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知和停住脚步,扭回头来,等着仇家和眉儿赶上来。
“咱们再走上五七里路,有个好去处,包你仇哥哥满意,咋说?哦,眉儿妹子还走得动吧,不行的话我背上你?”
眉儿才不用他背呢,一路走一路钻草棵子,已经采了一大兜拐枣,见他说背着自己走路,笑笑,不置可否地说:“你尝尝这个,好吃呢。”
放慢脚步,吃着甜甜的拐枣,仇家没话找话说。
“知和兄弟,仙乡何处?”
“小地方,安徽寿州。”
仇家一楞,心里想,咋得这么凑巧呢,和自己相隔不远的老乡嘛。他接着问:
“啥子时候来的镇雄?”
钱知和把一大把拐枣还给眉儿说,“。。。。。。甜得腻人,还是你吃吧,我可享受不了。。。。。。来镇雄两年了。哦,差两个月就两年了。”
“一来就上了大雪山,跟上蔡阿婆他们的义军了?”
“哪里哟,我是…我是今年春天才上得山。。。。。。哦,仇先生,你是城里人,向你打听一个人,咋说?”钱知和转了话题。
“谁,打听谁?只要我认识的,你说。”
“你是郎中,认识的人多。城南七里有个松林湾,住着一个富家翁,姓兆,叫兆谦和的,你可认得?”
“认得,认得。”仇家嘴里应着,心里越发嘀咕,他打听兆贼做哪样?
“最近见过他吗?还活着吧,这一向可安好,没生灾害病?”
“瞧你说的,活得好着呢。别说生灾害病,连个小疮儿小疖子也没生过,比犍牛还结实呢。咋得,你…你和他有亲?”一边虚以委蛇地应付着,仇家反问道。
“没得。”
“有故?”
“没得。”
“那。。。。。。那…你打听他。。。。。。”仇家有点紧张了。
“。。。。。。有笔债,春上时候去讨没遇上他,眼看着就是冬月,琢磨着该去寻他了。可可的铁头领又派我去永宁大营公干,怕他突然死毬的,我…我找谁要账去呀。”
“没得关系,他命长着呢,有你讨债的时候。”仇家猛地想起,临分手时大郎半含半露的话,有点明白了,他想引逗着他说多些,“一笔什么债,让兄弟这么惦记?”
“不说它,不说它。仇哥哥,你看,到了——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好去处,你看。”
拐过山湾,远远就看见一棵巨大的枫树,趟过飘着片片红叶的小溪,绕过树下的巨石,顺着一条宽仅容足的小径,溯溪而上。溪水渐宽渐缓,竟是一片亚葫芦形的水凼,脱下鞋子,挽起裤腿,钱知和下到水里,趟着水往前走。亚葫芦的尽头,看见的是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他弯腰钻了进去,嘴里还喊着:“仇先生,你在外头等一下,等我点个火。”
须臾,一团黄黄的光晃了起来,渐渐向深处走去。仇家和眉儿相互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跟着弯腰钻了进去。
山洞里并不很暗,火把黄黄亮亮的光映着溪水,勉强能看清楚石壁上垂着吊着立着支棱着犬牙似的石锥锥。脚下的溪水越来越温和,甚至有点烫脚,有鱼儿唼喋,不时在裸露的脚上腿上“咬”一口,痒酥酥的不舒服。
山洞越窄,俩人手脚并用,几乎爬着又走了一段,眼前一亮,似有天光从什么地方透了进来,直起身来再看,俩人已经来到一间“大厅”。
