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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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蒙冷月-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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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咋得?没把人吓个跟头。”大妹嗔怪地说。
仇家接过碗,喝了几口,说:“没得事。身子骨壮着呢,好好睡一觉,啥子毛病都好了。”
一碗鱼汤喝完,扶他躺下,大妹坐在床边,想陪着说说话。仇家不看她,翻身向里,闭上眼睛,又陷入似睡非睡,朦朦胧胧。
这时候,二十一年前的惨剧,清晰地浮动在眼前,耳边惨叫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不忍卒听。
大妹坐在床边,脑壳一冲一冲打着瞌睡。




 第二十九章

清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五月十日,是他永远忘不了的日子。
仇家祖籍安徽滁州东南乡,往上数十几代,大概是明朝什么年间吧,家里出了个状元公,从县令做起,一路高升,直做到巡抚,很是显赫过一段时间。不知为啥子,这位老祖宗放着好好的官不当,吃错药似的,竟和上司耍起小孩子脾气,五十岁不到致仕还乡,回家当起老太爷。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定家规,这位老祖宗苛刻地要求子孙后代,永远不得入仕,永远不许为官。并把这一家规堂而皇之写下来,挂在祠堂祖宗牌位之侧,时不时令子侄辈诵读。不入仕,不为官,并不是说可以不读书,老祖宗亲自坐镇家塾课子教孙。可能是因为监管严厉又教学得法吧,教出来的后代,一个个子史经集倒背如流,作文赋诗倚马可待。几代传下来,家族中多得是咬文嚼字的庄稼汉,饱读诗书的泥腿子。
饱读诗书不许做官,那么读书又派啥子用场呢?到了崇祯年间,也记不清是第几代老祖宗,开始学医,一代一代往下传,学医的子弟越来越多,医术越来越精湛,名气越来越大,渐渐地也积累起颇具规模的家业。其间经过满清入关,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杀人如割韭,十室九座空。经过康熙乾隆年间几次大旱大涝,饿殍遍野,人民相食,盗贼横行。仇姓一家却奇迹般的保住了,整个家族毫发未损,甚至发达兴旺起来。
到了仇家这一代,弟兄三人都很成气候,两个哥哥早早成为远近知名的医生,把医寓开进滁州城。仇家呢,三岁启蒙,《百家姓》、《三字经》、《汤头歌》、《药性赋》一块学,五岁的时候就能倒背如流。聪明的孩子都贪玩,仇家贪玩得更厉害。父亲的医寓在庐州,顾不上他,够不着他。家里只有六十岁刚过的爷爷奶奶以及母亲姨娘和几个嫂嫂。爷爷带孙子本来就是宠着的时候多,管教的时候少,再加上他书也背得,字也写得,文也作得,再大一点脉也揿得,药也识得,方也开得,越到后来,他越是以玩为主,以学为辅了。
有趣的是,玩的花样与同般大小的顽童绝不一样,仇家最爱和下人们厮混,酒坊、醋坊、粉坊、酱坊、豆腐坊、铁匠铺、锡匠铺、铜匠铺甚至马棚、牛栏、猪圈都成了他玩耍的场所,匠人、工头、伙计、长工、短汉也成了他经常领到家里小酌一杯的朋友。
玩耍和交往中,仇家搜集了很多流散在民间的偏方验方和治病疗疾的土办法,经过整理试验,并与古书典籍相互印证,他尝试着运用到行医中。你别不信,民间的东西有时候比上了书的东西还管事。渐渐的仇家胆子越发大,什么酒糟、醋糟、粉渣、酱汁,什么铜锈、铁屑、锡锅巴,什么马粪、牛屎、猪尿他都敢拿来入药。特别是对豆腐心得独到,豆腐渣、豆腐浆、豆腐皮、豆腐泔水,就连点豆腐用的盐卤,做豆腐用的黄豆,甚至发了霉的豆腐长出的绿毛,都成了他独门不二的治病法宝。
