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也取出从前老爷的一枚印信,在白纸上盖了一个章,交给洪二和洪三。分别送往附近军府和清河崔氏宗族。
没错,担负起传递消息的就是红鸾的三个哥哥。
早前红鸾和家里人一说,大家有些犹豫,待红鸾说,寺庙被围着,早晚都是要被攻破的,一旦攻破,哥哥们正值年轻力壮,不是被杀害,就是被拉入乌合之众成了反贼;若是哥哥们真能把口信送出去,搬来救兵可是大功一件,以后咱家想要全家脱籍就有希望了。再不然,三个哥哥出去了,洪家也不会绝后。
洪父老实巴交一辈子,听到最后一句,下了决定让三个儿子去闯一闯,只要进了山洞,一时半刻不被发现,三个儿子的安全就有保障了。
三兄弟一开始还不肯抛下爹娘妹妹先走,被红鸾一句:“且急什么?我还没回禀了夫人。这事儿做决断的是夫人。若是夫人不同意,我说的都是白瞎,那你们也不用叨叨说什么不想丢下我们先走了,反正大家都走不成。”
…………………………
崔夫人肯用红鸾的法子,一来是红鸾自己还留在普救寺,不仅如此,洪三兄弟父母也俱在,不用担心三兄弟一去无回——洪家人的脾性,崔夫人早就摸清楚了,最是孝顺不过的;二来是山洞就是洪三发现的,路熟,再扯进别的人反而扎眼;三来就是最重要的缘由了——崔夫人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三兄弟收好了信物,又带上了干饼子充做吃食,抹上了驱虫药、雄黄粉,在崔夫人、刺史夫人殷切的目光中,当晚就摸黑出发了。
这之前红鸾多次向自己三哥求证山洞的安全性,连洪二哥都听不下去了:“爹都说了,老三上辈子肯定是耗子。妹妹你就放心吧,上山下海的没的说,但是转进山里洞里,你三哥就是好手中的好手了。”
红鸾这才安心。这三天都不用担心叛军破门而入,所以避过寺庙内人们的耳目,进了山洞就不会有追兵,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蛇虫鼠蚁了。既然三哥真的这么有把握,红鸾心里的秤砣又定了几分。
…………………………
洪家三兄弟本就住在梨花深院的外院子,崔夫人以需要人值夜为由,把剩下的下人排了日夜巡逻,一时之间真的没发现少了三个大活人——心情紧绷大家都没有心思如往常一样唠嗑,日间巡逻的以为洪家兄弟在夜间,夜间巡逻的以为洪家兄弟在日间。
也只有知道内情的洪父洪母为三个儿子揪心一把。
…………………………
当晚,却有不速之客造访梨花深院。
来人是一位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
霜露通报之后,崔夫人以“夜深不便”为由,推说不见。
霜露又回身到院子外向这俊俏后生说:“我家夫人说,夜已深了,有事明日再说吧。”
那后生长了一双凤眼,天生眉目含情,凝视姑娘家的时候,小女娘们几乎都会被看得面红耳赤。
饶是霜露近年已沉稳不少,也被看得面起红霞。
“劳请姑娘再通传一声,就说小生张珙为你家小姐的事而来。”张生神色诚挚,黑眸如一汪潭水,边说边向霜露作了一个揖。
霜露连忙侧身避让:“当不得郎君如此大礼。罢了,我再去替你通传一声,见或不见你,是夫人说了算的。”
崔夫人听说来人是为女儿的事,心道:洪家三兄弟虽是出去找救兵了,但是若来的后生也有什么好法子呢……不妨见他一见。
便让霜露带了人进来。
张生进了屋后,向主座的崔夫人行了礼问了好,站直身躯扫视一眼没见到崔莺莺,倒是有些失望。
崔夫人哪晓得张生对自己女儿一见倾心的事情,倒是急切问道:“小郎君可是说有法子能救我女儿?”