“大厅”迎面三级高台,两侧有九级丹陛通上去,中间是斜斜铺设的丹陛石,有龙,有云,有翻腾的海水,三级高台有栏杆围护,正中间摆着一龙书案,书案之后是一屏风,隐隐约约看见大海、日出和龙的图案,高台之下是一人搂不过来的圆柱,柱顶、柱脚、柱身也盘绕着龙。待仔细观瞧,竟是天然而成,石头的“西贝”。
仇家自然没有到过皇宫,不知道金銮殿的规制,不知道皇家的气派,眼下一切也够他吃惊了。他一手牵着眉儿,慢慢踏上丹陛,站在龙书案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又绕到屏风之后去看。
屏风之后有一小门,走进去迎面是一雕花大床,床栏、踏脚、帐顶上有图案,好象是水草、鲤鱼,有月牙似的钩,吊着垂下来的帷幔。慢慢走到跟前,仔细看去,仍是石头的“西贝”,当然没有缎面绸里丝面被,床上铺着黄灿灿的金丝稻草。
仇家抬手搂住眉儿的细腰,哈哈大笑:“我…我还以为到…到了哪个大官的官衙呢,竟然…竟然统统是假货,假的。。。。。。眉儿,你见过这么堂皇的所在吗?官衙也似的!我的妈妈哟,这样的溶洞我可也是第一次见到呢。”
“不新鲜。你见过老阴洞吗?你见过牛卡洞吗?你见过仙人浴洞吗?你不知道吧,溶洞里啥子景致没有?奇奇怪怪的多了,有啥子新鲜的。”
“你见过?啥子地方有,二天带我去看看,开开眼。”
“我也没去过,听别人摆谈罢了。带你去可以,二天拉上翠儿、廖大嫂,一块儿去,该是行?”
“要那么多人做哪样,又不是去打狼?”
“人多闹热。。。。。。”
大床的侧面又一小洞,走进去,眼前一亮,俩人看见了月亮,看见了星斗,紧走几步,已经到了洞外。
“仇先生,你和眉儿妹子先洗一洗,我给咱们做饭。。。。。。慢慢洗,不着慌,让我多做几道菜,这里还有酒呢,咱们好好喝几杯。。。。。。”钱知和踅了过来,站在洞口大声吆喝着说。
“洗一洗?不洗了吧。。。。。。吃了饭早一点歇息,明天还要赶路呢。哎,我说,知和兄弟,你真以为进了皇家的金銮殿呀?还多做几道菜,拿啥子做?没见你背啥子来嘛。。。。。。”
“仇先生,不洗你会后悔的。你来看。。。。。。”前钱知和拉着仇家,又向前走了十几步,说,“你看。。。。。。仇先生你仔细看。。。。。。”
三个人好象来到了巨大的甑子里,甑壁直直的拔上去,光光溜溜的,没一棵杂草杂树,只是满天的星斗闪闪烁烁,只是弯弯的月牙儿清清冷冷。再看甑底,只有一间厅房大小,有水在闪着星斗,晃着弯月。
眉儿不管不顾,三下两下扒光衣服,一步步走下去,水很烫,还有点滑溜, 好在不深,刚刚没过小腿。她试探着坐下去,慢慢放展身子躺平,正好突起的石条,接住了脑袋,枕上去鼻子嘴露出水面。
仇家也躺下去,躺在眉儿身边,两人并排,挨得紧紧的。仇家长长呻吟一声,舒服得闭上了眼睛。这几天他太累了,来大雪山几天,没睡一个囫囵觉,铁家兄弟拉着他聊,蔡阿婆拉着他聊,众兄弟们拉着他聊,又喝了那么多酒,他真的疲乏了。烫烫的水一泡,全身一放松,他睡着了,扯着轻轻的噗鼾。
眉儿借着晶晶亮亮的星光,端详着躺在身边,近在咫尺的主人,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笑得格外开心。想想前几个月,廖大嫂传授的“这样这样这样”,她还有点脸热心跳。抬眼瞟去,仇家那黑不溜球的玩意,漂在水面上一浮一沉,一浮一沉,象是要和她说话。眉儿暗暗骂了一句:不要脸,你…你跟女人点头哈腰,套啥子近乎嘛,不要脸!想做哪样,想做哪样?
