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散漫的目光,转动了一下,好象要张口说话。但有气无声,显得十分吃力,很久才迸出:“孩……子……报……仇……”目光渐渐散去,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楚。
青衫老人脸色凝重,连忙点头道:“老嫂子,你只管放心,帆儿和报仇之事,有我宫仲山一力承担。”
老妇人最后一口气,已在报仇两个字上消失,眼皮缓缓垂下。
“妈……妈……”江帆头上如中木杵,急得大叫一声,伏在床沿上昏了过去。
宫仲山脸上露出一丝不忍之色,伸手拍了他几处大穴,江帆“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顽痰,忍不住放声大哭。
宫仲山凄然摇头道:“孩子!你妈既已去世,人死不能复生,你应该坚强起来,完成你妈的遗言,才是人子之道。”
江帆忍着泪水,点头道:“义父,帆儿听你老的话,一定完成妈的遗嘱,替爸报仇雪耻!”
宫仲山刻划着皱纹的脸上, 飞过一丝安慰的笑容,点头道:“这才是江南武林盟主江士彦的好孩子!”
江帆是天性至孝之子,就因为他母临终之言,以致日后为了替父报仇,惹出诸多是非,差点错铸九州,此是后话。
却说江帆骤失母恃,自然哀毁逾恒,这一场丧事,全由他义父宫仲山照料厚殓,当日下葬在老子山上。
这后园三间精舍,原是宫仲山拨给江帆母子住的。宫仲山孑然一身,并无妻儿,十年来,倒也把江帆视如已出。
自从江老夫人逝世之后,他为了怕江帆触景生情,怀念老母,二来也便于自己督促他练武,就要江帆搬到前宅书房去住。
江帆却因这三间精舍,留有老母手泽,只是不肯,宫仲山也只得依他。
江帆为了矢志要报父亲大仇,日夜勤练,义父教他的拳剑暗器义和轻身功夫,好在他天资颖悟,宫仲山又倾力传授。
十年以来,不仅扎好良好基础,连义父宫仲山的武功,也学会了十之四、五。只是,年纪太小,内力差得很远。
他自母亲逝世之后,每晚都要瞒着养父,偷偷的到坟前哭拜,即使风雨交加,也不例外。
这天,是他老母满七之期,江帆拜奠了一番之后,忽然瞧到坟上长满了青草,不由想起母养育之恩,遗言在耳,音容已杳,一时悲从中来,坐在山石上放声大哭。
正当他伤心欲绝的时候,只听身后有人和声问道:“小哥儿,这墓中是你何人?”
江帆蓦然一惊,收泪瞧去,只见自己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头戴房笠,身穿宽袍的白髯老人。他两道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自己直瞧。月光之下,隐约可以瞧到这老人面目清癯,生得十分慈蔼。
江帆拭着泪痕,站起身来,答道:“这坟里是小可母亲。”
那老人点点头,又道:“你爹呢?”
江帆听他问到父亲,立时剑眉直竖,切齿道:“我爹是被许多恶贼害死的,我将来一定要给他老人家报仇。”
那老人微微一怔,似在暗暗慨叹,这孩子好重的熬气,一面又道:“小哥儿,你爸叫什么名字?”
江帆道:“先父就是江南武林盟主江土彦。”
说到这里,接着又补充道:“我爸当武林盟主,原是上五大贼派的当。”
那老人似乎吃了一惊,目光只是打量着江帆点了点头,道:“原来小哥儿还是江大侠的后人,只不知害死你爸的是谁?”
江帆咬牙切齿道:“就是五大贼派中人,由武当玉虚贼道,率领少林、昆仑,峨嵋,华山各派贼人害死的。”
那老人怔了半晌道:“小哥儿,五大门派人多势众,武功高强,这仇你如何报法呢?”
江帆道:“总有一天,我学好本领,血洗五大贼派,把这些恶贼,剑剑诛绝!”
“阿弥陀佛!”那老人念了声佛,接着又十分同情的道:“父仇不共戴天,小哥儿为父报仇,理所当然,只是……小哥儿最好还是搜集证据,把他们杀害你爸的日期、经过?先调查个水落石出,才不会牵累无辜。”
江帆目光一转,问道:“老丈是什么人?”
那老人悚然一震,捻须笑道:“我只是山野之人,不用始名久矣。唔,小哥儿,你叫什么名字?”
江帆道:“小可叫做江帆。”
那人微嗟一声颔首道:“但愿你出道江湖,一帆风顺,不过,凭你这份孝心,菩萨保佑,自可化凶呈样,得报父仇。”
江帆只听得懂他后面两句,说自己一定可以报仇雪耻,这就拱手道:“多谢老丈。”
那老人又道:“小哥儿,我瞧你一番孝心,你我总算有缘,我有意传你一些功夫,只要你用心学习,对将来报仇,不无帮助,你愿意学吗?”
