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仙人在谷外抱着手干着急,久凉跟莫曼殊难得没有互相争吵,独独矢墨止不发一言,呆呆望着漫天大雨,细细密密,是要侵蚀人心的刻骨哀伤,与铭心眷恋。
第八日清晨,雨止。天空终于开始泛晴,有仙人半空踏风,拨开云雾,见人间满目怆然,望之断井残垣,不禁黯然叹息。
天色阴阴沉沉,金乌鸟衔着太阳,却只盘旋着,不敢离了汤谷扶桑树。
这时不知哪个小仙惊讶了一声,“嗳!你们瞧,仙障退了!”
众仙这么几天下来,已然也被这雨淋得呆呆愣愣了。现下见到谷口那一道仙障果然如同小仙说的一般,渐渐散了开去,各自露出不一神情,却都是大喜过望。
不知从何处漫起了清淡香气,似乎是混合着杜若与宫莲,众仙嗅着嗅着,却发现那是从窄窄谷口漫溢出来。
这时有轻微响声在谷里传来,接着众仙俱都眼前一亮,是眼前谷口慢慢走出一个身姿纤细的女子来,一步一生华莲。
女子身着一件长长的火红绦丝纱衣,愈发显得身姿清瘦,肩膀上戴着一道帔子,如意纹,腰胯处有龙凤两条相对,下饰海水江牙,青莲色打底。长发高高挽起,一丝不苟,一支白玉簪斜插发髻中,簪尾将开未开着白莲一朵。她面无表情,又似在笑,清浅雅致的眉间点着一点朱砂,亦是凄艳火红。
如此一路走来,敛尽了一世风华。
有小仙轻声惊呼,“霞帔嫁衣。”
久凉与莫曼殊相视一眼,这不是凡界出嫁的衣裳么?
矢墨止朝着女子的方向微微伸了手,轻声喊了一句,“小渊……”
闲歌慢慢走到矢墨止身边,朝他浅浅笑开,却如同别致人偶,毫无感情。她淡淡道,“君上,你叫错人了,这里只有木闲歌,是鸢寂的妻。另外,有些东西,是你如何挽回也挽回不了的。既然如此,不如就忘了罢。”
他又走到仍旧戴着猫脸面具的久凉与莫曼殊身边,静静道,“你们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久凉才要问一句“去哪儿”,手边就被莫曼殊紧紧掐了掐,随机莫大美人又赶紧跑到闲歌身边,弯了弯身,娴雅道,“去!怎么不去!”
闲歌道,“好,我们回久见莲渊。”面上依旧是不悲不喜。
隐在长袍里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柄墨玉扇,指节泛白,她心中却笑容浅浅。
阿寂,今日,我嫁给你,也为你出殡。
心中满是浮冰碎雪沉积起来的剪影片段,独独只有那一个人。
第一次见那人的真身时,他勾起唇角,似笑非笑,“我名为鸢寂,闲歌可唤我一声寂,或者阿寂。”
那人也是在这谷中,为她挡了矢墨止的凌厉杀机,言辞尖锐,“我家阿月,与寂可是断袖情深呢。有寂在此,阿月又怎会看上别家女子?哦呀,还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
陪她偷宝贝偷酒吃偷偷溜到人间,狐狸的狡狯性子尽显。
在人间,她清白悬于一刻,他掐着时机晃荡着一副得瑟脸站出来,有些拈酸喝醋,“原来闲歌大人果真喜新厌旧,或者既喜新又念旧?”
