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弥拨弄着篝火,道一句,“他自看了那幻境之后,便一直有些恍惚…”话还没说完,便见闲歌已经站了起来,眉头紧蹙,“糟了…”
二人相视一眼,便知道了对方的想法,于是赶紧动身去寻或许被环境靥镇住了的矢墨止。沿湖找了许久,兜兜转转,最终在树林边找到半昏迷的矢墨止,他手中还捉着一把露珠未消的山菌。
闲歌切了切矢墨止的脉息,均匀平缓瞧不出异状,又伸手触上了矢墨止的眉心,约莫是闲歌手贯来很凉,这一碰上去,只见矢墨止蹙了蹙眉头,好看的睫毛抖了抖,便悠悠转醒过来。
闲歌方欲笑说你怎生这般弱不禁风同个闺阁小姐一般时,矢墨止冷不丁捉上了她的手,眼神犹自迷蒙不清。
闲歌戏谑的表情便凝结在了脸上。
笙弥在一边,尚且有些不明所以。这些年里,矢墨止素来谨守着一个古早刻板、有框有条的仙君形象,即使一同游历时,矢墨止也从未近过闲歌两步之内,却不想今日却大着胆子捉上了闲歌的手。
矢墨止闭目沉默良久,又抬眼望向闲歌,素来清冷的神情慢慢消融,他轻声道,“我在幻境里,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可幻境边上,还有个你。小渊,这几百年来,也算得上一段深刻经历,我…你…对我,可曾,也有过一丝欢喜?”
他似乎努力睁大双眼不让自己彻底陷入心里的梦靥里去,如同踏在一条用丝线扭成的绳上,颤颤巍巍,只等闲歌开口,有,或没有。
断断续续的一句话,却在闲歌心底里平地炸开一道惊雷。她彻底愣怔,心里有惊惶,有无措,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情绪,语焉不详。
阿止,这是在同她表明心迹?
她承认,这么久来,她也没再将矢墨止当做外人,甚至亲厚有加,却也从未考虑过风月情爱,她知自己生命漫长,最终还是要寻到另一个人。
然后告诉那人,我寻你很久了。
矢墨止虽然刻板少言了点,却也在仙界后起之秀里出类拔萃,这是她早就知道了的,也知道他姿容清俊,引无数女仙趋之若鹜,知他道法精神,身份尊贵,优点不胜枚举。
然而她却从没想过要同那些女仙一样,拜倒在矢墨少君的云纹白靴下。
所以闲歌迟疑了。
便是再这迟疑的片刻间,矢墨止终于面色苍白,漂亮的眸子带着些痛色,看了她一眼之,便紧紧闭了过去,连一丝声音都没再发出。
“阿止!”闲歌哪想他会将她当成救命稻草,心中有些气闷,又无奈,这人说都不说一声便晕了过去,都不容她思索片刻,更何况这等大事…
她不禁看向笙弥,笙弥也是一副眉头紧皱的模样,抱着手,若有所思。
……
最终还是别无他法,闲歌一行只得匆匆结束了此次游历,离开凡间,又回了青丘弥月谷。
路途中,矢墨止仍旧没醒,远看起来,似乎真是熟睡而已,探手一摸,还能感觉到他平缓均匀的呼吸。
回到弥月谷,闲歌效仿当初第一次救矢墨止的时候,划破皓腕,引出精血灵气,授与矢墨止。她却未曾发现,笙弥见到她用瘦月划破手腕时,本来一直为矢墨止发愁的面容,却蓦然阴沉了下去。
闲歌腕上那道疤,修养了数个春夏秋冬才渐渐愈合,弥月谷里的老樟树,都掉了几十轮叶子,枯叶落在地面,踩上去松松软软的一片。
矢墨止仍旧没有醒来,闲歌的血,也只是暂缓了他魂魄离身的时日而已。
