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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沿着山间小路走了五十多里,牛绒绒雨一直不停,越走越累,越走越冷,想歇歇脚都找不到落屁股的地方。出来的时候,俩人谁也没穿油衣,以为这样的小雨没得啥子,谁想时间长了照样湿衣服呢。
山坳里一缕细烟笔直笔直悬在雨中,绷紧的墨线似的。李肇元说:“有人家。走,看看去!”
俩人离开小路,下坡,过溪,穿过一片灌木棵子,再爬一段陡坡,看见一排茅草棚,一个穿着蓑衣的男人正蹲在地上忙着什么。李肇元会三句半苗话,他打招呼问好。
那男人站起来,冲着来人大吼一声:“站住,不要靠近,不要靠近。”说着,甩甩手进棚子去了。仇家说,他会汉话呀。李肇元摇摇头,示意他别开口。
不一会儿,那男人端着两只碗出来,说:“不要动,等我过去。”
两只碗递到面前,仇家吓了一跳,碗脏得看不出颜色,碗沿锯齿似的豁豁牙牙,碗里装着黄乎乎的汤子,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再看李肇元恭恭敬敬双手接过,毫不犹豫地凑到嘴边,伸长脖子一饮而尽。仇家赶紧见样学样,接过碗喝了。原来,碗里是水酒,味道很不错的。
这时候,那男人哈哈大笑,将俩人让到草棚下的石桌前坐下,说:“老人家。。。。。。”
三个字刚出口,李肇元连忙打断:“可不敢乱喊。你是哥,我是弟,这位是我的朋友,也是弟。”
“你们是读书人,要敬。。。。。。哦,要恭敬。”
“读书人不假。。。。。。叫老人家,却是要不得。。。。。。你是哥,我俩是弟。”
那男人裂开嘴,憨厚得笑笑,说:“真的?”李肇元严肃着脸,使劲点点头,仇家也连忙点头,那人嘴裂得更大,“。。。。。。你俩人是哥,我是弟,好了。哥,进山做啥子?”
李肇元指指仇家说:“他是郎中,进山找药材,我陪他耍子。”
“郎中好。山上药材,有。我陪你去找。”
闲聊中得知,他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住在山里以打猎为生,活动区域既靠近苗寨也靠近彝寨,与苗人彝人都有来往,学了他们的生活习惯,学了他们的语言,慢慢地时间长了,好象忘了自己是汉人,有时候一开口或者苗话,或者彝话。再加上山中狩猎,终年见不到个汉人,没个说汉话的机会,时间一长,说起汉话来反而嗑磕巴巴,一点也不象个“话”了。
坐在茅草棚前面的石头上,仇家问他,苗话哥哥咋个说。他说,嫡。那么弟弟呢?他说,古。爹爹呢?阿为。妈妈呢?耐。仇家指指天接着问,雨,咋说?那。雪呢?播。山呢?种。草呢?渣。树呢?咙。。。。。。那么彝话呢,哥哥,咋说?他说,委。弟弟呢?年。爹爹呢?铺。妈妈呢?模。他又指指天,问,雨,咋说?烘。雪呢?乌。山呢?补。。。。。。你叫什么名字?他愣怔了一下,想想,说,周…周,川。俩人一问一答,做游戏似地,说了好半天。
(读者知道,彝族的彝字,在那个时代是写作“夷”的,其中暗含着侮辱的意思。直到解放后,新中国成立,才改作“彝”字,这个“彝”字是祭器的名字,含有尊贵的意思。写那个时代的事情,本该用那个时代的字眼,为了尊重彝族兄弟,也就从权了。)
李肇元问仇家:“歇好了没有?小心天黑赶不到啊。”
周川急了,站起来,比手划脚地说:“嫡,吃饭,古,炊下啦,炊下啦!”
李肇元想推辞,还是仇家跟穷苦人打交道经验丰富一些,他给了李肇元一个眼色,说:“好,古,吃,吃。”
等饭的时候,仇家看见草棚边放着一石碓,刚才周川就是蹲在那儿忙活,他问:“才刚你杵啥子呢?”