担着满身伤痕,去九重天将她救下的鸢寂,耍着小把戏与苦肉计,诱哄她爱上他。
这样一只狐狸,终于为了她,而离开了她。
在久凉同莫曼殊远远御风跟在身后时,闲歌双颊滑落两行清泪,看着手心里的墨玉扇,瘪着嘴,“碧落已穷,阿寂,我心里却还是难受得很。”
卷三 哪想残风如刀,直催人老 第一百零三章 辞家三千里
更新时间:2012317 18:38:21 本章字数:2440
七百来年一晃而过,转眼又是换了人间,那场倾天泼瓢,引了无数河川决堤的大雨,也早已被望却于滚滚红尘,浊浊春秋里。
三生一息,流光华年。
人间烟云匆匆,朝代更迭。唯帝都上京依旧沉淀风华万千,风姿依旧,南来北往,人流攒动,小贩低头弯腰只为混个饱,商铺连绵吆喝不断,个个老板谄声媚脸,也只为宰个外乡客人肥。
摩肩擦踵的大街上,有两个细细小小的漂亮孩子也随着异乡客流一同扎在进城的人堆里,特别招眼。一个骑着半脱了毛的瘦驴,另一个在前头牵着笼住驴嘴儿的粗麻绳,两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毫无二致,却还是能瞧出男女之别。
两个孩子皆是垂髫总角的七八岁模样,缺着门牙,两片月牙明眸光亮纯净,通身雪白的短襟小褂子,男童子胸前系着一块乌黑的细小木头,平平无奇,身量微高,面无表情走在前边为老得喘气不赢的丑驴开路。驴背上的女童子笑容粲然,吸着大片视线,胸前系着一个墨色莲华坠儿,一摇一摆间,光华流转,眼瞧着便是价值不菲。
异常漂亮的小娃娃,一眼望去便是双生子,身旁还没个大人在边上照看,自然招眼,也自然引得有心人注意。
周遭目光灼灼的注视里,骑在驴背上的小女童却不这么想,她翘了翘嘴巴,笑容里暗含着隐然风华,挺着胸的小姿势如若女皇微服出访。转眼间,她却蓦然趴在驴背上,不动声色的朝着前边的男童子咬牙说,“鸢唱,你就不能拉着这笨驴儿走快些么!想饿死我呀!”
被唤作“鸢唱”的男童子目不斜视,依旧走得优哉游哉,转眼看了看背后抄着藕节小手嘟着嘴的小女童,再转过头来,皮笑肉不笑的说,“鸢尔,对着兄长大呼小叫,毫无礼貌,久凉那厮平日里怎么教你的?”
驴背上饿得双眼发花的小女童听得这一句,立马便炸了毛,“不许你说久凉叔叔的坏话!嘁,我才不知道曼殊姨姨平日里怎么教你的呢,六百多岁了,成日只知板着副死人脸,一点儿也不讨喜。”
鸢唱索性眼观鼻,鼻观心,闭嘴闭嘴,不再同背后这小祖宗吵。
哪知鸢尔立刻“扑腾”一声跳下了驴背,跑上前来揪住鸢唱身后的小衣领,怒气冲冲地跺着脚道,“你又不同我说话了,每次好不容易说上半句,就装闷葫芦不开口了。有你这么个哥哥,真真是我人生里一大祸事。”
鸢唱眉角青筋稍微跳了跳,干脆也就松了手中老驴的绳子,皱着眉拨开鸢尔的小短手,又就着她的衣袖擦了擦自己牵绳子弄脏了的手。
他脸上假假一笑,突然附在鸢尔脸侧,轻声道,“我的好妹妹,你莫不是忘了?倘若不是你一个错手烧了爹爹的画儿,怕阿娘打你,而拉着我离家出走来了凡间,我现下会同你在一处么?”
鸢尔原本气势冲冲,却顿时被这一声噎住,随即又色厉内茬,两手叉腰,“久凉叔叔说过!哥哥当然是要护着妹妹的!”
