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手一上一下动起,大约嘴快的人吃下两碗饭的工夫,一松手,衣裙全进了染锅,满锅的红水沸腾成了一朵盛开的花。
染过的衣裙重新浸入凉水盆,漂洗三遍,捞出来,眉儿也连忙上手,俩人忙忙乎乎拆线。一边拆线,绚丽的图案一边显现,等到拆完,把廖大嫂下了一跳。
先看颜色,从裙腰开始由淡红入浅红到深红,慢慢过度,夹袄也是从下摆开始,由浅入深,过度得十分自然。尤其是红色里加了点蓝色,一下子柔和了许多,看着就顺眼,看着就舒服。
再看图案,二十几朵梅花开放在前胸后背和两袖,无枝干却见铁骨,无味道似闻馨香,活灵活现,可触可摸。十几朵菊花开放在裙裾下摆,明明是十几根细细的线条组成,竟染出大画家笔下晕染的效果,饱满厚重,凸起立体,只是欠着一股风,没有摇曳生姿风情,只是欠着一场霜,没有百花肃杀陪衬。
湿漉漉的衣裙晾起,廖大嫂抓过翠儿染红了的手,仔细端详,翻过来调过去看,一边看一边说:“啧啧,这手是咋个长的,这么巧。唉,稀罕死个人哟。翠儿妹子,二天教教嫂子,可行?”
“有啥子不行的?二天小姐要去打蕨沟耍呢。到时候你留她多住几天。”
“小姐回家做啥子去啦,仇先生走,她也走?”
“明天七月初七,是她的生日,要回去拜月神呢。”
“小姐生日?咋得不说一声呢。先给她做件衣服嘛。。。。。。”廖大嫂埋怨道。
“做嘛。等她回来穿,还不是一样。。。。。。”
廖大嫂估摸着巧月的身材,裁下一套白色衣裙,在上衣片片上指甲划出一朵牡丹,在印痕两头用针挑起一根布丝,扯断抽出,隔开一根再挑, 挑完经线,挑纬线。很快,牡丹的印痕就成了半透明的花朵。然后,她拿一块碎布衬在里头,沿着花朵的边缘绣起,绣出花边绣花心,一朵镂空的富贵牡丹笑盈盈地开了。
廖大嫂说:“这是雕花,有二十几种手法呢,我也没学全。我们那个地界,高手都让宫里征调走了,给太后、嫔妃、公主干活去了。当年,乾隆爷大婚,从我们那儿一下下就征调二百多女人呢。”
眉儿问:“咋就没征调你呢?”
“我这样笨手笨脚的,皇上老子看不上眼。再说,乾隆大婚我奶奶还没出生呢。”
“你去给皇上唱甚时候三哥哥敢把妹子偷呀!”
“没得活着不耐烦啦,等着来个斩立决”。
十几朵牡丹镂空绣好,她指甲划出印痕,让翠儿扎枝扎叶,自己剪出两只蝴蝶,补花绣在上面。
上衣打整好,再整长裙,裙子下摆的雕花牡丹朵儿大些,补上去的蝴蝶更多,还有几只缭花蝴蝶、扎花蝴蝶、刻花蝴蝶。因为不用缝制,很快就完工了,就着翠儿剩下的染液,又加了点蓝色下锅,染好拆开再看,蓝色加的多,染成茜红,显得更典雅更庄重些,也更适合小姐的身份了。
大晴的天,日头明晃晃的,晒在院子里,夜色朦胧时已经干透。
吃过晚饭,几个女人又凑到一堆儿飞针走线。
快到子时了,活儿还没干完,廖大嫂说,不干啦,睡觉,困乏了呢。眉儿说,睡啥子觉哟,等着我炒几个菜,咱们喝点酒耍子,咋样?说着,没等俩人同意,急急忙忙进了厨房。
一盘红油卤豆腐,一盘兰花豆腐干,一盘野鸭油臭豆腐,一盘糖熘脆豆腐,摆在桌上,眉儿喊翠儿斟酒。
翠儿说:“酒搁哪儿啦?我和廖大嫂都是客人,你不好好伺候着,还喊我斟酒?我上哪儿找去。。。。。。”
廖大嫂搛起一片兰花豆腐干,嚼着说:“不简单,眉儿,你咋会做我们家乡菜,谁教你的?啧啧,真有点大同府的味儿呢。”
“咋是你们家乡味儿?”