在谷口老樟树的年轮终于又添了一百圈的时候,闲歌躺在树上枝桠中晒着午后暖阳,一边思来想去。
现下担心也没用了,甚少能用的方法她都试过了,而且一来她在天庭也不认识几个仙人,二来西荒的海市蜃楼也没什么仙人见过,更别说克制它的法宝了。那日未曾答应矢墨止,真真是失策,当初便是诓他一回也好,他醒不过来,她也被拴在了此地。
自从回了青丘,他们一直隐匿在弥月谷中,没有去帝君府邸,闲歌不是怕,而是嫌麻烦,若是告诉青丘了那位白胡子老帝君,他约莫是又要哭倒招摇山几座了。
还有笙弥,在刚回来的好一阵子,都不大高兴,有时候独自出谷,回来时便带了一壶子红枣甜汤,也不言语,只阴沉着脸看着她一口口喝光为止。
她手上那道疤终于收得不留一丝痕迹的时候,笙弥便再也没给她喝那甜腻歪了的汤,只是偶尔视线停留在她手上,会幽幽说一句,“当初不该求你救他。”
她可真是左右为难了,弥儿啊弥儿,依了你的话,救也救了,索性救人到底。当初强行拉回了矢墨止要散掉的命,便是等同于改了他的命格,将她木闲歌的命数也掺到了矢墨止的命数里。
从此杂糅不清。
阳光愈发晃眼了起来,笙弥不在谷中,闲歌也回到竹舍,看着榻上仿佛安睡的矢墨止,气不打一处来,直想将他身上盯出个洞才好。
鬼使神差的,她说了一句从不曾开口的话,“喂,阿止,你醒来罢,你醒来我便喜欢你。”
本是她一句松软戏言,却见床上清瘦身影的手指动了动,接着,在闲歌满眼吃惊中,矢墨止清冷又漂亮的双眸睁了开来。
卷二:为你如花美眷,露打衣袂 第六十四章 当时卿已远
更新时间:201231 12:59:35 本章字数:2617
闲歌瞪着矢墨止,似乎不敢相信就这么睡了一百多年的他,现下却因为她一句戏言而醒了过来。榻上仍旧躺着俊朗卓然的少年仙君偏头微笑,“小渊说了,答应我。”
笙弥恰好回来,恰巧也听见了这一句,微微掀了眉头,有些惊讶。
闲歌看着门外的笙弥,回了他一个笑,干涩僵硬得很。
这是她二救矢墨止,果真是斩也斩不开的纠葛,从此,便是她当做一个成全,了矢墨止一个执念。
矢墨止的身子慢慢好转过来,之后又一段漫长平凡的日子里,闲歌都陪着他,看着这个古板又窘迫的少年仙君为自己造出一桩又一桩窝心的故事。
在章莪山上听风时,料峭春寒却又落英缤纷里,少年仙君微微红了脸说出一句甚煽情甚酸的半吊子诗句。拉着笙弥一起喝酒行令时,矢墨止难得喝醉,对她腼腆含蓄的表白,是从那时起,闲歌这原本的成全,也慢慢的变了初衷。
逐渐退去少年外貌的青丘少君,棱角锋锐,朗世无双。却每日等在青丘谷外,对着外出游玩晚归的她说,“天冷风凉,我专程来等你一同回家。”如同一枝晚开的白山茶,香气细细碎碎的溶进了闲歌荒芜的心窝里。
她难得顽心起时,亲手雕了一只木头的小狐狸,技巧略拙,连笙弥都嘲笑她那其实是只哈巴狗儿,却意外看到了矢墨止无比欣喜的眼神。
惊蛰是她百年一次的生辰,笙弥、矢墨止第一次陪着她一起过生辰时,两人瞒着她,偷偷从银河里捞了星子,撒在弥月谷中,待她发现时,只望着满天星辰盘踞在谷中,灿烂夺目,长久不能忘却。
矢墨止对她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可以终止那份漫无目的的寻找了。
矢墨止给她的感动又安宁,是一份水到渠成,伸手可摘的感情,她觉得她该是终于喜欢上了这个呆板谨刻的俊朗仙君。只是当空虚寂寥很久的心开始幸福时,总会被一些不经意的意外所打断。