鸢唱一脸鄙夷,“久凉那等混混,我现下一个渊火就能叫他在四重天跑上三四个来回。若不是曼殊姨姨手下留情,他早被曼殊姨姨一寸寸剐了。而你……”他转眼看着鸢尔,“你在四重天横行霸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星还要人保护?说笑罢。”
鸢尔见硬的不行,便又立刻软了眉眼,挽住鸢唱的一只小胳膊,撒着娇道,“那好罢好罢,你瞧,咱俩同时出生,我都让老大的位置给你做了,你就宽宏大量多疼疼我嘛,仙界吃食儿不好,凡间的有滋有味多了。”
鸢唱见这小魔星一脸谄媚的模样,便猜到了她要做什么,口中却仍旧嫌弃道,“我本来就是老大,要做什么,你说罢,答不答应就瞧我心情了。”
“那哥哥,你看,上回来的时候都是一百多年前了,都不知道前边儿听戏的梨园里还有没有炸年糕的小摊呢,你就带我去嘛。”说着说着,鸢尔的口水又要流了下来。
眼见着这馋嘴儿祖宗难得讨喜撒娇的模样,鸢唱心里笑了笑,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轻轻点了点头。
鸢尔见他点头,立马喜笑颜开,拉着他快步往前头上三坊的大巷子里走了过去,口中还不停哼哼着不知哪儿听来的俗谣,“一流戏子呀二流推,三流王八四六龟,五剃头来六擦背,七娼八盗九吹灰。”
鸢唱看着前边挤着开路的鸢尔兴高采烈,心中直叹,离家多次,凡间这下九流的路数还真是被这妹妹学了个通通透透。
他同妹妹有生以来的六百来年里,都是久凉与莫曼殊照看顾应,见阿娘的次数寥寥可数,他只知道阿娘在寻他与鸢尔的爹爹,所以时常离家。可这些却不影响阿娘对他们的爱,那个跳脱不羁,跋扈飞扬的人,是他与鸢尔的娘,血浓于水,她穷尽心力寻自己所爱,还记得时常回去看看他们兄妹,所以鸢唱心中自然也爱极了她。
四重天月岫馆里,阿娘的寝阁中常年空落,所以成了他与鸢尔儿时去探险踩点的地界。而阿娘寝阁的里间自他们头一回进去起,便见过那么一副画,画里却只有一个人的背影,墨裳玉立,与画侧边的一角红衣。
虽然只是背影,他却觉得那人的正面该是一个漂亮得不得了的人。听老是戴着猫脸面具的久凉叔叔说,画是阿娘画的,画中人,便是他与鸢尔的爹爹。阿娘这些年游历六界,都是为了去寻爹爹回家。
他记得画里有几句半诗不词的字,里间藏着他们全家的名字。
“植重莲于庭,华叶生枝开遍,不抵寂多蔓卷。
殡尔半日半云烟,弹指花开一叶,满阶乱雪,犹雾浓遮月。
愚者叹唱,一喉长歌缺月。
倦笑酒闲,期醉卧流年。慢行慢唱,拟将幽冥随。“
久凉也说过,阿娘曾经似乎是顽劣极了的,所以于闺秀文采这一处便学得不大好,可虽然这半诗不词写得不怎么地,鸢唱却还是能看出阿娘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她很想画里那个人,很想很想。
卷三 哪想残风如刀,直催人老 第一百零四章 红口白牙小祸星
更新时间:2012318 10:09:32 本章字数:2424
鸢唱一边任由着鸢尔拉着在人群里跌跌撞撞的走,一边心中思索牵牵扯扯的几件事。
鸢尔这个祸星烧了他们画着他们爹爹的画,幸亏阿娘当时没回月岫馆,若是回了,鸢尔的屁股大抵会被拍成月岫馆门前那株三月开的桃花一般,红艳艳又灿烂的紧。恰逢久凉曼殊又追着打着作一团去了。故而有了双生子这一次的离家之行。
虽然阿娘一直同他说,爹爹肯定是爱他们的,只是因着一些事故迫于无奈而离开了他们罢了。
可鸢唱想,若有一日,他遇上了画里那个背影,一定能认出来的。到时候他一定要捉住那人的衣襟,将他掼在地上,恶狠狠地问他一句,“你当初为什么要抛妻弃子弃女,阿娘她寻你很久了。”
“我同尔尔也很想你。”可作为久凉口中面冷心热的爹爹翻版,他不能像听闻里面皮厚实的爹爹一样将心里的话原模原样的说出来。