家乡是个穷地方,不过比起真正苦焦的地界,日子好过多了,就连讨口的花子也能多要一口。仇家日子又比普通庄农好过些,不种地有粮吃,不经商有钱花,经过几代人燕儿衔泥盖起的宅院,比起肉头小财主的大宅门绝不在以下。
爷爷早已不再坐堂,除了指导仇家的时候偶尔揿揿脉看看药方,老人家迷上了写写画画,每天都要涂抹几张宣纸,时而工笔,时而写意,时而线描,时而泼墨。他还特别擅长临摹,经常借来名家古画,摹写一番。有时候古画的主人不愿出借,他干脆坐在人家默读两个时辰,赶紧跑回家摹写下来,竟然能做到神似形也似。
好在明清两代安徽经商的多,发财的多,出了不少大富豪,钱多了古董字画自然也就慢慢地多了。一个曾经治过病救过命,或者不一定啥子时候会用得着他治病救命的老先生,亲自登门借画看看,谁好意思拒绝。为了借画读画,他跑遍了安庆、庐州、徽州以至苏州、扬州、金陵。这期间他目睹了不少传世名作,也临摹了不少稀世珍品。他临摹古画并不作伪,只是作为爱好随便玩玩,纸墨只挑好的买,并不追求宋纸唐墨,印章也不求人去刻,只是蘸些朱砂红,毛笔画上去,画毕即束之高阁,绝不刻意熏漂作旧。当然,更绝不轻易示人,偶尔挂在壁上,自我欣赏一番,自我陶醉一番,却是有的。
家里的西席先生就是他因画而识的老友,请来课子教孙,又陪自己舞墨弄彩耍子。老先生有个小女儿,这年十四岁,三年前就说定给仇家为媳,只因为学医的人知道早婚不好,再加上爷爷疼孙子,不愿意早早把夹板给他套上,才没急于迎娶。
端午节前夕,在庐州行医的父亲回来了,在滁州行医的两个哥哥回来了,爷爷象往年一样,打发人把西席老先生的娘子、姑娘、媳妇也接来,仇宅一下子热闹得亚赛过年。
没过门的媳妇来了,却和仇家一点关系都没有,连面也没让见。只是刚来那天,吩咐他过去给未来的岳母磕头请安,说了会儿话。而他过去之前,姑娘早早领得吩咐,躲出去,回避了。
仇家还是该干啥干啥。
五月初十,去邻村出诊,临走时爷爷嘱咐早点回来,说晚上要设宴,给他未来的老岳母饯行,明天一大早她们就要回去了。谁知,刚走出十多里路,就遇上过队伍,没得办法,他只好规规矩矩站在路边等着,等着队伍过完。
这支队伍身着黄色号衣,头戴黄色包巾,脚穿草鞋,特别扎眼的是,一改满清以杀头相威胁,硬性规定的半块秃瓢发式,一队队士兵通通蓄着长发,看着就格外提神。士兵们的精神劲也与八旗兵绿营兵迥然不同,一路走来,操着仇家根本听不懂的蛮子腔唱歌,嘹亮,豪迈,整齐,有些不大的娃子扯着脖子唱得青筋绷老高。
队伍总是过不完,总是过不完,一会儿是步兵,一会儿是枪兵,一会儿是炮兵,一会儿又是马队,仇家只好耐下心来慢慢等,慢慢等。
眼看着就到中午了,忽然听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喊了句什么,队伍齐刷刷停下来,士兵们席地而坐,拿出每人一个的饭包,吃起午饭。
这时候,等着过路的,没事看热闹的越聚越多,挑担的,扛锄的,袖手的,背褡裢的,从小声议论到高声谈笑,有人甚至试探着与士兵们交谈,也有不耐烦的,可能是急着赶路,又不敢冲撞队伍。
这个军官也看出来了,他笑嘻嘻的冲着百姓说几句什么,一口蛮子腔谁也听不懂,百姓们只是冲着他傻笑。军官无奈地摆摆手退到一边。又站出一个军官,操着江苏口音说,大伙儿要想看呢,随便看好了,和我们多多亲近,没得啥子好怕的。谁若是急着赶路,尽可以和士兵们抢路走,顺着走可以,逆着走可以,横着穿行也可以。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谁也不影响谁。路是你们开的,不能说我们走就不让你们走了。
围观的人们都笑起来,有胆大的回家端来热水,递给正在吃饭的士兵,这些兵们也不客气,一个个接过碗就喝。谁知喝完以后,每人掏出一枚制钱放在碗里,恭恭敬敬递回去。
仇家很是惊讶,了不得呀,这样好的军纪,这样对待百姓,啧啧,将来还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青天也能戳个大窟窿?