哼,想做那样的丑事?晚了,不跟你做了,谁让你早不张罗,把个热馒头耽搁成了冷饽饽。现在呀,我有那个瓷瓶瓶,用不着你了。等着你给我种娃儿,娃儿再慢慢长大,没二十年,也得十八年,我等不及呢。那样的丑事你就不要想了,我是不会跟你“这样这样这样”了,有翠儿,有廖大嫂,你知足去吧,别得了甘肃望四川啦。
忽然,眉儿觉着满池子的水正在下降,很快胸也露出来了,腹也露出来了,还没等她惊讶地叫出来,池子只剩下湿漉漉光溜溜的石壁,一丝水也没了。一阵凉风吹来,冷飕飕的砭人骨髓,眉儿不由打了个哆嗦。轻轻扯着噗鼾的仇家也醒了,看看眉儿,看看自己,疑疑惑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澡不能再洗了,眉儿拿过仇家的衣服,刚要递过去。忽然,池子中心,有一股水柱“呼”地冒起,伴着腾腾热气,足足五尺多高。伸出手去试试,水温尚可忍受,两人搀扶着凑近些,享受着热乎乎的淋浴。
“你看,不象混堂子嘛?洗着洗着,还给换了水呢。”仇家的瞌睡一扫而光,笑嘻嘻的冲着眉儿逗趣。
“我又没去过混堂子,那是你们男人的事儿。还没听说有女人的混堂子呢。。。。。。”
“我要是有了钱呀,就把这儿买下来,给你做混堂子。”仇家送了一个猪尿脬人情。
眉儿哈哈大笑,一手揉着肚子,一手拍打着他的脊梁,说:“。。。。。。要得,要得。等你有了钱,就把这儿买下来。。。。。。给我…给我做混堂子。。。。。。我可有耐心呢。。。。。。一定等着。。。。。。你慢慢攒钱吧。。。。。。慢慢攒钱吧。。。。。。”
说笑间,水柱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一池水又是满满荡荡。俩人退回池边,重新躺下,不约而同双双闭上眼睛,一起跌入了梦乡。
也不知道过了许久,钱知和远远地喊道:“仇先生,吃饭了,吃饭了,快点吧,看凉了,快点吧。”
实在可惜,富丽堂皇的溶洞里没有就餐的桌椅,三个也讲究不起,只好席地坐在龙书案下,围着四盘子菜,一盆汤和一甑子米饭,开始吃饭。
刚要拿碗盛饭,钱知和拦住她,说:“眉儿,等一下下,先喝几杯,先喝几杯再盛饭。”
仇家惊讶地问:“这洞子是你家,还是你亲戚家,咋的啥子都有?瞧这菜炒的,糯苞谷烧腊肉、蕨菜烧腊肉、笋干烧腊肉。。。。。。这是啥子,噢,杜鹃花瓣烧腊肉,还有…还有石灰豆腐酸菜汤。。。。。。还有酒,你是咋整来的吗?”
“仇先生没看出来吗?统统是干菜,没得一点鲜货。为啥子?这是从大雪山去老营盘的必经之路,弟兄们设下个无人值守的驿站,准备了吃的喝的,准备了锅碗瓢勺,只是唯有干货,没得鲜货。。。。。。哦,酒还不少呢,仇先生可以放开了喝,左右晚上没的事情做,喝高了放展身子睡一觉。。。。。。”
“行,行。咱们兄弟放开了喝,放开了喝。。。。。。”仇家接过酒碗,仰着脖子一口喝干,一边抹着嘴,一边说。
“我也要喝,我也要喝!钱大哥,给我倒一碗。。。。。。”眉儿大声嚷嚷着。
“要得,要得。我们一齐喝,一齐喝。。。。。。”
三碗酒下肚,眉儿话多了起来,她哈着满嘴的酒气,问:“钱大哥,你是安徽人,跑到这个鸟儿不拉屎的地方做啥子来,你们那儿还不如我们这儿?”