张生被崔夫人一问,回了神:“好叫夫人知道,小生姓张名珙,子君瑞,有个八拜之交,名为杜确,乃是武状元,任征西大元帅,统率十万兵马,镇守蒲关。今日听闻小姐为救众人而将委身于逆首,小生实感敬佩,愿尽绵薄之力,助小姐脱困。”
蒲关离河中府倒是比清河距离河中府要近一些,若是几路大军一通讨逆,成算会更大。
崔夫人没有道理推辞送上门的帮助,却也问道:“小郎君愿意助我母女,实在是慷慨高义。然则如此大恩,老身却无以为报……”
张生颇为不好意思地开口:“不瞒夫人,小生本是西洛人,家父曾官拜礼部尚书,现下父母俱已离世,尚未婚配……”说到此,又有些不好意思,担心崔夫人觉得自己和逆首一样是趁火打劫,又赶忙解释道,“虽则小生家境贫寒,但一直勤学苦读,此番去长安城,参加科举,博个功名,也为找个情投意合的女子,成就美满姻缘。不知崔小姐……”
话说到这里,崔夫人哪里不知道张生是看中了自家女儿。
这张珙也是七尺男儿,一表人才、眉眼如画,可是和郑家儿郎一比较,毕竟是缺了那份养尊处优的气度。
崔夫人不得不对张生明说:“小女已是有婚约在身的。”
张生听了很是失望,又想:崔家小姐既可答应委身于孙逆,又如何不能嫁与我呢?定是这老夫人信口开河,若是我寻来救兵,解了普救寺之围,崔夫人必定会对我刮目相看。
最后,张生被崔夫人命霜露客客气气的送至院门,终是没能见着魂牵梦萦的崔家小姐。
张生很是遗憾:没能向崔家小姐介绍自己,也没能得知小姐的芳名,甚是可惜。
…………………………
尽管在崔夫人处碰了壁,张生却并不气馁,趁着孙飞虎和崔小姐的三天之约,修书一封,让采买和尚,法号惠明外出采买时把信送了出去——合该是张生运气好,孙飞虎刚得知崔小姐应嫁,对着普救寺内的人也就放宽警惕,和尚提出寺内吃食不够,孙飞虎倒是大手一挥允了和尚去采买——河中府被围得严严实实,和尚采买也是去附近农家。
孙飞虎派去监视和尚的士兵们都是觉得这一行百无聊赖。却被惠明和尚钻了空子。
附近的农家平日里受普救寺恩惠众多,施粥、施药不一而足,因而当惠明和尚把暗藏的书信交给农户的时候,三十来岁的糙汉子居然也是面不改色地接了过来,待到和尚一行人离去,农户叫来从前去普救寺旁听和尚早课,得以念过几日书的儿子看了信封,毅然决定替惠明和尚送这个信。
莫怪古语有云“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第十二章
等待的时间是最难熬的,梨花深院里,知情的崔氏母女、洪家三口和冬青几乎从三兄弟走的第一晚就开始食不知味,夜不安寝;西厢的张生也是忐忑不安。
红鸾见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一旦有个万一,没吃饱饭、没休息好的众人连跑都跑不快,便是苦口婆心的劝说大家在这段时间也要养精蓄锐。
另一头的惠明和尚倒是比张生要看的开:“俱舍论二十八曰:‘等持者为定,名异体同。故契经说心定等定,名正等持。此亦名为心一境性。”
宽慰张生静心等待。
…………………………
最先回来的是洪大柱,在出发后的第二日夜里就摸黑回了普救寺。
洪大去了自己爹娘的屋子,倒是让娘亲赵桂花好一通捶打:“你这个憨货!送出信了还回来!回来干啥!”
旁边的洪父也是一脸不赞同。
洪大孝顺父母,粗中有细:“爹、娘,河中府距离这儿才多远?儿要是不赶回来,你们和大丫才在夫人面前难做。”
洪家父母闻言,才止住了叹息。
第二日一大早领着洪大去找闺女。
红鸾见了洪大归来也不吃惊,这的确是洪大的憨实性子会做的事。
遂领着他去回禀崔夫人。
崔夫人是望眼欲穿,终于见到有回来的了,连连要洪大喝点热茶说说情况。
早有那冬青得了崔夫人眼色,去把刺史夫人请了过来。
刺史夫人也是两宿儿没睡好,挂着乌黑的眼圈,见到是去河中府送信的人回来,顾不得尊卑就攥着洪大的袖子问情况。
洪大被唬了一跳,说话都不利索了。
红鸾见势,安抚了刺史夫人。
一屋子人才能听洪大说起河中府的情况。
那河中府府尹并不是个酒囊饭袋,叛军孙飞虎来到河中之前就有所防备,只是事出突然,还是丢了城外。不过城内倒是一派平静,也早有那准备好的守城工事,凭着孙飞虎的乌合之众,等闲攻不进去,可若要是想主动出击,城内的兵力却是不够的。
王刺史和河中府尹得知另有人往清河崔氏与附近军府送信,倒也是松了口气,寄希望于援军能尽快赶来。
其实这一席话说了也相当于没说,女眷们的心还是七上八下的晃个不停。
又过了一日,洪二和洪三都没有回来。
刺史夫人天天在屋里念着佛祖保佑。
崔夫人时时刻刻盯着崔莺莺,生怕女儿出什么岔子。
倒是崔莺莺依旧做做女红、读读书、间或逗弄逗弄自己弟弟。
期间张生又有来访,将自己的求助信顺利送出的消息告诉崔夫人。这次张生运气不错,因为崔夫人担心女儿,把女儿时时刻刻放在眼皮子地下,张生来的时候,崔莺莺就在屏风后看书。
透过屏风,隐约可见女子秀丽的容颜。
张生和崔夫人说着说着就走了神。
崔夫人对这个后生如此的心不在焉有所不满,咳嗽之后端起茶盏。
张生禁不住面皮一红,羞涩告辞。
张生走后,崔夫人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莺娘,你的嫁妆该绣好了吧?”
