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仿佛穿过重重迷雾，看入了他的心中，充满怜悯与同情。即使我们再也无法对月聊天，再也无法杯茶尽天明。
在我们之间，无疑已产生了一种别人永远无法明白的了解和尊敬。
他的求而不得，我的不得不求。
老影冷冷一笑，直面我对他的悲怜，不屑一顾地道：“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起初是打算杀死你的。”
“就算由我亲自动手杀死的兰若寺树妖会起死回生，重新活过来又如何？我再杀一次就是。”
“啪！”我闻言心头一紧，像是被人毫不留情地狠狠甩了一个耳光。
“那晚在藏香洞等你，我本想杀了你。但你的确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人，来历有趣，思想也异于常人。我第一次想要交一个朋友。”
“这不是你不杀我的唯一理由，对吗？”
老影点了点头，道：“我想知道，一缕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能力剥夺他人肉体的灵魂要怎么鸠占鹊巢，好好活下去。”
“我曾试过抢占其他妖怪的身子，但一直在失败。你，是老天爷送给我的一个礼物。”
他的眼眸迅速暗沉下去，我的脸色变得一片雪白，不由自主抓紧胸前衣襟，迷茫地看着他，喃喃道：“九转命珠……”
“那晚鬼将来时，我借化身黑暗护住你的机会，进入了你的记忆海。只不过，哼！里面全是看不清切的大雾，我差点都迷失在里面，只好退了出来。之后连着的好几晚，我都对你使用过魔界禁术，却根本无法提问出半分关于灵魂安置的方法。”老影的声音冷冰冰地传来，不带一丝温度，没有表情。
那时候，连我自己都被自己欺骗着，他又怎么能看清真相呢？
寒气从地面钻入我的骨髓，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我怔怔坐在太师椅上不能动弹，垂头不愿相信，“你……你在骗我……”
怎么会是这样？难道不是相同的宿命感让我们有知己之感吗？难道不是来不及思考的本能反应让他救下我吗？一开始就是算计和深沉阴谋？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答案。
“那你为什么……”我抬头原想问他为什么要让我去见老妖，后面半截话却堵在了喉咙死活说不出来。
老影目光闪烁，别看脸去不愿看我，拿起桌上我喝过的被子，倒满酒，仰头一口饮下。
是了，是我自己主动提出要跑去帮他给老妖画像，是我自己想要往枪口上撞。
只要我夜里偷偷摸摸入了浮云殿，随便被出手不留情的鬼将或是老妖抓到，顺手就被处理了，活下来是我造化，活不下去就算了，反正目前从我身上也挖不出什么“灵魂安置”的法子。
他没想到，那晚喝了太多浮生尽，醉了之后的老妖会因为与我吃下牛魔王的蓥华丹而催情，不但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而且我还顺溜地被老妖留意上了，自此他便不好再下手了。
“你有什么资格向我质问他是否安好？赖小鹤。”老影的言辞锋利，眼眸深邃难测，“他居然想死在你的故事里，他想得美！”
我呆呆看着他，竟被他诘问得无言地对，一只凉凉的手翻来覆去地揉捏着我残缺的心脏。
“你知道吗？他第二天晚上一个人坐在房里等你再来，等了大半个晚上，可你一直没来。”
“他说服自己，你不过是一场浮生梦，却很无奈，一个人饮酒到天明。赖小鹤，你到底是给他下了什么迷药？让他那样潇洒清醒的人变得拖泥带水？”老影铮铮地看着我，眼神清冷，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
“我从没见他等人等过那么久，他在长安城外等那个海棠女也不过等了一个时辰！”
他的声音越发冷情，幽暗的瞳孔里的煞气越发浓郁，宛如织成一张巨大而绵密的网，悄无声息将我笼在其中，呼吸困难。
他等我？他为什么等我？老妖怪不过是被酒和药催情罢了！
“后来，你升职当上了浮云殿侍女。你和魈娘明明只是在浮云殿外，他却感应似地一脸诧异，喜滋滋地跑了出去，还一眼认出了你。他知道你不是梦，知道你还在黑山，他竟然感到喜悦！”
“我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感到悲哀，狡猾的你溜得比谁都快。他听百雀鸟跑来报告说你逃走时，气得捏碎了酒杯。这么多年，他都没见过像你这么不听话的人了。”
