 煞费思量。
丘磊这人生得五短身材,一双牛眼透露出茫然与愚蠢的神色,举动慢腾腾要死不活,极 少说话,经常用他那双牛眼茫然直视,似乎对身外事一概不感兴趣。带了一把与番刀差不多 的狭锋弧形刀,左胁下并系上了一个革囊。从任何角度看来,也看不出他有何异处,极为平 庸,自然艺业有限。但依常情论,会主亲自出动,所带的人岂会是弱者?至少也该是会中有 地位的高手精锐。可是,这人从外表看来,确是无异于常人的地方。怪的是除了古灵之外, 文天霸,白永安,杜珍娘三个人,都在极力避免与
他接触,有意回避,敬鬼神而远之。会主本人也极少与他交谈,在会主的眼神中,可看 出对这人相当客气。
总之,这位丘磊是个毫不引人注意的人,在所有的人中,他像是多余的人,凑凑数而 已。
柴哲四处走了一圈,细察可疑征候,终于被他发现最有首的一条山谷前端树林内,有冰 棱折断的痕迹,便向欧文琮说:“假使树上积雪过重,冰雪可能下堕,但这里的冰棱折断情 形有异,只断那么几根,仍未被雪花掩覆,显然是不久前被人不小心碰折的,很可能有人从 这一面走了。”
“追!”欧文琮只吐出一个字。
山谷绕山盘折,左盘右旋,不时可发现岔出的山谷,不知该往何处走方算正确。
欧文琮沿途留下暗记,不管三七二十一,循一个方向追,不再花工夫细找足迹,即使找 也找不到。
整整追了两个时辰,已是已牌初了。
绕过一座山嘴,众人已疲惫不堪,亟需休息,预定过了前面的山脚,便停下休息进食, 再折回搜另一座山谷。
转出山脚突出的树林,眼前股用,峰脚直至眼前,是一处谷底。左侧方双峰夹峙,怪石 已尽,冰封了的密林,自谷底直延伸至三两百丈高的山鞍。山鞍以上的峰巅光秃秃的,不见 任何草木,雪光耀目。
走在前面的柴哲突然向树后一闪,挥手示意前面有警。
前面谷底的树林前,数座五六丈高的怪石下,七个人影蜷缩在石下假寐,相偎相依,拥 成一堆,像已沉沉入睡。从侧方被风偶或刮下一丛丛雪花,散乱地飘落在他们的身上,已堆 了一层细雪,但仍可看出人的轮廓,显然他们在此已安睡一个时后以上了。
“是他们。”欧文踪冷冷地说。
“小可用箭射死他们三两个。”柴哲取下弓前低声说。
欧文琮用阴森可怕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挥手要他退,然后举步向前走。众人一 字排开,徐徐接近。
脚下是起伏不平的乱石丛,石顶有浮雪不宜纵跃,必须一脚高一脚低绕道而行。
接近至五丈内,最右面的古灵突然一脚踏空,整个人沉下一个深坑,一声未出人便不见 了,积雪将他压在下面,下陷近丈,在坑底狼狈万分。
欧文琮还没发觉古灵陷落雪坑,仍向前走,一脚踏在一处石根下,脚收不住,直向下 沉。
左面的磨盘大黑石突然下砸,积雪先至。
欧文琼反应甚快,百忙中左手一抵黑石,整个身躯借力上升,倒退丈外。
“蓬”一声闷响,黑石落下近丈深的石坑。原来这座天然坑穴经过人工伪装,上面铺了 小树枝,盖了一层浮雪,人踏上去自然下沉。欧文琮反应快,陷下一脚仍能安全脱险。
石块落地声,惊醒了前面大石下沉睡的人。
这瞬间,丘磊一声长啸,人如大鹰,跃登前面两丈高的石顶,再向下飞扑。
柴哲猛地一带杜珍娘的衣袖,低喝道:“伏下,小心防箭。”
喝声中,他横掠两丈,到了古灵失足处。
被燕尾瞟伤了右臂的谢龙韬到了,人如怒豹急冲而上。
柴哲没有兵刃,他猛地回身,拉开马步,弓成满月,狼牙满弦,箭尖寒芒闪烁,瞄准了 对方的心窝处。
谢龙韬一看便知是柴哲,感到脑门发紧,手脚发麻,吃力地刹住脚步,站在两丈外发 僵。他的左手被皮袄袖包得紧紧地,下端沾满了凝结的血块。神色委顿,眼中流露着绝望而 万分疲倦的眼神。