“药。”
“药?啥子药?我看看。。。。。。”说着,就要过去。
周川“嗖”地一下窜上来,紧紧抱住仇家,说:“不,行。毒药,过去不得。”
“啥子毒药,把你吓成这样?”
“给,山牲口的。抹,箭上。一箭封,封…嗓子眼,你们郎中叫,叫射罔。”
仇家明白了,这是配制打猎用的毒药呢。他听说过,使用的时候,涂抹在箭簇上,一箭封喉,任是老虎野猪也跑不掉。射罔他也知道,书上有记载,将生草乌捣烂,取其澄清的汁,淋在石头上,晒干就成了。射罔也是一味药,《肘后方》、《汪范方》、《梅师集验方》、《千金方》都有记载,能治十几种痼疾。草乌更不新鲜,江浙一带常常有人种在庭院里,作观赏之花。九月开放,淡紫娇艳,因为与菊花同时,又被称之为鹦哥菊,也有叫鸳鸯菊、僧鞋菊的。其实是剧毒之物,专攻风湿寒造成的陈年老病,药用价值很高。药农采得后置长流水中,浸泡至口尝仅有微麻的感觉,然后加黑豆甘草入水煮,煮透,晒六成干,切片,再晒干晒透,既可保存出售。此药有搜风胜湿,散寒止痛,开痰消肿的功效,能治风寒湿痹,中风瘫痪,破伤风,头风,脘腹冷痛,痰癖气块,冷痢喉痹,痈疽疔疮等等疾病。但是,炮制射罔,还是第一次见到。
仇家说:“我是郎中,知道射罔,你让我看看,没得事情,你放心吧。”
“千万,小心,莫碰手上,眼上,莫碰。”
仇家被说得也有点胆怯,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拿起一块没进石碓的草乌,伸舌头尖舔舔。这草乌没经过浸泡,剧毒未去,又麻又辣。他想,晒出的射罔,毒性应该更大,入药是不敢轻易用的,绝对不敢胡乱使用。但仇家还是想要一块。
周川端一木瓢出来,说:“哥,洗洗嘴巴,洗洗手杆。甘草水,解射罔毒的。”几个人聊了这么一气,他的汉话利落多了。
“兄弟,给我一块射罔行吗?”
“哥,打猎?行,都拿去。吃饭,坐下吃饭,吃罢饭,拿给你。”说着,他从草棚子里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炖鸡块,一甑子蒸苞谷饭,招呼大家坐下快吃。
仇家奇怪,周川一直和俩人聊天,只进了两次草棚子,片刻时间就出来了,怎么鸡也炖好了,饭也蒸好了?他问:“你啥子时候做的?没见你杀鸡呀?”
“女人做的。”周川憨厚地一笑。
“没见她呀。请她出来,一起吃。”李肇元也客气地说。
“她,没得衣,没得裤,见不得人。”周川又是憨厚的一笑。
“没得衣,没得裤?咋的不买布缝几件呢?” 李肇元问。
“钱,没得。”
“咋个是这样?打猎这生计,找钱也难?”李肇元眼睛瞪得铜铃大。
“难。”
“打一只虎,能卖百十两银子。日子还不好过?”
“山主要收租。官府要收税。公人要收捐。官人要年敬节敬月敬。山大王躲,不见面,三年打不到一只。山鸡、野兔、獐狍多,卖不上价钱。”
“租呀,税呀,捐呀。。。。。。唉,要得很多吗?”
“一只山鸡卖十个铜板,税,要二个,捐要二个。一只狍子卖四十个铜版,税要八个,捐要八个。”
“租呢,也很重?”李肇元接着问。
“山主一年要八两银子。年敬一百文铜板。节敬二十文铜板。月敬要十文铜板。”
“一年满打满算能找几多钱?”