当时那人还是属于自己的阿止。
不记得哪日,矢墨止送给自己一株偶然在妖界采出的将开未开的菡萏,他说因为这花的气息同她很像,便摘了来。
没想到经由她手上之时,或许是神气蔓延,多了一份助力,花骨朵突然滚落在地上,云雾消散之后,便化作了一个闭月羞花的菡萏仙子。
美人灼灼荣华兮,如桃之夭夭,夹杂着未开的淡淡清香,一张盛开的美好笑靥,连当时的她看着,也是有一份小小震惊。
当时的菡萏仙子,便是月澜。
顺理成章的,月澜就同闲歌还有矢墨止、笙弥混在了一起。渐渐熟络起来之后,娴静温雅的少艾仙子自然是轻易得到了无聊三仙人的好感。
行醉眠芍药,覆天地为庐。闲歌以为会这样过下去。
如果不是月澜来找自己坦白,从摘花的那一瞬间,她便已经对矢墨止倾心爱慕,闲歌这个榆木脑袋大概永远也想不到这份上。而她那时,也确实无所谓得很,以致忽略了这一朵,是自幼生长在妖魔界边缘,见惯了争斗的菡萏美人。
当时的闲歌忒直白的扔了一句平淡话给月澜,“阿止大抵不会爱上你这种的”。
经历了一万年的空白的木闲歌,为人世故的那点儿小经历不足一提,虽不见得良善,却也空白天真,有自己的小矫情。
于是乎,一失足成千古恨。
适时魔界叛乱,大将计都挥兵直上,青丘少君矢墨止领兵对抗,毕竟年轻不敌老谋深算,计都暗计害之,败于汤谷。
闲歌同笙弥一起赶至汤谷,偏远一隅里,寻了到奄奄一息的矢墨止,银绡战甲里的俊朗容颜没有一丝血色;双眸紧闭,身上满是可怖刀伤,更甚是被错开的筋骨也呈现在她面前。
笙弥方要摇头,却见闲歌面色决绝,他按住她颤抖的肩,“大人不可…”转而被闲歌一记手刀敲晕。
她拔了自己的伏羲骨,续上了矢墨止的气血命息。
神力不受控的在体内汹涌奔走,冲突得她五内俱损。她想,这是第三次救他,似乎每一次他都在将死边缘呢,这次事了,她要同他说,凡界成亲都是要盖红盖头的。
却不知她跟矢墨止缠在一起的命格里,即使朝朝暮暮,混乱的线头终究要拆开。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息魂归。
闲歌带着昏迷的笙弥,去青丘托付给了月澜,告诉她记得去汤谷接矢墨止。又何曾想到月澜美人要的是一枝独秀,又岂容并蒂莲开。
当她抱着一身内伤上九重天,在老天君面前许下诛杀计都的约定时,月澜已经眉眼簪笑,满意放下方从笙弥脸上抽出的鲜血淋漓的薄刃,往汤谷赶去……
木渊神上最终一战成名,三月鏖战,她持瘦月破万军之中,最后提着计都的头颅交上了九重天,却好意谢绝了老天君的好意,离开天庭。
她将将封印了自己动荡不稳的仙元,还没来得及换下血衣,便匆匆御风朝青丘而去,她要告诉矢墨止,已经风平浪静了。
弥月谷中的竹屋灰尘已落了一层,熄了她心头兴冲冲的喜悦。
闲歌微有疑惑,又赶到帝君府邸,在一干小仙望着她浑身血污,惊恐交加的眼神里打开了矢墨止寝阁的门。
乌木云榻上,一对男女在作交颈鸳鸯,演着一出青天白日活春宫。
“果真但凡纵容太过,都会出幺蛾子。”闲歌看着床榻上衣衫不整,俊脸朗然的矢墨止,和他怀中羞羞怯怯又隐有迷醉的月澜。她心里的微弱期望也终于熄得一星也不剩。
“小渊,事情并非你所想…”矢墨止似是有话,却没能说出来。
“那就当我眼睛瞎了罢。”她疲惫得着实愤怒不起来。
“澜儿她……”
“既你已选择了她,那你与我的承诺便当做个玩笑罢。”心里的寒颤快要抖索出来,她怕一个不着意,就会举剑把这对狗男女杀了。
