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三妹赶紧躲了出去。
三郎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揉眼睛,连句招呼也没打,撅哒撅哒地去了。
三妹拿着自己的衣服,端了盆热水,张罗着要给眉儿洗一洗,换一换。踏进屋见她还偎在仇家怀里,弄得自己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她故意抬高声音,说:“眉儿,来,我们洗洗,把衣服换喽。看,五天了,成个小泥猴啦。”
眉儿不理她,对着仇家说:“。。。。。。你给我洗,该是行?”
仇家二话没说,站起来,把她平放在床上,接过木盆,歉然一笑,对着三妹说:“给我吧,我给她洗。。。。。。”
脏得看不出布丝丝的衣服脱掉,仇家把光不溜丢的姑娘抱进热水盆,解开发辩先从头发洗起。热水一泡,几天的饥饿、疲惫、惊惧伴着委屈,一起涌上心头眼眶,眉儿哭了,抽抽搭搭,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洗好了,仇家拿来三妹的衣服,谁想眉儿硬是不穿,拉起胳膊往回缩,拉起腿儿乱瞪踹,一边躲一边哏哏地笑,怎么哄也不行。仇家只得将她光着身子抱上床,拉被子盖好,取过脏衣服,打算到跌水潭去洗涮干净。眉儿还是不干,从被子里伸出手臂拉着他的衣角,不让走。有啥子办法?仇家只得坐在床边陪着。
坐着陪还不行,眉儿还非拉他躺下,躺在她身边,腻歪、矫情、不讲理,小女子的一切手段都用上了。一点辙没有,仇家只得陪她躺下来。
一夜酗酒,本来就有一些疲倦,浑身散了架似的,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仇家就打起鼾,鼾声越来越大,震的窗户纸呼达呼达直响。眉儿却没有睡,她那里睡得着,梦寐以求的男人终于和自己睡到一张床上,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光不溜丢下了地,站在床边,仔仔细细端详着,端详着,终于确认仇家真的睡着了。
她傻傻地笑着,自己问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该做些啥子,或者说些啥子?她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愣愣怔怔站着,站了好半天,好半天,一点主意也没有,脑子特别乱,嗡嗡嗡象是有几百只蜜蜂在飞,心嘣嘣嘣象是有几百盘水碓在舂,她完全乱了方寸。
仇家睡得极死,鼾声大的吓人,忽然他翻了个身,面朝里躺去,弓腰撅腚的,一人站了大半个床。
想去解他的裤带,伸出手试探试探,没敢,想去解他的纽扣,伸出手试探试探,还是没敢,光不溜丢的眉儿,站在地上,好半天好半天才爬上床,贴着他的后背,躺下来,慢慢将身子偎上去,抱着他,抱得紧紧的,生怕被他拱下床似的。
仇家嘟囔了句什么,继续扯着他的噗鼾。
天麻麻黑的时候,眉儿醒了,她悄悄爬出被窝,穿上三妹的衣服,出了屋。见三妹正在院坝里摆桌子,她赶紧凑上去,接过筷子饭碗,说:“大姐,我来。。。。。。”
“叫三姐。不用你,歇着吧。。。。。。”说着,三妹蹲在灶下,撤出灶堂里的火,饭已经好了,“你去请仇先生。该吃饭了,叫他起吧。”
眉儿嘴上“嗯,嗯”地答应着,却不动弹,仍然跟屁虫似地腻在三妹身后。忽然,她抚摩着肚子,凑近三妹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三…三姐,我怀娃儿了,再过十个月,我…我就生娃儿呀,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娃。”
三妹一楞,回过头看看她,问:“真的?什么时候怀的,几个月了?”
“就刚才,刚一歇歇呀!”
“刚…刚才?刚才是多会儿?你是说。。。。。。”
“刚才就是刚才嘛。刚才我和仇先生睡了。。。。。。”
“你是说今天。。。。。。晌午。。。。。。就在这屋里。。。。。。”三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什么事,藏藏掖掖还惟恐不机密呢,咋就这么说出来了。再说,就算跟仇先生睡了,你咋知道肯定能怀孕,还是个儿子娃?