“上年剩下一千四百文铜板。”
“还不够一两银子?能买…能买不到二百斤苞谷,咋个够吃嘛?哦,你有几个娃儿?”
“七个,四个男娃,三个女娃。”
“九口人,二百斤苞谷,吃一年?”
“女人,娃儿,在石头缝缝里再种些些,能收三二百多斤。养一群鸡,再采些些菌子、竹荪、天麻、昭参,卖钱。饿不死。”
“娃儿多大啦?”
“大的是个女娃,十七。二的是个男娃,十六。三的是女娃,十五,四的是女娃。。。。。。”
“叫他们出来吃饭呀。”
“出不来,都没得衣服。没衣,没裤,赤尻子是不能见客的,没…没礼…貌。”
李肇元想问,没得衣服,咋个出门,咋个石头缝缝里种苞谷,满山遍野采山珍?想想,没问出口。俩人不再说话,饭吃的没滋没味,俩人谁也不敢下筷子,生怕多吃一口似的。
李肇元心情很沉重,放下筷子,他拿出那把时刻不离身的扇子,扯着玉坠,问仇家:“你说,送给他行不行?”
仇家接过来仔细看,是一块核桃大缅甸玉,从雕工、血晕、成色看,是块古玉,应该价值不菲。他心想,这人呀,说变也快着呢。三四个月前心浮气燥,昂着脖子的小公鸡模样,说变就变了,变得恐怕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呢。这时候的李肇元,不仅沉稳了许多,还懂得怜穷恤贫,同情受苦人,真真不简单呢。他沉了沉,说:“你送块玉石给他,能换粮食吗,能换布匹吗,咋个花?一个穷猎户,忽然有块玉石,还不让公人当场抓了?治罪不治罪,先不说,玉石当场就得进公人腰包。”
“那,回去我着人给他送几石粮食来?”
“行,就这么办。最好…最好再送一两匹粗布。”
“送一两匹粗布?拿得出手吗?送就得送细布呀。”李肇元十分认真地说。
“唉,到底是公子哥儿。一个猎户穿身细布裤褂,钻林子,卧草丛,好看好瞧?”仇家乜斜着眼嘲笑道。
李肇元也自嘲地笑了。
苗寨去不成了。李肇元说,没听说过,有谁能拿着一包毒药,进村入寨,登门上户,去谁家的。去好朋友家都不行,起码是没礼貌。仇家输了理,一声没吭,乖乖地跟在后面,俩人顶着牛绒绒雨,一步一滑跌地赶紧往回返。
回家没几天,李肇元在爹爹的严命之下,游学去了四川,然后又去陕西、河南、山东、江苏、江西、湖南,从贵州绕回来,一走就是四年多。光绪十一年,他参加乙酉科乡试,高中第十八名,以举人的身份在外为官。据说,官声尚可,百姓中口碑也还行。当然,怎么也比不过乃兄。
他的长兄李肇南,同治十年辛未科会试高中,以进士身份为官,直至宣化知府。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载湉人等一路西逃,途径宣化府。刚刚安顿下来,一伙太监大概是闲极无聊,满大街的又砸又抢,把个不大的府城搅成一锅粥。知府李肇南闻听大怒,立即下令,抓。抓了以后,他还不罢休,又枷号示众,施以鞭刑。横行霸道惯了的慈禧,知道自己正在逃难中,啥子屁没敢放,反而还夸奖了一句,说,好啊,好啊,真真有古大臣之风范。回京之后,慈禧越想越窝火,越想越憋气,哭兮兮地逢人就诉说委屈,一个小小的知府都敢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都敢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有人给他透露消息,让他赶紧上书谢罪。书是上了,谁也没想到竟是辞职书。李肇南挂冠而去,两袖清风,回镇雄老家开了间书塾,教几个鼻涕娃,聊以糊口,最后终老乡里。