“当牛魔王愣头愣脑提出下山去抓你时，他没说话，居然默许了。没关系，我那时候默默地在小心眼地期待着，当他发现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梦中人其实就是兰若寺里他最最讨厌的榕树妖老妖婆时，他会有什么表情。”
“你走路实在是太慢，一个时辰居然连黑山的地盘都没走出，在山脚下的镇子上就得意开了，喜气洋洋，手舞足蹈地招人注目。你那时候又成了榕树精，信口开河地胡说八道着。我也以为大概你就这样混走的时候，让我没想到的是，你居然傻到当着他的面掏了出来我用来收买你的那些宝贝。原本不管你将来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能靠那些萦绕在宝贝上的气息找到你的线索。还没被你捂热。”
老影一杯接着一杯不住地给自己倒着浮生尽，一句一句说出那些我完全不知道的故事情节。
我只能默默闭上眼，努力不去想太多。
我们都以为自己是最强的下棋者，实则谁也敌不过翻云覆雨的老天爷。
环环紧扣，他的阴谋，我的阳谋，搅在一起，再也不能清楚明白。
“我以为他早已忘记那些被我偷走的宝贝，可他却记得，他还记得你脖子上那道属于他的浅浅伤痕，他的印记怎么可能轻易消失？他是那样聪明的妖怪。最让我吃惊的却是，他对于你是那个死缠烂打、面相丑陋的榕树精居然只是三秒钟的犹疑，便马上展颜接受了这个事实。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一阵阵的灼热之感呼啸而至，烧得我心口发疼。
“榕树精花了几百年没有成功的事，你只用了三次见面就做到了。”
“呵！万寿请柬给了你，你居然财迷到拿去卖了换钱！他在宴会上眸子一扫，就知道那只老虎精是混进来的。”老影似乎是气极却反而笑了，眉眼微眯，像极了那只老妖怪的那双眼睛。
“那时候起，我就开始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了。很多太高级的情感我还学习得不够好……”
老影渐渐发现以精血剜心之邪术修炼有一个天大的弊端，他与老妖之间的心灵联系日渐变差，白日他当影子时毫无知觉，竟再也不能知道老妖在干什么了！
所以寿宴之后，在龙宫做客的时候，他就出过一回事。
“在尝试吃鬼将时，我被他出手打伤了。不过他并不知道我是谁，可能只当我是龙宫里吃人的食人鱼了。然后我开始漫长的躲在影子里疗伤的日子。再后来，老妖没回黑山，直接去了兰若寺找你。听小青说你每日去郭北客栈等人，他又去了镇上。”
“你口中那些什么‘吕洞宾’的蠢话，连我一听都知道是在胡扯，他竟然全盘接受了。”老影苦笑地揉了揉额头，无奈地瞥了我一眼，仰头又是一杯酒。
世上真的有人能陪老妖怪喝尽浮生的也许只有他了，另一个他自己。
“那段闲呆在郭北客栈喝酒的日子，他的心很安静。他知道她偷偷画他的画像之后很高兴。他不喜欢那个老是风尘仆仆，一脸正气的燕赤霞，好像是因为燕赤霞就住在你的兰若寺，你还给他买衣服。”
随着他喃喃的絮说，这个故事的另一面悉数展现在我的眼前。
记忆中的那一幕幕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当初那些听似无意的话，此时看来似乎都带着意味深长的情深意重。
刚一意识到这一点，狂狼几欲将我整个理智都带走……
我紧紧咬唇，忍住不想让自己哭出来。
“小鹤。”老影的面目彻底模糊，原本清亮的眼眸此时尽是猩红，他的声音却平稳暗沉，说不出来的鬼魅。
我知道他心中的魔性将再次觉醒，那时便是将我剖心，直取九转命珠的时候。
“我记住了，你是除了老妖之外，我重要的存在，我唯一的朋友。”那个清朗的声音随着清风还在耳边回响，眼前这个人却想着将我扼杀手下。
回忆多么美好啊！没有摊在台面上的尔虞我诈，没有步步惊心的计谋狡算，没有欺骗没有背叛。
只有一个被放逐的寂寞影子，一个被回忆禁锢的异世幽魂。
再抬头时已是泪眼朦胧，泪水涟涟。
“不能，不能，你现在不能杀我……”我合上眼，任泪水肆意狂流，狠狠地摇头，心痛得是无以复加，说出口的话虽是万分坚定。
我终于得到了我要的答案。
可还来得及吗？
作者有话要说： 老影：【爱到尽头就是恨。与其让他死在那个故事里，不如让我取代他，与他合二为一，再也不分离。】
老妖曾经的执念是“我是谁”
老影的执念是“得不到”
小鹤的执念是“已失去”
下一章！小鹤终定真心，逃！
有任何困惑欢迎敲我！
☆、第六十三章 终定真心
老影口中的那个故事太长，长到夜幕降临，乌云将月亮遮蔽，夜空漆黑没有半分光亮。
整个郭北镇冷冷清清，入夜之后，更是渺无人声。
书房屋顶的青瓦上，积着的雨水“嘀哒嘀哒”时断时续地坠落，像永远流不完的眼泪。
书房内是如墨似的漆黑，化不开的稠腻。黑暗像是黏在人皮肤上，想要渗入骨髓百骸之中。