广西蛮子起事造反,两年前他就听说了。想不到的是,这年二月十二日,造反大军兵临南京,仅仅十二天就一举夺得这座六朝古都,更名天京,做了太平天国的首都。随即,大军四面出击,夺关斩将,攻城略地,镇江和扬州得手后,又发大兵进入安徽。现在看这架势是要渡过淮河继续北上呢。
大军一直在过,仇家试探着和队伍一起走,这些兵们也不拦挡,任他随意而行。见到真的可以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他加快了脚步,等赶到病家已经是太阳偏西的时候。
病人患得是痈疽。先是用灸,然后挑开排脓,再开方捡药,指导家人煎药,服侍病人饮了,厚棉被盖好睡下,再将药煎第二道,一切都安顿利索,天已擦黑。仇家打算赶紧走,正是过队伍的时候,怕路上不太平,太晚了不好走,也不敢走。谁想,主人家早就备好饭,拉拉扯扯非留他吃过再走。盛情难却,他只好坐下来,看着月亮一点点爬上树梢,爬上屋脊。
仇家不知道,白天看见的队伍正是林凤祥、李开芳率领的北伐大军。二万二千五百多人的大军,五月八日渡过长江,从浦口迅速北上,清军察哈尔都统西凌阿和副都统明庆、乌凌阿带着黑龙江马队二千人、山东兵八百人正严阵以待,两军相逢,立刻扭扯在一起。想不到的是,清军实在经不起一击,三五个回合,就溃不成军,遗留下大批马匹和军械,狼狈逃窜,大军随即直扑滁州。他看到的正是扑向滁州的造反大军,胡大妹和胡三妹的爹爹妈妈就在这支队伍里,很可能就从眼前走过。可惜当时和胡家姐妹不认识,不知道哪个是他们的爹爹,哪个是他们的妈妈罢了。
仇家更不知道,满清八旗兵绿营兵象苍蝇似地,从四面八方直扑小小的滁州地面。眼下的八旗兵,再也不是刚刚入关时的剽悍铁骑,官不是那时候的官,一个个纨绔子弟提笼架鸟的后生占据指挥要津,兵不是那时候的兵,一个个酒色掏空身子破落户子弟混进军旅掮起大刀长矛。不过有一点,他们还没忘记乃祖遗风,那就是上战场,枪一响,赶紧夺,赶紧抢,生怕两只手两只脚不够用。绿营兵就更是积年老婊的裤子——提不起。通常汉人的想法是,你满人的天下社稷与我何干,让我去流血拼命?对不起,没那个好心肠。当了兵,上战场,能溜就溜,能抢就抢,保命第一,发财也不敢忘。整个满清军队说不经打的时候,和仇家治病常用的豆腐渣没啥子两样,说发疯的时候,面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象狼象豺象饿了一百年的恶狗一点不夸张。
造反大军挟大胜之威横扫皖北,朝廷的狼豺犬豚紧紧包围上来,眼看着就是一场大战。然而没有打起来,造反大军爱咋个打就咋个打,爱咋个扫就咋个扫,滁州丢了,临淮关丢了,凤阳府丢了,几万八旗兵绿营兵只是远远的跟在后面看热闹,象是些坐在舞台下,特别守规矩的观众,绝对没有哪个耐不住性子,跑上台去来两嗓子,臭显摆一番。
朝廷军队看热闹,碍得着仇家何事?