“咋不是我们家乡味儿。在家的时候,俺娘常常做了给爹爹下酒。”廖大嫂沉浸在儿时的回忆中,两只眼睛一下子罩进朦朦雾气中。
“你去问问,见人就问,镇雄哪个女人不会?不就是个兰花豆腐干嘛。”
翠儿找来上次李老爷和灵峰喝剩下的半坛子酒,见俩人争竞个没完,一边斟酒一边说:“。。。。。。你们俩不喝酒?磨牙费嘴争个啥子,啥大不了个事嘛!”
眉儿笑了,端起酒杯,说:“廖大嫂,我敬你一杯。这几天没招待好你,你大人大量,别计较,好吧?”
“我…我不会喝酒,沾酒就醉。你们喝,我就这一杯,慢慢陪你们。”廖大嫂端着酒杯忽然扭捏起来。
“那可不行,第一杯咋着也得干了。来,端起来,干了,干了。。。。。。”眉儿举着杯站在廖大嫂面前,酒杯几乎触到鼻子底下。
翠儿也过来凑趣,举着杯使劲让:“一杯水酒哪里就会醉呢。干了吧,干了吧。。。。。。”
廖大嫂没得办法,举起杯,闭着眼,一仰脖儿干了。
“你会喝酒呀。山里的狍子安犄角,扮老黄牛呢。廖大嫂,你骗不了我,来,满上,满上。。。。。。”
三杯酒下肚,翠儿突然一脸惊慌,一脸痛苦,揉着胸脯,呲牙裂嘴,说不出话来。眉儿问她:“你咋得啦,你咋得啦,难过?那里难过。。。。。。”
廖大嫂也赶忙过来,俩人抬起她,放到里屋仇家的大床上。再看翠儿,脑门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脸色也苍白得吓人。俩人慌了手脚,使劲叫,使劲喊,使劲推搡,使劲摇晃,把个翠儿快折腾散架了,才断断续续说出一句话来:
“。。。。。。小…小姐,小姐完了,小姐…完…了,肯定,肯…定…完了。。。。。。”说着,她头一歪,昏了过去,眼角还挂着一颗大大的泪珠。
仇家坐起身子,想推醒大妹,他要下床,总不能从她身上爬过去呀。就在伸出手要推没推的一刹那,他看见门外跪着几个汉子,直撅撅地跪在熹曦晨晖中,象是几座半截铁塔。仇家拉起大妹,搡到床里头,跳下床,鞋也没顾得穿就冲了出去。悠忽间,几个汉子“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一句话没说,站起身扬长而去。
大妹三妹也跑出来看,三个人一起呼喊的时候,几个汉子已经爬上对面的山坡,很快隐没在缭绕的晨雾中。
第三十七章
柳笛儿打开大门,正要往出走,只见一个人坐在礓礤上,仔细一看原来是兆府的管家梁栋。柳笛儿奇怪地问:“梁管家,你…你啥子时候来的?咋…咋得这么早。。。。。。”
“我来接翠儿。有一个时辰了吧,看大门没开,说坐下等等,没想到…没想到睡着了。”
“来这么早,有事?”
“没得啥子事。只是找翠儿,小姐叫她立马回去”
柳笛儿更奇怪了,小姐找翠儿,打发得动大管家,再说又这么早?他不知道该咋问:“是不是。。。。。。小姐…是不是。。。。。。怕是…不该。。。。。。”
“小姐没说啥子事。我想不会有啥子大事吧,女娃儿家,想起来一阵子,一下下风,一下下雨的。”梁栋打断笛儿的磕磕巴巴,断然说道。
到底年岁小,好糊弄,笛儿二话没说,赶紧去叫翠儿。等他闯进上房的时候,翠儿躺在仇家的大床上,蜷成虾米样,微鼾细细,睡得正香,被子也没盖。柳笛儿一点不懂男女之防,直冲冲奔过去,喊了一声:“嗨,翠儿,快起!梁管家接你来啦,小姐叫你回去呢。快起。。。。。。”
翠儿从梦中醒来,眯迷瞪瞪揉着眼睛,听说梁管家来接,眼泪顿时涌出,一边抽泣一边小声絮叨:“应验了,应验了。唉,凶多吉少,凶多吉少。。。。。。小姐哟。。。。。。小姐哟,你咋不等等我。。。。。。你咋不等等我。。。。。。”
蹬上裤子披上袄,趿拉着鞋子,出了上房,看见梁栋正在当院站着,翠儿劈头就问:“小姐咋样了,你告诉我实话,她…她眼下还活…活着没有?”