(二十年前作者常去宣化,有时候一周要去两回。曾经去过府衙门遗址、慈禧行宫遗址,这些遗址眼下还在。《镇雄州志》上有这个故事,《宣化府志》上也有这个故事。)
从这次分手,仇家和李肇元,俩人再也不曾谋面。
第二十六章
巧月仍然住在仇家。
仇家仍然到处游逛。
这天,他忽然感觉有点累,想歇歇脚,补补欠缺的觉。于是,决定那儿也不去,干脆连床也不起,放展身子好好睡。一觉睡到巳时末刻,午饭已经炊好,仇家才懒懒散散走出屋门,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叫来柳笛儿,吩咐他进城喊个裁缝,再买两匹细布,一匹蓝色,一匹白色。
巧月见仇家睡醒,忙着过来,想问问中午吃啥子。见他正在安排喊裁缝买布,就说:“。。。。。。先生要做衣服?嗯,蓝色的做件长衫,白色的做两件散穿的裤褂。哦,再买匹月白色的吧,多做件长衫,留着换洗。”
仇家没坑声,柳笛儿拿上钱走了。
刚吃完午饭,裁缝就到了。凑巧,脚前脚后,廖大嫂也来了。见裁缝坐在椅子上,布匹摆在桌子上,张口就问:“哟,做啥子,裁新衣服吗?兆小姐,是给你做出嫁的新衣服?咋不买红的。仇先生,赶紧拿钱,打发人去买红色的,买绿色的。没得说办喜事,不整得红火些,光蓝布白布使不得。”
仇家真的又拿钱让柳笛再去买。
柳笛儿刚刚出门,廖大嫂问:“没告诉柳笛儿买线?红的、蓝的、白的、黑的、绿的都买几股。”
兆小姐闻听,赶紧去追赶柳笛儿。
廖大嫂见兆小姐走了,问仇家:“真的给新娘子做嫁衣呀?”
“啥子哟?给笛儿眉儿做几件家常穿的衣服,眉儿连抹胸亵衣都没有。。。。。。你也做几件吧,不是也没得换洗吗?”
“你…你要给我做衣服?真的,真的。。。。。。”廖大搔惊喜地睁大眼睛,“做几件家常衣服请裁缝做啥子?家里这么多女人,为啥子不自己做?裁缝师傅,你回吧,这儿用不着你了。”
裁缝不乐意了,站起身要争竞,没等他开口,廖大嫂从仇家腰带上抽下荷包,倒出一把铜子,数也没数,塞进他的手里,连说带哄将他推出门外。
仇家猛然想起,给这个做衣服,给那个做衣服,给不给巧月做?做吧,以什么名目呢,她是你什么人,轮得着你给做衣服?不做吧,一伙人都有,单单落下一个,她会咋个想,别人会咋个想?
见巧月推门进来,他试探着问:“你做件啥子?”
巧月笑笑,说:“我啥子都不要,衣服多着呢。”
话说出去了,巧月又有点后悔。后天是七月初七,自己的生日,她盼着仇家能给她点啥子,比如说信物之类。
红布绿布各色丝线棉线买来了,笛儿还自作主张,买了一包大大小小的针。廖大嫂主剪,先给笛儿量体裁衣。嘁里喀嚓,三下五除二,一件蓝色长衫,一件白色汗禢已经裁好。
廖大嫂说:“等着去吧,别在这儿添乱,误不了你娶媳妇。”她又裁下红蓝白三件兜肚的料,说,“谁针线活儿好?动手吧。。。。。。”
说着,她自己先飞针走线,埋头缝起。
巧月、眉儿、小翠谁也没动针,都大眼瞪小眼地围着看。只见廖大嫂将红布迭个对角,找到中心,压出印痕,取枚锈花针纫上白丝线,小针脚平针,从中心点缭起,十几针缭过,一朵梅花精精神神突显出来。围观的人还没来得及叫好,又是一朵,又是一朵,不一会儿一束折枝梅活灵活现,开放在大家眼前。她又取来蓝布,纫上红丝线,照样缭起,很快又一束折枝梅也开了。她把两块布合起,压出边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