虽然鸢尔小魔星整日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四处闯祸。他却也见过晚上睡觉时的鸢尔,趁他不注意偷偷爬起来,迈着细碎脚步跑到阿娘的寝阁里,对着那一副画像抽噎着哭得气儿都快断掉。
这么想着,鸢唱已经被鸢尔拽进了上三坊的大巷子里。
上三坊,名字里虽有个“上”,其实也只是京都里地位最高的一群吃喝嫖赌恩客聚集之处,处处充斥着下九流的行当,梨园妓院,小倌儿名角儿,偷儿龟公各自混在一起。
三教九流,鸢尔唱的俗谣里,一流戏子是指唱戏的角儿,粉墨登场只为成名。二流跳大巫装神弄鬼,三流四流指打手龟公,五六各自是剃头和澡堂子里的技工师傅。七为娼妓,可如今笑贫不笑娼,名妓也是卖艺不卖身了。八流是偷儿,发家生计全靠一双手来妙手空空。最下贱的九流则是吹糖絮过活的贫苦百姓。
而这里头一个个所谓的美人,在鸢唱瞧来,连他阿娘的一个指头尖尖也比不上,这上三坊吸引鸢尔的,只是这里间数不清的小吃食罢了。
将将进了巷子,鸢尔便撞到了一个满身酒臭的人身上。
她抬眼一瞧,那人横肉两堆挤在脸上,满身朱紫,挂着黄金翡翠,一瞧便是个暴发户的形容景况,身后还跟着两个干瘦巴巴的小厮。为首的胖子醉眼里见着鸢尔,那双眯缝眼里也不禁露出了几分显而易见的色迷迷,鸢唱见此,当即便皱了眉。
只是这眉,可不是担心鸢尔,而是担心那胖子暴发户。
果不其然,只听鸢尔哀哀叫了一声,甩开了鸢唱的手,作势跌在地上,“哎哟,这位爷你撞疼我了。”
那胖子一脸淫意,忙上去要抱了鸢尔起身,却被她一咕噜滚了开去。胖子空手之下,只的涎着脸笑,“不疼不疼,来,告诉爷,你是哪个馆儿里出来的,让爷好生疼疼。”
鸢唱索性抄着手,看着鸢尔慢悠悠站起身来,脸上含着三分羞怯,指着前边一处,“我是那儿的。”那一处正是胖子方才走过来的地方。
胖子顺着鸢尔的视线看去,是桃红柳绿的粉底招牌,上书“问烟阁”三字,青楼一座,此时夜里生意未起,无论头牌姑娘,还是龟公打手都宿在里间,只依稀见得侧门里或出或进那么几个精神抖擞的人。
胖子一看,便扇了扇手,如此一来,知道了打哪儿出来的就好了嘛。又自以为很是风流倜傥的回了个头,俯身朝鸢尔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可是近日才来这阁子里?”
鸢尔点点头,朝着胖子笑得眉眼弯弯,声音软糯,煞有介事道,“回爷话,阁子里的教导嬷嬷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小耳朵,前日方来问烟阁里。”
鸢唱在一边抄着手看着鸢尔红口白牙,睁着半月明眸说瞎话。
那胖子居然乐呵呵的信了,“那我现在就带你去阁子里,同你那教导嬷嬷讲讲价,让你提早出阁?”在烟花之地,出阁便是被客人带出妓院一同耍玩。
鸢尔点点头,又看向鸢唱,“我哥哥也在,要不要带哥哥一起去?”
鸢唱当即敛了眉头,还要将他一起拉下去?
那胖子也恰时摇了摇头,指了指鸢尔,又指了指他自己,“瞧小姑娘这长相,怕么是个价值不菲的上品,况且爷我虽然是兴致高了些,却还不是衣冠禽兽,对男童儿这口却还是有些避忌的。”
鸢唱声音低低地啐了一口,“女童儿便成了?不是衣冠禽兽,是禽兽不如罢了。”
鸢尔尖着耳朵,听了这句话,便撇过头来偷偷朝鸢唱扮了个鬼脸,又贼窃窃的笑了一声,又转过头,朝那暴发户胖子脆生生道,“那这位爷便带我回去找嬷嬷罢,哥哥在外间逛一逛便回去了。”
胖子一听这话,登时眉开眼笑,想要伸手去抱鸢尔,却又被避开。只听鸢尔眼里闪着光,细细微微却蛊惑人心,“爷,我这身衣裳方才跌脏了。”
胖子搓了搓手,一副急色模样,色迷迷道,“无妨无妨,再脏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