“回家再说。这是旁人家,哭不得。。。。。。回家再说。走吧,快!”
翠儿硬生生将哭憋了回去,憋得浑身打颤,抖成麻筛,她哆嗦着嘴唇跟笛儿说:“别告诉眉儿,等我走了你再跟她说。就说…就说我不放心小姐,一大早回去了,看看她,下晚就回来。。。。。。笛儿,你信不信?小姐没啦。。。。。。肯定,肯定没啦。。。。。。夜儿个我做的梦更不好。。。。。。”
跨出大门,礓礤还没下完,翠儿“嗷”的一声,已经哭得背过气去。好在梁栋早有准备,招呼下人背起,如飞似得奔去。
眉儿已经起床,正在如厕,听着几个人说话,只是有点听不清楚。等提着裤子出来,院子里并没啥子人,到了前院只看见笛儿手扒着大门往外打瞭,她喊道:“笛儿,谁说话来着,大天早起的。”
“翠儿走了。她不放心小姐,要回去看看,说是下晚就回来。”
“她一人走的?你咋不去送送她。现在也就是卯时吧,让她一个人走,你放心?”眉儿训斥道。
“梁管家来接走的。”笛儿不愿意编瞎话,又不会编瞎话,他只好实话实说,“。。。。。。她说…说,小姐肯定没了。。。。。。梁管家来接,是不是真出了啥子事情?”
“不会吧,能出啥子事情?”
俩人正说着,廖大嫂也出来了,听了俩人一番话,说:“不如让笛儿打听打听去,该是?”
“也行。笛儿,你去一趟吧。”
笛儿腿快,一阵紧跑,早已来到兆府大门外,正好遇上两个仆人端着盆水拿着抹布出来,见笛儿一头汗水跑来,打招呼问道:“小笛子,跑啥子呢?”
“找小姐。找她取药方。。。。。。李老爷今日个该换药了,药方在…在小姐手里。”一直刁钻古怪的笛儿,进了仇宅才有所收敛。尽管有所收敛, 编几句谎话还是没得问题的。
俩仆人看看笛儿,看看粉墙,再看看笛儿,侧身堵住进大门的路,说:“你先回去吧,我俩给你去要,立马送去,耽误不了事。”
笛儿斜楞着眼睛问:“咋着,不让我进去?府上咋得啦,出了啥子事情?”
“兆老爷请道士打醮呢。不让外人靠近,就连下人都打发到后花园去了。你就别进啦,没得让老爷骂我们哥儿。你回吧,一下下就给你送去。”
打醮笛儿见过,不止一次见过,常常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大人娃儿老汉老婆围着看闹热,哪有说不让外人靠近的?正疑惑间,猛抬头看见大门左侧粉墙上,淋淋漓漓,鲜血写着园筛大的十二个字。笛儿不识字,不知道写得啥子,但是心里明白,血写的字在墙上,这是兆府出了人命,有人被杀了,大概就是夜儿个,他扭头就走。
眉儿和廖大嫂饭也没做,手拿着针线,有心无肠地说着话,见笛儿回来了,慌慌张张起身,问道:“。。。。。。打听点啥子?快,说说,打听点啥子?”