我闭上眼，深深呼吸。
老影的身影鬼魅，站起身来，飘至我的眼前，一团恶心的泛着红光血气的黑雾。
他已经魔化。
“为什么现在我不能杀你？你以为我会像他一样，等着被你算计着死在燕赤霞手中，好让你圆了你回家团聚的春秋大梦吗？赖小鹤，你想得美！”他的语气凶狠，眼中满是暴戾。
我忍不住浑身发抖，傻瓜！傻瓜！老妖怪才是天下第一号的傻瓜！
狰狞的老影血盆大口一张，一嘴咬在我的肩膀上，残忍地一撕，生生咬掉了我肩上一块肉。
我闷哼出声，痛楚瞬间传遍我的全身，浓郁的血味混入湿哒哒的空气中，像是给死气沉沉的阴宅注入了生气，我的指甲死死掐入掌心，我却丝毫不觉痛意。
还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
老影不知为什么，突然呜咽鬼哭了一声，听起来万分凄惨耍肽Ч碜鼋灰祝徊鲜车哪谛脑谖野Ш柯穑�
我突然睁开了眼，冷冷看着他，面如死水。
完了，一切就这样终结吧！
老影的身影一阵虚浮，眼神开始飘忽。
但我绝不会认为是他喝多了酒。
他一手想要伸过来钳住我的手，却飘忽了几下，无法聚拢成形。
他的气息瞬间紊乱而诡异，“你在酒杯里动了手脚！？是什么？”他想扑过来抓住我，却捞了一个空，因为他已经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淡薄。
我提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擦干净脸上的泪水。
“没有别的，不过是曾经用来迷晕老妖的迷魂药而已。”我轻轻道。
当初刚刚来到倩女世界，为了在妖魔满天飞的妖界活下去，特意买了一车的蒙汗药。结果最后只在为了画一张画像的那次，把蒙汗药在老妖身上试验过一回。不过，倒也确定了蒙汗药药性不错，连万年老妖都没能察觉，乖乖喝了下去，乖乖晕了过去。
我刚刚一时情急，为了来救燕赤霞，也没有多做准备，只带着一包蒙汗药，不想真的派上用场。对于老影，我下不去杀手，更何况我也杀不了他。
我趁喝酒之时，无声无息将药下在了自己的酒杯中。我原本是想趁他没注意将酒倒回酒坛中，不想天助我也，他会气极将自己酒杯打碎。他没有老妖随性，不会拎起酒坛直接牛饮，却又想处处模仿老妖，与我喝同一杯酒。
他这样中招，不得不说是冥冥中的天意使然。
我无法推断药力，只能一直拖着时间等，我得到了我一直在等的答案，他的故事说得极好。
“小鹤，你不仅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人，也是我见过最可怕的人。”
这是我听到老影满含讥诮地说出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淡得不能再淡的影子消失不见了。
我的眼泪又不自觉地夺眶而出，他的执念诱使他堕入魔道，我呢？我的执念呢？人不人，妖不妖，鬼不鬼。
他突然决定出手，一方面是因为找到了九转命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不愿看到老妖就这样一步步心甘情愿跳入我挖的那个坑中，我要老妖死，他要我死！
可是怎么会呢？我需要多冷酷多无情才能眼睁睁看着老妖怪真的死在燕赤霞手中？他还太不了解赖小鹤。
脑筋转得飞快，老影刚刚并不能维持“老妖”模样很久，看来他还没完全脱离老妖本身的束缚。另外他还没得到九转命珠，估计也还没有动手杀老妖，老妖现在可能还在黑山之上，可他应该通过铃铛听到这一切的吧？可他为什么一直没现身？那么老妖应该被他以某种手段困在了浮云殿。
不行！老影现在只是陷入昏睡，变回影子回到了老妖身边。
万一到时候老影再次醒过来时，仍然是满身魔性戾气，爆发出来的法力超强，说不准一个失心疯大开杀戒杀回来！我根本无法阻挡，到时候一定要玩完！我要去找老妖，我不能让他取走九转命珠，我要见到完整的他！
念头转至此，我咬咬牙，站了起来，摸出老妖曾经给我的葛洪老道士的丹粉，不管三七二十一，撒在肩膀上。
从里屋的沉木柜子里拖出了陷入昏死状态下的燕赤霞。想不到老影竟然没有杀他，不过他怎么会被藏在这里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受了重伤，带不了他多远，气喘吁吁将燕赤霞拖到了郭北客栈门口，只能期望明日一早，阿根还有掌柜的能偶尔发发善心，将他送去医馆医治。
带着伤的我飞身赶往黑山，无奈法力本身不高，即使心急似野火燎原，也只能不断靠捏法诀，使着最简单顺手的缩地术，与此同时感受着身体内体力的迅速流失。
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