他的剑徐徐下降,发出一声惨然的深长叹息。他知道在柴哲近距离的强弓攒射下,已是 万无生理,死神已张开双手在等着他,柴哲的声威令他失去了抵抗求生的勇气。
柴哲没来由地心弦狂震,看了对方的神情,他下不了手,箭尖徐徐下降,弓弦徐弛,用 冷然的声音说:“你走吧,下次可不要找上我。”
说完,他退至坑旁。
谢龙韬先是一怔,接着扭头狂奔。
坑壁有不少凸出的岩石尖角,骤不及防的古灵,在跌下时被石角撞击,已陷入半昏迷的 境地,树枝和雪块堆满了一身,在坑底摸索挣扎。好在坑深仅丈余,爬上来该无多大困难。
柴哲见古灵无恙,毫不迟疑地跃下坑底,架住古灵喝声“起”!一跃上坑。
上得坑来,他不由一怔,附近黑雾弥漫,似乎人影已杳。罡风怒号,雪花飞舞,黑雾正 翻腾着逐渐消散。
还好,总算看到了一个人。杜珍娘仍藏在她伏下的地方,不理会前面的变化。她已留了 心眼,不再替端木鹰扬卖命,躲在一旁作壁上观。
“杜姑娘,他们呢?”他急问。
“走了。”杜珍娘若无其事地答。
黑雾终于被吹散了,雪地上,欧文琮直挺挺地躺在一座怪石旁,没受伤,是被毒雾弄翻 昏迷的。
前面丈余,丘磊坐在石下,已陷入半昏迷境地,身旁的狭锋刀沾有血迹,雪地上洒了不 少血花。显然,对方有人受了伤。
凌乱的脚迹向林中伸展,显示出对方逃走的方向。
柴哲取出解毒灵珠,分别在丘磊和欧文琮的鼻端搁下,匆匆向杜珍娘说:“杜姑娘,你 照顾他们两个人,我去追。解毒灵珠请替我保管。”
说完,举步便走。杜珍娘一把摘下夹在欧文琮鼻下的解毒灵珠,叫道:“你如果不带 上,同样会中毒。接住,最好不要独自去追,我跟你走。”
她将灵珠抛出,柴哲只好接住放人怀中,两人沿足迹急追,直上山鞍,便看到已降下十 余丈,接近下面树林的七个人。
七个原本就有一个病患,谢龙韬左臂受伤,高峰左腿也受伤不轻,需人扶着走。岳琪的 左臂也不能移动,弓箭已经在昨晚丢掉了。邪术高明的人是金宏达,他的番名叫和硕丹津, 左手裹着伤巾,右腿裤破血出,刚才在使用邪术时,被丘磊砍伤了,行动不便。七个人一个 患病,四人受伤,只有两个是完整的人。两人有一个背着病患,一个扶着金宏达。
他们已筋疲力尽,油尽灯枯,跌跌撞撞向下走,摇摇摆摆步履维艰。
柴哲出现在山鞍上,向下叫:“诸位,别跑了,柴某请你们往回走。”
七个人突然像骨架已松的房屋,突然倒下,连滚带爬向下滑,最后在树林前被挡住了。
柴哲搭上箭,举步向下走。杜珍娘在后跟随,步步下移。
七个人爬起躲入树林,各占方位。
两个未受伤的人放下扶与背着的人,拔剑抢出外,勇敢地列阵,占右首的人怒叫:“姓 柴的,拔兵刃决一死战。”
柴哲在四丈外停步,徐徐举弓。
左首那人叫道:“杜姑娘,是你么?”
原来杜珍娘已经取下了裹头毡巾,露出头脸来。
柴哲一怔,将发的箭未离弦,扭头讶然问:“杜姑娘,你认识他们?”
社珍娘惨然地点点头,黯然地说:“他叫云浩,另一位叫夏五湖。昨晚伤在司嵩手下的 人,叫高峰。他们都是外三坛专诸坛的会友,我是内坛的人,怎能不认识?”
“咦!那么,他们也是黑鹰会的人了。”
“不错。”
“那……端木庄主是会主,怎会……”
“他们奉命接财神,却放弃职责,随财神逃亡。这是说,他们叛会了。”
下面,跌跌撞撞抢出一个人。
“沈公子,退回来!”岳琪大叫,抢出一把抓住,像是抓小鸡地向后拖。
沈公子拼命作徒劳的挣扎,大叫道:“岳大哥,让我和他说几句话,我……我不能连累 你们。”
“不!咱们生死同命,你上去他岂会饶你?”岳琪叫。
柴哲垂下弓叫:“让他说,柴某保证在他退回前不杀他。”
岳琪缓缓放手,迟疑地叫:“他……他病体支离,怎……怎能上去?”
“就在下面说好了。老兄们,安静些,柴某不怕妖术,谁要捣蛋,我保证一箭可穿透他 的胸。”
“你如果稍具人性,也不会下此毒手。”岳琪切齿叫。
“废话,娃沈的,你就是沈襄么?”