“娘亲忘了?出发之前就已经绣好了。”
“唉,老喽,记性也差喽。娘这一辈子,就盼着你过上安稳日子,娘也就放心了。”崔夫人唏嘘。
“娘,放心吧,你肯定能看到女儿过上安稳日子的。这一次咱们一定能平安度过。”其实崔莺莺心里也并不很是有底,但是对着年迈的母亲和懵懂的小弟,就觉得自己应该振作起来,哪怕最后援军没有及时来,自己也会按照约定嫁给孙飞虎,直到援军到了——再穿上自己亲手绣的嫁衣,了结了此生,而不给清河崔氏抹黑。
…………………………
崔夫人没能注意到崔莺莺的决绝,红鸾却是有所察觉的。
毕竟跟着崔莺莺将近五年,对小姐的性子已经是摸得十分透彻,现在的崔莺莺绝对是外柔内刚的典型。
红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盼望自己二哥三哥一路顺利,援军及早抵达。
…………………………
转眼就是孙飞虎来迎娶崔莺莺的日子,一大早,崔家的人都急的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连年幼的崔小郎都比往日沉默许多,懵懂中被告知,平日带着自己玩耍的姐姐要离开了。
崔夫人就更别提了,从前一晚开始就不时默默垂泪。
崔莺莺倒是很镇定,早起后让红鸾和雪梅把自己打扮好,穿上大红洒金对襟裙,略施脂粉,更显得看是容貌无双。
西厢的张生是任凭惠明和尚如何讲禅都无法静心了。
…………………………
另一头孙飞虎志得意满地率领一众手下,抬着所谓的聘礼,吹吹打打来到普救寺。
普救寺主持走出门外义正言辞道,佛门清静之地,不容凡尘俗世打搅。
孙飞虎正因为能娶到清河崔氏的女儿而兴奋,对于老和尚的唧唧歪歪倒是没有去计较。挥了挥蒲扇似的大手,让手下的喽啰们停下吹打。
“老和尚,本将是来迎娶崔氏的,识相的就让我进去把人迎出来,不然,莫怪我得罪佛祖。”
“阿弥陀佛,还请诸位放下兵刃,方可入寺。”
孙飞虎的手下听得很有怨言:“老秃驴,别给脸不要脸。想缴了我们械?”
主持仍旧是一脸慈悲,并无别的话。
孙飞虎略一沉吟:“豹子,退下。”
喝退了鲁莽的喽啰,道:“既是如此,我等也就不讲究那些个繁文缛节了。我孙飞虎打生下来就没爹没娘,也没人教我规矩,就是自己一路拼杀才有了今天。今儿个让新娘子自己大大方方走出来,也是件美谈嘛。”
待小沙门把孙飞虎的话向寺内一说,被困的人一片哄声:自古以来也没有新嫁娘自己走出门的道理!
崔夫人气的嘴唇发抖。
崔莺莺安慰完母亲,准备孤身出门。
雪梅和红鸾却跟在了崔莺莺的身后。
院子里的洪赵氏直叹气:大丫怎么是这么个死脑筋,这情境也跟着小姐一起出门子。
…………………………
张生实在是心头愤懑,忍不住出言阻止崔小姐。
那些个来看热闹,实则是来变相逼迫崔莺莺不能反悔的寺内众人纷纷数落张生,“非亲非故,指手画脚”、“多嘴多舌,耽误吉时” 等等。
因知晓张生为自己也担着风险向外报信求救,崔莺莺眼见众人指责张生心有不忍,开口替张生解围。
这一举动却让张生心里快要枯萎的小火苗重新开始燃烧。
若是从前的崔莺莺,也许早就被张生的一表人才和直截了当所打动——月下翻墙而来的年轻俊美郎君,又有着坎坷的身世与满腹才华,怎么看都是话本里描述的一样“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可是,当年崔莺莺刚冒出的三观不正的小苗头,就被崔夫人强力镇压,又有红鸾及时点醒,最后与郑恒也算是情投意合,任凭怎么看,如今的崔莺莺对张生是半点旖旎之心都没有生出。
张生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无非是怜香惜玉罢了。
若是寻常时候,也许大家还会赞一声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但今时不同往日,只有崔家小姐嫁给了外头的孙飞虎,寺内的人才安心。
三下两下,旁人对着张生说出口的话是越来越难听,不乏“癞□□想吃天鹅肉”。
张生再怎么说也只是未及弱冠的儿郎,众人挖苦之下脸涨得通红。
此时,就算是崔莺莺再天真不知事,也明白了张生怕是钟情于自己。
崔莺莺仿佛见到了三年前的自己,觉得于心不忍。
红鸾在心里吐槽:这就是所谓的少男情怀总是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