“是呀!刚才仇先生睡着了,我悄悄悄悄地抱着他,就…就躺在他的身边,抱…抱得紧紧的。不一会儿。。。。。。不一会儿…我也睡着了。”
三妹越发吃惊,这娃儿咋得这样,真的憨包哇?她问:“那仇先生呢?他…他…说啥没有?”
“他…他就没有醒,呼噜打的山响,吓人的慌。”
“你是说,仇先生一直睡着,根本就没醒?也没动…动你。。。。。。”
“没有。睡得死着呢,连身都没翻一次。”
“你和他睡几回啦?”
“这是头一回呀。就这一回。。。。。。”
三妹使足吃奶的力气才憋住,没有笑出声来:“你…你…是不是…咳,咳,是不是想…特别想…咳,咳。。。。。。想要个娃儿?”
“不!不是一个。我要生好多好多,生十个,生二十个。。。。。。”眉儿朗声说着,甚至有点气壮山河的味道。
“为哪样,要生这么多?”
眉儿想想,摇摇头,说:“不告诉你。。。。。。你就别问了,不能告诉你。以后,以后你会知道的。三姐,娃儿百天的时候,你可得去喝酒呵。。。。。。”她扭搭扭搭进屋去了。
三妹赶紧说:“要得,要得。。。。。。”
让她纳闷的是,还没长开个女娃儿也神神秘秘的,这些人们是咋的了,一个个咋这样?
三妹百思不得其解。
第十七章
李老爷一进门,翠儿就将煮好的药粥端上来。
李老爷问:“咋得,变了?这是啥子。。。。。。”
“嗯,仇先生临走时说的,说是该换药了,让从今儿个起换成一把稻米、半块豆腐、四片香菇,熬粥。。。。。。”
“仇先生走了?去啥子地方啦?”
翠儿讲了昨儿个晚上发生的事情,说仇家不明不白的硬是让人给拉走,兆老爷被衙门扣留,巧月也走了,还把柳笛儿带去,就连柳眉儿也没了踪影,到现在没回来,偌大个宅院里就剩下她自己,吓得一夜没敢睡,说着差点哭出来。
一个晚上咋得出这么多事呢?李老爷赶紧打发跟着的人回家叫二少爷,让多带几个家人赶过来听招呼,再派几个人城里城外踅摸踅摸柳眉儿,叫管家去衙门打听打听,兆谦和出了啥子事。
正吩咐着,柳笛儿回来了,说不用管眉儿,她不会出事的。这丫头从小就胆壮,八成是跟仇先生走了。衙门也不必去,他把昨儿个晚上在兆老爷家看到的听到的讲了一遍。
说着,王阿大约着灵峰和尚也来了。几个人一合计,肯定是啸聚山林的哪一方豪强,有了危重病人请他出诊,估摸着没有什么事,没有病家伤害郎中的理嘛。至于兆家的事,咱们是平头百姓,管不了那么许多,爱咋着就咋着吧。
既然都没事儿,李老爷松了一口气,他眯细了眼睛,探过头去问灵峰:“灵师傅,庙里离的开吗?”
“没得啥子事,要想离开就离得开。李老爷有何吩咐?”
“陪我在这儿耍子,要得?你看,这么大的宅院,剩下几个娃儿,咋个能放得下心,咱给仇先生看家护院,如何?”
“有李老爷你就行了嘛,为哪样还要拉上我?”
“万一有个小蟊贼,滥痞棍,你灵师傅两腿一盘,双手合十,念上一段经文,还不退敌千里?”