江帆听得眼睛一亮,喜道:“老丈,原来你是有本领的人,小可,小可……只要将来学好了能够报仇,我都要学,我听义父说过,我本领还差得远呢。”
那老人道:“小哥儿,你睡下来,我传你口诀。”
江帆心中暗暗奇怪,教功夫那有睡着教的,但他还是依言在大石上睡下。
那老人替他纠正姿势,一面说道:“小哥儿记着,你在睡觉之前,必须脑中空明澄清,不能有一丝杂念,然后象这样敛身侧卧,调匀鼻息,使魂不内荡,神不外游。”
当下传了如何呼吸和运功之法,就叫他坐起一面叮嘱道:“小哥儿,你练习这睡觉的功夫,要有恒心,尤其不可对任何人说起,知道吗?”
江帆想了想问道:“这个当然,除了你自己,什么人都不能说。”
那老人才高兴的点了点头,挥手道:“你可以回去了,记着,明天晚上这时候再来。”
江帆别过老人,回到自己房里,心中一直想着这个戴斗笠的老人,许是武林奇士。他教自己睡觉的方法,虽然和义父教的内功,有许多不同之处,但却一样吐纳运气,试行做去。
起初只觉思潮起伏,难以归摄,但过了一阵,渐感心定神活,丹田又一股阳气,渐渐布达全身,人也逐渐睡去。
一觉醒转,天色已是大亮,只觉自己精神舒畅,比往日大不相同!心知那是昨晚那位老人教的方法,竟会有如此之妙。
这一天晚上,江帆吃过晚餐,在园中练了一套剑法,眼看时光不早,便匆匆离去,到了母亲坟前。
原来那老人业已然悠闲的坐在石上。江帆连忙近上前去,拱手道:“你老人家来得好早!”
老人道:“你也不晚!”
江帆兴奋的道:“老丈,你昨晚教小可的方法,真是灵验,小可今天一直觉得精神舒畅,身轻脚健得多了!”
老人微微一笑道:“岂止这一点?”
当下不再多说,就命江帆在大石上卧下,教他气运某经某穴,再运某经某穴。一面解释着每一组络的穴道名称,和如何运转之道。教完之后,就命他回去,等明晚再来。
这样一连六天,江帆已随着他指点,把十二经络,奇经八脉的穴道和运气的要诀,悉数记住。
第七天晚上,老人又给他解释,任督两脉的各个脉道,并教他如何冲破生死玄关的诀要。
然后叫江帆在自己身边坐下,正色道:“小哥儿,我因为不能久耽,所以把这门功夫的口诀心法,分做七天,全传了你,这是不得已的事。凭你的天资,当然已可全部记住,不过,记住口诀心法,并不就是学会,内功一道,必须循序渐进,断无速成之理,今后成就,就全看你自己的修为了。”
江帆吃惊道:“老丈,你就要走了?”
老丈望他一眼道:“我还有别的事去做。”
江帆这几天来,感到这老人慈祥可亲,脸上露出依依不舍的神色。
那老人看在眼里,不禁点点头,微嗟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哥儿,莽莽江湖,已是一片杀机,你要自己去明白是才好,这就算是我临别赠言吧!”
说到这里,忽然目光注视着江帆,脸上似乎有点犹豫不决的神色。过了一会,他双目之中,射出湛湛神光,沉声道:“小哥儿,我还要送你一件东西!”
江帆和他目光一对,只觉这位老人的目光,另有一种宝相庄严之感!譬如自己义父,内功精湛,虽然双目也有如冷电,虽然对自己也甚是慈祥,但缺少这种慈祥而庄严的光彩。
心念转动,一面连忙说道:“老丈,你传了小可七天口诀,小可已受赐良多,老丈的东西,小可不敢再收!”
“不!”老人摇摇头,只吐了二个“不”字,就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布包,他郑重其事的递到江帆手上,严肃的道:“小哥儿,你要报父仇,全在这上面。不过,你必须小心收藏,妥善保存它,在任何人面前即使你义父,也不可吐露只字,因为它关系实在太大了,但我又不得不给你。”
江帆只觉他塞到自己手中的小包,软软的,不象有什么东西,但他却说得如此郑重!什么?自己要报父仇,都在这上面,不由疑信参半,急急抬头问道:“老丈,这倒底是什么东西?”
老丈微微一笑道:“你日后自会知道,目前连我也弄不清楚,小哥儿,你相信我的话就是!”
江帆点头:“小可相信你老人家!”
老丈似乎十分满意,颌首道:“相信就好,小哥儿,你自己珍重吧!”边说边站起身来,好象立时要走!
江帆拿着小布包,急急问道:“老丈……你老人家如何称呼?”
那老人微微一怔,用手指了指右伸山脚那边,笑道:“你要问我名号?哈哈,小哥儿,你瞧,那是什么?”
江帆指着他手指方向瞧去,除去山脚边一丛竹林那有什么?但他回过头来,只见那老人戴着斗笠,宽袍飘忽,已在数十丈之外,象行云流水般渐渐走了!