 第三十章

一条不大的沙河偎依着村庄睡着,睡在柳丝轻拂,宿鸟偶啼的夜风里,弯弯的上弦月挂悬在柳梢头睡着,睡在微波轻漾,鱼儿唼喋里,村庄也睡着,睡在偶尔传来的犬吠中,睡在牛倒嚼马吃草猪哼哼的交响中,睡在初夏田野里不知名的小虫欢快的歌唱中。只有村口铁匠铺里的烘炉睡得不踏实,半睡半醒,朦朦胧胧中睁着一只红红的眼睛,透出敞开的窗口,似乎警惕着什么。一朵白莲花般的彩云,慢慢地慢慢地飘来,给睡梦中的村庄,睡梦中的沙河,睡梦中的田野,轻轻罩上一床松松软软的玄色丝被。
已经是午夜时分,疯了一天的儿娃子们都在梦中。梦中的儿娃子也不老实,磨牙的,说梦话的,撒呓症的,尿了床挨了打又哭又嚎的,静谧的村庄小夜曲,因为有他们的配合,显得越发平和,显得越发舒缓。
整整一个白天都在过队伍,小小的村庄热闹了整整一个白天。其实,热闹的也只是那些半大不小的儿娃儿们。
他们先是站在路边,仰着头傻傻地看,看着逶迤不绝的队伍不断头地过,看着那些挂红缨子的矛,裹红绸子的刀,扎红绸子的炮,踏起一路黄尘的马和那些一路走一路唱的兵。
看了一会儿,几个胆子大的耐不住寂寞,挤在队伍旁边,挺起胸,摆起手,学着兵的样子,跟着走。有带头的就有敢跟的,看着没人搭理他们,胆子越来越大,一大伙儿娃子跟着队伍疯跑,跑上一气,眼看着跑远了,一阵乱笑,一阵乱叫,又呼啸着跑回来。有的儿娃子跟着队伍跑上一气,乍着胆子伸出手去,试探着摸摸士兵肩头的长矛,背上的大刀,见这些兵只是笑笑,没打没骂也没吓唬,干脆呼啸着涌进不知谁家的高粱地,一人折一根嫩嫩的秸秆掮在肩头,再挤在队伍旁边,挺起胸,摆起手,学着兵的样子,跟着走,跟着跑。
大人们出来的并不多,尤其是有点阅历的老人,一个个躲在家里,守住宅门,甚至手握竹杖,死死看着儿子孙子,不许离开家门一步。还时不时地搬着手指头,金木水火土,掐算一气,然后长叹一声:唉,乱世,又是一个乱世来啦。
不过还是有年轻人出来了,围观了,有的送了开水,并且得到三枚五枚天朝的铜钱。有的还跟士兵们搭了话,只是听不懂那些蛮腔蛮调而已。
傍晚时候队伍过完的。没有一个士兵走入村庄,没有一个士兵践踏庄稼,没有一匹战马便溲在靠近村口的路上,也没在村子里征粮抓兵派伕。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喧闹的一天没给村庄留下一点异样的痕迹。
村庄静谧得温柔又舒展,夜风吹去初夏的溽热,带来阵阵如水的清凉,正是劳作一天的人们睡舒服觉的好时候。
突然,一声号炮,杀声四起。
宁静的夏夜一下子被撕得粉碎,沉睡的村庄霎时间一片狼哭鬼嚎。月亮底下,上百的大兵们摆出攻城夺寨的架式,轰着开花炮,鸣着火药枪,分着若干梯队,呐喊着扑向酣睡的村庄,扑向酣睡的人们。
开花炮威力极大,村口铁匠铺第一个被击中起火,火势借着风势,立刻向四面八方蔓延,带着呼啸的哨音扑向那些低矮的茅草房、竹笆房。冲进村子的大兵还嫌火头不够,烧得不解恨,竟然一个个手持火把,一边冲锋一边点火,专门点那些大火没顾得上,没够得着的草舍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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