她看向了月澜,眸中一片灰暗,“弥儿呢?当初我把他托付给了你。”
月澜美人羞怯的说,“小仙不知,他醒了之后便自行离开了。”
“如此,少君同你的菡萏美人一处快活,老身也省得自行离去。”骄傲又勇敢的木闲歌未作他想,黯然离了帝君府邸,来去匆匆。
最初他博得她一个成全,却在她要满心交付他时,生生打破这一切。
卷二:为你如花美眷,露打衣袂 第六十五章 与君决绝
更新时间:201231 12:59:38 本章字数:2560
闲歌守在弥月谷中等笙弥,一面嘲笑自己,舍了伏羲骨舍了第一次的情爱,换来的也不过是成全他与别人,矢墨止该是知道她在这里的,却一次也没来寻她,给她一个解释。
外间传言纷纷扬扬,青丘少君即将大婚,听说娶的女仙并非品阶多高的上仙,而是个舍命救了青丘少君的小仙子,听闻者皆赞叹一句,好一个有情有意的仙子。
闲歌提了两坛仙酿回弥月谷,对外间的传闻不可置否。愚蠢的女人才会吵闹,所以她一言不发,一字不辩,打算等弥儿回来,然后离开青丘。也只感叹一声世事巧合,真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大婚前夕,笙弥终于出现在了弥月谷,闲歌在一堆酒坛子里爬起来,满身酒气,醉眼朦胧的扑上去抱住了他。
“弥儿,嗝…你终于回来了,知道么,阿止要同月澜成亲了,用我曾经同他说过的凡间的婚典。”
“弥儿……我真是荒唐。”
“大人,你都一身酒臭了,这该是几天没洗了罢…”话虽如此,笙弥仍旧轻轻将她环住,小心翼翼。
他的声音清淡虚弱,如同下一刻便要碎在风里,飘然离去。闲歌昏沉惺忪里,抬起一双通红的眸子,却瞧见笙弥原本白净的脸上突如其来的多了一片殷红梅妆,自眼角蔓延到颈间,开得凄艳,突兀的红白斑驳,他笑得好没血色。
“弥儿,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嘴唇怎么这么苍白?”闲歌抖着手,抚上笙弥的脸,冰凉指尖下,红梅枝干是一道道突兀翻卷的疤印,被刺眼的色泽覆盖,以致瞧不大见。从眼角到下巴,是触感明显的刀刃刻痕,闲歌的手愈发颤了起来,脑中昏沉的酒意已醒了大半。
“是谁?!我敲昏了你不是将你给月澜让她照看了么?!”
自说自话的闲歌说到这里,蓦然想通了什么,玉眸里顿时溢满斑驳泪光,她轻轻摸着笙弥的脸,口中哽咽,“是她对不对?是她伤了你对不对!”
天边一轮勾月,冷清的月辉自老樟繁茂的枝桠间流泻下来,照在笙弥清润的面庞上,愈发苍白。他绝口不提自己所遭受的事,轻声开口,“不碍事的,大人你的脸色倒是灰败了许多,想必救矢墨少君受了许多苦罢?”
闲歌紧闭了眼,没有答他的话,自顾自说,“原来我等你的这一阵子,是你躲了起来疗伤么,想该是很疼的罢,我这个大人,真真失败得很。”
笙弥轻轻拿下她巡梭在自己脸上的手,温声细语,“大人不是常说我不够有特点么,就当这脸上的妆是我自己故意描的,这下该是有特点了,保管别人呐,看了都不会忘。”
闲歌心里愈发愧疚难受,她怎么也想不到,看似娇怯柔弱的月澜,内里包藏祸心。她轻轻拍了拍笙弥的手,发现后者的手比她冰凉更甚。
“我去去就回,弥儿你在这里等我,然后我们离开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