江帆怔怔的瞧着老人背影响,在黑影中消失,忽然想起自己手上拿着的小布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想到这里,立刻迫不及待的旋展轻功,飞也似的往山下跑去,跃落围墙,匆匆进房,剔亮油灯。小心翼翼的打开布包。这一瞧,江帆不尽大失所望。
不!应该说他心头大惑不解,因为那老人郑重其事,说什么要报父仇,全在这上面,又说这东西关系实在太大了,但又不得不给自己。
原来只是一角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已经发了黄的破绢,上面只有一个篆书“五”字!
江帆想不出这角破绢,会有什么用处?但他眼前却浮起老人家两道神光湛湛的眼神,以及那种慈祥和蔼,宝相庄严的神色,使他忽然起了信念。
他老人家决不会欺骗自己,这破绢也会有用的,于是,他又小心翼翼的收藏起来。
时光迅速,转眼已是三年,丧服屈满的江帆,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他已从一个大孩子,变成了英俊青年,这三年功夫,江帆除了日间跟着义父练武之外,每晚上床之后,就勤练老人传给他的吐纳之术,果然武功内力,全部进步迅速。
尤其耳目特别灵敏,不但两三丈以内,落叶飞花,清晰可闻,就是黑道之处,也一样看得十分清楚。宫仲山见他武功进步得如此神速,也只当他天资颖悟,自然无限高兴,夸奖备加。
一有余暇,就和他讲解着武林人物,和江湖门槛,但只要提到五大门派,就必然诋毁一番,把他们骂得一文不值。
是以在他幼稚的心灵中,五大门派简直变成了江湖上的败类!
这天中午,前厅来了一位身穿黄衫,脸色居傲的青年,宫仲山却好象迎接上宾似的,一直把他让进书房里去,接着关起门来,在里面谈了许久。
江帆正好打从书房经过,听到义父在里面只是连声应“是”,不由心中大奇。
在他的心目中,义父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无论武功、气派,都是自己的典范,尤其听义父平日口气,好象武林中能够和他老人家动手过招的,已是不多。
何以见了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十岁的黄衫少年,会有这样低声下气?一时不由起了好奇之心,正待偷偷的瞧上一瞧。
只听黄衫少年起身说道:“那么宫老叔要他早日前去就是!”
宫仲山呵呵笑道:“兄弟遵命,哈哈,此子福缘,真是不浅。邵老弟远来不易,怎地就要走了?”
黄衫少年道:“宫老叔不必客气,小侄还有一件急事待办,如果确如江湖上的传言,恐怕宫老叔也不得闲呢!”
宫仲山似乎吃惊的道:“你是说那件东西,有了眉目。”
黄衫少年道:“据说那东西共有五份,必须得全五份,才能看出奥秘,如今江湖上正谣传着……”他底下的话突然低了下去。
接着宫仲山“哦”一声道:“原来如此,哈哈,那么兄弟不好强留。”两人说话之间,脚步声已到门口。
江帆不知他们说些什么,赶紧闪身躲开。
只听书房门“呀”然开启,自己义父恭送黄衫少年出来。
等两人走远,便也悄悄溜出走廊。
不多一会,宫仲山送走客人,回转客厅,一眼瞧到江帆,脸上绽出笑容,招手道:“帆儿,你随义父来,我有话和你说。”
江帆还是方才偷听,被义父发觉,不由脸上一红,垂手应了声是,跟着义父走进书房,宫仲山在椅子上坐下,一面指了指身边的椅子笑道:“帆儿,你也坐下来。”
江帆心头只是忐忑不安,依言坐下。
宫仲山一手把他拉起,慈笑道:“义父和你情若父子,你快起来,听我说下去才好。”
江帆拭泪站起,宫仲山又道:“这几年来,义父无时无刻忘不了老嫂子的遗言,所以对你更加督促,倾囊传授,希望你有一天,能够报雪血仇。”
“可喜你天资颖悟,果然不负期望,尤其这三年工夫,武功大进,义父这一身本领,已被你全学会了。要是换了旁人有此成就,要在江湖上扬名立业,已绰绰有余。但是你的杀父仇人,乃是威震武林人多势众的五大门派。
虽然将来报仇之事,义父绝不会置身事外,而且也可广约能手,替你助威,只是你本身自然也要有相当的功力,才能胜任。
因此,义父经过再三考虑,你只有另投名师,再求深造。……”
江帆抬头道:“义父,江湖上还有比你老人家本领再大的人?”
宫仲山仰天打了个哈哈,随即正色道:“孩子,武林中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凭义父所学,虽说已是不多,但不是绝无仅有。这多年来,父义就替你想了一位武功高不可测的奇人,如能拜在这位奇人门下,哈哈,不出一年……”
江帆惊奇的道:“义父,这位奇人是谁?帆儿怎地从没听你说过?”
宫冲山摸着他颔下疏朗朗的胡子,笑道:“这位奇人,说过来也是义父的老友,咳,何止老友,简直可以是义父的……唔……义父的……前辈。”
“我这样说,并不为过,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