“李老爷的棍子就很厉害嘛。退敌的事归你吧,我只管陪你喝茶。。。。。。”
正说着,呼啦啦涌进一伙人。
“爹,哪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让我收拾他。。。。。。”为首的正是二少爷秀才李肇元。
李老爷抬头一看,差点没把鼻子气歪,只见这位二少爷穿了元青剔花蜀缎琵琶扣窄袖紧身衣,茄皮紫川绸缩口灯笼裤,茜红丝绦带耷拉下一小截,脚踏粉底牛皮皂靴,黝黑的大辫子盘绕在脖子上,护腕扳指一应俱全,仿佛街头卖艺的武把子。
李老爷诙谐劲又上来了,他裂嘴一笑,学着白话小说里人物,来了句:“来将何人?通上姓名。”
时下正在流行的白话小说,李肇元可没看上几本,那是被视之为闲书的。先生不让看,说那不是用功读书,走经济仕途的人应该看的玩意。老爹更是不让看,说等到七老八十,再也用不着求上进的时候才可以看。他愣愣怔怔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茬,憋了一气,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
“来将。。。。。。儿臣也。”
李老爷不知道是该恼还是该笑,瞪着眼睛问:“听你的口气,我…我是皇上了?儿臣,胆子不小。。。。。。你真敢开口哇,是不是想弄个大劈,弄个夷九族呀?唉,儿臣,快快退下,站到一边听令。”
灵峰和尚想笑不敢笑,不笑又忍不住,赶忙捂着嘴,站起来躲到一边去。
巧月回来了,她抿嘴笑笑,正要和大伙儿打招呼,还没开口,急冲冲闯进来一架竹榻,一个中年汉子扯着嗓门急吼吼地问:“哪位是仇先生?哪位是仇先生?快给看看吧,她…她不行了。”
巧月回头看了看,说:“仇先生不在,出远门了。”
“啊!那…那可咋个整?她眼看就不行了。仇…先生去了哪里?”
“病家接去了。她咋得了?患得啥子病?”
“。。。。。。昨儿个忙了干活,没顾得上过早,也没吃晌午,下晚吃几口冷饭,不一会儿肚子就疼起,疼得满地打滚。。。。。。”
“从昨儿个下晚,到现在?一直没松?”
“没得。。。。。。折腾一夜。”
“拉过没得?”
“没得。。。。。。想着是拉上一泡能松泛些,蹲了几次,一点拉不出。”
巧月闷了一会儿,看着病人,柳叶眉一挑,拉过翠儿,从她大襟底边取下一枚缝衣针,弓着腰,拿起病妇的手,攥住中指,捋捋,在指甲根处扎了一针,使劲挤,挤出一滴血,擦掉,换根手指再捋,再扎,再挤,扎得病妇呲牙裂嘴,吸吸溜溜。十根手指刚刚扎了七根,病妇长长地呻吟一声,仿佛吐出一口浊气。巧月问:“咋样?感觉着好一点?”
好个病妇,疼得满头满脸滚着黄豆大的汗珠,还忘不了逗乐子:“。。。。。。就象一块石头,呼通一下子,从胸口窝跌到屁股眼,跌出去了。。。。。。”
巧月呲牙一笑,挥挥手说:“抬到上房去,让她躺一躺。”
“不躺了,若是没得事,我们就回呀。”中年汉子说。
“家住啥子地方?远不远?”