笛儿不识字,可是记性好,他大口喘着气,手指头蘸着头一天晚上喝剩下的茶水,写下一个“來”字。尽管伸胳膊拉腿,俩女人还是认得,抬头看看笛儿,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啥子药。接着,笛又写下一个“殺”字,这个字不好写,少了一笔,廖大嫂还是认出来了。
她有些站不稳,两只手撑着桌子,凑得近近得探着头去看。几个字慢慢写出,连在一起,竟是“來殺兆佟≌‘傷小姐 慚愧 慚愧”。
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颗的眼泪簌簌而下,带着哭腔说:“唉,翠儿的梦真的应验啦
。。。。。。要是别回去就好了,真真是死催的,自己家住得好好的,非要回去,非要回去,巴巴的回去送死。我也是。。。。。。咋就不懂得去兆府把她喊回来呢,咋就不懂得去兆府把她喊回来呢。。。。。。神佛给丫鬟托梦了,还不上心,还不上心。。。。。。”
眉儿也是站不想站,坐不想坐,不知咋得好,相处两个多月,虽说鸡鹐狗逗,时常酸脸,虽说是仇人的女儿,生巴巴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忽然死了,她也是没着没落的。三个人早上饭没吃,中午饭也没吃,干脆忘了这回事。
仇家和大妹三妹紧追慢追,赶到铁家的时候,已经是人走屋空,只剩下只驴驹子大的獒,慢慢踱出来迎客。
这是一座石根基,土坯墙,茅草苫顶,青石板墁地,北房五间厢房八间,碎石围墙的院落。走进去,当院种着七八棵柿子树,青青的柿子长到了拳头大,树下是一片菜地,一大片海椒挂着火一样的果实,还有一小片葱,顶着饱满的种子,急待采集再播了。往里走,北房和厢房之间是猪圈,四口肥猪饿得拼命拱着本来也不结实的木栅门,见有人过来,吱吱叫得好象要挨刀。进得屋来,一间间看,床桌椅凳,被褥垫单,锅碗瓢勺,火枪弓弩,网罾钓钩,斧锯锄镰,摆放得整整齐齐,纤尘不染。
仇家和大妹三妹堂屋里坐下来,刚一歇歇,大妹说,我去做饭,饭熟菜好,铁家儿郎也该回来了。说着去了东厢房,缸里舀米,拿到门前溪边淘洗干净,下锅煮好,捞入甑子蒸上,又搜寻出一块腊麂子肉和几颗鸡蛋,摘新海椒切丝,大大的油炒了。这时候三妹从里屋搜出一小坛子酒,一起摆在桌子上,说,咱们一边吃一边等,好吧?没人反对,吃吃喝喝之间,已经中午,并没有铁家兄弟的踪影。
三个人酒足饭饱,瞌睡虫抢先爬上仇家的鼻子尖尖,他站起来,踱到里屋看看,说,不回来啦?我睡在你家等。说着爬上大床,舒舒服服躺下,放展四肢,他真得要睡了。大妹也进来,说,你吐口血,折腾我一夜,瞪着两眼没敢睡,困死啦!说着,也爬上床,挨着仇家侧身躺下,很自然地将胳膊搭在仇家胸前。
就在这时候,三妹进来了,看见姐姐和仇家睡到了一起,很是惊讶。想说啥子,没说,想问啥子,没问。心里想,我要看看你们到底想做哪样。走到床边,她说,我也困乏呢。就是,躺在床上等,看你们啥子时候回来?说着,磨磨蹭蹭就要上床,可是姐姐躺在溜溜边上,她上不去,总不能从她身上爬过去吧?三妹伸手推推姐姐,谁知姐姐头也没回,只是抬起搭在仇家胸口上的那条胳膊,悄悄地在妹子瓷丁丁的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
三妹挨了掐,怒不敢怒,恼不敢恼,憋了一气,啥话也说不出口,没的办法,只得乖乖地退出来。她气哼哼地坐在堂屋桌子旁,心里说,我就坐在这里,看你们想干啥子?里屋连门都没有,看你个当姐姐的,敢动真格的。
其实,俩人啥也没干,只是搂着抱着扯起了噗鼾。一个重,一个轻,一个粗,一个细,唱歌儿似的,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吵得三妹也没了监督的兴趣,爬在桌子上睡着了。
睡了个实实在在的中午觉,醒来已经是太阳西斜时候,铁家儿郎仍然没有露面。
把桌子抬到柿子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