沈公子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笑,笑完说:“不错,我 就是沈襄。贵会为了一千两黄金的重赏,搜杀我这颗头颅,我给你,请你们放他们离开,他 们……”
谢龙韬哈哈狂笑,声如鬼哭,叫道:“沈公子,你以为咱们是什么人?事到如今,你怎 可令朋友们失望?想当年,我与金兄弟返回蔚州,阎教主已被教友所卖,被擒赴京师遇害。 我两人失望之余,本拟远走大漠另图发展,却打听出令尊为了我们的事,被国贼严嵩攀害, 将令尊的大名,列入本教的名单中。令尊一代忠臣,他的死天下冤之。我们白莲教不是天生 的叛逆,只要有饭吃,谁愿意造反?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咱们恨的是那些把持朝政,不顾 百姓死活的奸臣狗官,敬重忠义贤士。令尊骨风嶙峋,举世同钦,为了我们的事被诬攀,冤 死宣府,株连抄家,子孙无遗。其实,朝廷如听令尊疏义,蒙人何至于出入边墙如人无人之 境?本教又何至于挺而走险造反?我两人激于义愤,劫牢反狱将公子救出,远走西番亡命, 所为何来?高、夏、云三位老弟,奉命前往山西刺公子,他三人是黑鹰会的高手,黑鹰会得 了严世藩狗官一千两黄金,所以派他们四出追捕,在山西道上碰上了。当他们知道你是沈公 纯甫的后人时,激起侠义骨风,甘愿冒死叛会,随公子逃至西番,他们又为了什么?岳大哥 在索克图贵为番邦驸马,他并不知令尊为何许人,他是在下的早年故交,听在下将始末道 出,毅然放弃家小,追随公子亡命,他又为了什么?无他,英雄肝胆,侠义襟怀而已。沈公 子,要死便死在一处,你死了,咱们替不独生。回来,咱们和他轰轰烈烈拼一场。”
柴哲虎目生光,大叫道:“沈公子,令尊可是锦衣卫沈经历沈炼么?”
“正是先父。先父官虽卑微,但有一颗耿耿丹心。”
锦衣卫,是皇帝老爷的亲军,不但负责皇帝老爷的安全,也负责京师与皇宫附近的治 安。经历是文职,掌理文书收发,官阶是七品或从六品,小得可怜。这位沈炼官虽小,却是 万古流芳中的人物。他是会稽人,字纯甫,嘉靖十七年中进土,外放溧阳知县,胆敢捋御史 的虎须,被转调往荏平。后来丁父忧去职,再补清丰知县。之后,便调入锦衣卫任经历。为 了俺答请贡的事,他敢主张不许鞑子请贡,满朝文武都是些胆小鬼,都不敢说话。吏部尚书 问他:“你是何官?”他说:“锦衣卫经历沈炼也。大臣不言,故小吏言之。”就这几句 话,把陈兵京师城下,挟武力请贡的鞑寇请贡要求一语勾销。
他献攻击鞑寇要策,皇帝老爷不采纳。上疏请兵北伐,照样不准。上疏揭发严嵩父子的 卖国罪行,却碰了大钉子,皇帝老爷一火,当殿行廷杖刑罚,打得他死去活来,然后发配到 保安做农奴。保安州直隶京师,州西南有桑干河,河从山西蔚州流入,蔚州就是白莲教昔日 造反的地方。
他在保安做农奴,当地的人知道他的遭遇,不迫迁居让屋,父老更亲送食物,请他做夫 子,教育附近的子弟。他老兄胆大包天,不但教子弟们以忠义大节,更缚草为人,写上唐朝 的李林甫,宋朝的秦桧,加上严嵩三个人的大名,喝酒时聚子弟学生射草人为乐。有时单骑 驰抵居庸关口,向南戟指大骂奸贼严嵩,直骂至痛哭流涕方行返回。
严家父子怎受得了?不死才怪。他不但得罪了严嵩父子,还敢上书臭骂纵兵惨杀避寇百 姓的总督杨顺,作文遥祭枉死的百姓良民,终于惹下了杀身之祸。在严嵩父子的授意下,恰 好蔚州白莲教造反,杨顺便乘机将他的姓名列入教徒的名册中,将他带至宣府斩首。他有三 个儿子,襄、衮、褒,先是三人全部充军,后来杨顺认为严嵩不满意充军的轻刑,便派人追 回。杖杀了衮和褒。沈襄起解早了几天,押回也晚,被押在大牢,生死关头,谢龙韬和金宏 达两个教徒来得正好,将沈襄救出亡命西番。
柴哲知道沈炼这个人,却不知沈炼的后人是谁。他自己也是间接受到严府迫害的人,破 家切身之痛,往事历历如在目前,登时气涌如山,浑忘利害,猛地转身,挽弓待发,箭尖对 正了杜珍娘的胸口,沉声问:“杜姑娘,双手张开,离开你的针囊。”
“你……”杜珍娘骇然叫。
“丢下剑,千万不可妄动。”
“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