“不远,城东五里,打蕨沟。。。。。。”
巧月想想,说:“还是躺一躺吧。虽说不远,你看这日头,明晃晃的,卯时刚过,就晒人呢。躺一会儿,让她缓一缓再走。”
竹榻都抬起来了,这蠢婆娘,躺在竹榻上来了句:“。。。。。。唉,怪不得人们说,要想学得会,先跟师傅睡呢。这仇先生的娘子也和众人不一般,神手呀。。。。。。”说着,眼睛一闭,脑袋一歪,她睡着了。弄得巧月想发火想骂人都没了对手,脸一红一白,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傻楞楞地说不出话来。
还是秀才李肇元懂得怜香惜玉,赶紧打圆场,说:“兆小姐,麻利坐下,歇歇气,看这一头汗。翠儿,快给小姐看茶。”
巧月勉强笑笑,定定神,说:“没得事。翠儿,客人来了好半天,咋得不看茶?先把葵花端出来。。。。。。”
翠儿心里想,你们都走了,就剩下我自己个,那里顾得上哟。看茶?水还没烧呢。葵花?一夜没睡,早嗑光了。哼,慢慢等着吧。她一扭头撅哒撅哒走了。
“兆小姐,你也会行医诊病?”秀才李肇元问。
“我哪里会行医诊病呀。庄户人家有个头疼脑热的,扎个针,刮个痧,拔个罐,谁不会?哪里说得上行医诊病。”
“这豆腐仇家名气可要大呢,将来红遍六州三府,名满天下,还不全得靠你帮助打理。老仇回来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小姐呢 。”
李老爷什么人,能不清楚自己的儿子,见了年青妇女筋酥骨软,涎皮淡脸,献媚取宠,没话找话说,岂只是一次两次了。别的事可以当众教子,唯有这种事,只能不动声色,不光是儿子的脸面,重要的是要给对方留面子。李老爷说:
“兆小姐,来,这里坐。令尊遭事了?眼下怎么样。。。。。。”他扭过头去冲着儿子说,“你回吧,该读书了。去晚了小心先生打手板心哟。”
尽管有怨气,翠儿手脚还是很麻利,茶上来了,紧跟着一人一碗大馅抄手也端了上来,摆在大家面前。灵峰一楞,心想怎么给我也吃肉的?李老爷眼尖,看着灵峰疑疑惑惑的样子,觉着忒有趣,哈哈大笑着说:
“吃吧,吃吧。谁让你长得一脸花和尚模样,怪哪个?”
“哪个说是肉的?灵师傅,就算你想吃肉的,也没得。夜里个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谁去买肉?灵师傅,你尝尝嘛,我有多大胆子,没得亵渎神佛哟。”
巧月也很惊奇,不是肉馅还能是什么馅?她问:
“你又整了些啥子名堂?”
“这是荠菜、青韭、鸡蛋馅的。鲜着呢,快趁热吃吧,才香呢。”
“灵师傅,馅里有鸡蛋,你吃不吃?”李老爷一边吹着热气,一边问。
“吃。哪个不吃。。。。。。” 一只抄手早就进了嘴,灵峰呜噜呜噜地说。
“鸡蛋是不是荤?”
“不是。有血的为荤,无血的不为荤。”
“鸡蛋孵成鸡,吃不吃?”
“不吃。鸡有血。”
“蛋为鸡之母,子不可吃,而母却照吃不误,是啥子道理?”
“冬为春之母,春为夏之母,冬却不是春,春却不是夏,四季要更衣,大热的天,李老爷也不穿皮袍子。土为木之母,粪为米之母,谁也不会说土就是木,粪就是米。李老爷,你说是也不是?” 灵峰放下碗,摆一副大辩论的架势。
“蛋可孵鸡,你吃一个蛋就会少孵一只鸡。难道说这不是杀生?”
“草可以喂牛喂羊,农夫锄草,你能说是杀生?”
“草不锄也会自腐。。。。。。”
“蛋不孵也会自臭。。。。。。”
“好个歪和尚,还真会搅些歪歪理。老夫认输,老夫认输,快吃你的抄手吧,看凉了。”李老爷哈哈大笑着举手投降。
其实巧月听出来了,灵峰是在瞎搅,春夏秋冬怎么能和吃鸡吃蛋比,锄草怎么能和杀生比,两码事儿嘛。如果不是自己的客人,真想跟他一逞口舌之锋利。
打蕨沟的那个病妇出来了,急急忙忙进了茅厕。巧月笑了,说:“翠儿,快去再端碗抄手来。”
“给谁吃也不给她吃,没把她撵出去,让她进上房躺一气,就不错了。还想吃抄手?哼。。。。。。”
“去吧,去吧。我都不气了,你还气个啥子?”说着她招呼道,“大嫂,过来,过这儿来,坐下吃碗抄手。”
从茅厕出来,病妇脸上再也没了病容,裂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不可支的样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屁股坐下,瞅着巧月问:“我该咋个称呼你?是叫仇家嫂子,还是叫兆家小姐?”
李老爷赶紧呵斥道:“闭上嘴巴,吃你的抄手。哪里这么多废话哟。。。。。。”
“咋个?我说错啥子啦?哎,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