“唉,眉儿,你还小,不懂呢。人呐,有时候他就身不由己了,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没有非来不可的事体,我不在家好好守着老爹老娘,守着祖宗庐墓,跑八千里路,磨十八双鞋,又没吃多了胀狠掉。。。。。。”
仇家端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咂着酒,听他们摆谈。
“钱大哥,啥子非来不可的事体,我们这乌蒙山又没埋得金没埋得银,想发财也别来这儿呀,你说是不是?”
“妹子,人活一辈子,可不光是发财二字,就能统统包罗了的。”
“那就是讨老婆。咋的,我们乌蒙山的姑娘漂亮,别的地方比不上,是不是?”
“妹子逗我呢。你钱大哥就这么没出息,不是发财就是讨老婆,再没点子正事可做,没点子男子汉大丈夫之事可做?”
“啥子事比发财讨老婆还要紧,值得你八千里路,十八双鞋?左右闲着没事,你就说说看。。。。。。”
“好好喝酒吧,看冷落仇先生了,他一个人闷闷不乐呢。仇先生,来,咱们干一个,干一个。。。。。。”
“正想听你的男子汉大丈夫之事呢,你就说说嘛。来,喝了这碗,摆谈摆谈,权当佐酒小菜了。来,干了,干了。。。。。。”
几碗酒下肚,眉儿舌头有点打不得弯,手呀脚呀轻飘飘的,脑壳却清醒得很,满是打牙撩嘴的欲望。
“钱大哥,我看呀,你是来镇雄挖窖藏的,长着神眼呢,知道哪儿埋着金,哪儿埋着银,是不是?你说。。。。。。”
“那不是我,是神仙。眉儿,你也太高看你大哥了吧?”钱知和乐哈哈地说。
“那就是大个的媳妇迷,八千里路,十八双鞋,走了二十八个月,跑镇雄找媳妇来了。咋着,镇雄姑娘真的很漂亮,比你们那儿的女人好?”
“眉儿,别说了。我…我给仇先生和你讲讲,没啥子,讲讲就讲讲。”钱知和下了好大决心似的,咬牙切齿地说,“。。。。。。其实不讲,仇先生也能猜得出来,我来镇雄是讨债的,向兆谦和讨一笔孽债。。。。。。”
“钱兄弟和兆谦和有仇?八千里追杀,追到镇雄来的。。。。。。”仇家其实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听他亲口说出,还是很惊讶。
“今年五月去过一次。。。。。。嗨,不说了,不说了,说它干啥子嘛!一提起我就心疼,一提起我就心疼。。。。。。”钱知和端起酒碗,发狠似地咚咚喝下去,把空碗重重摔在地上,然后就是嚎啕大哭。
酒也喝不下去,饭也没吃好,三个人默默无语睡下。
俩人睡在大雕花床上,一个人睡在外间的龙书案上。好久好久还听到钱知和长吁短叹和低低的抽泣。
三个人又同行了两天,在四川和云南的边边上分手,一个往山里走,两个往城里去。路上,仇家又试探着问过他一次,到底和兆谦和有啥子血海深仇,非得性命相搏不可。
不提还好,话儿才刚出口,挺大个男人小脚婆娘似的,裂着瓢儿嘴,哭成了个鼻涕人,赶紧打住,仇家再也不敢问了。
嗯,兆谦和的三姨娘和厨子刘全肯定是他做的,还掏了心肝肺肠肠肚肚,在墙上写下字“杀人者为苗霈霖之事也”,再加上他是寿州人,必与胡大妹讲的那段经历有关了。仇家一路走,一路想,他是陈玉成的人,苗霈霖的人,还是那个九十九岁,没留下姓名的老翁的人呢?
第四十三章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就进了腊月。
兆老爷家的后花园就要竣工了。
临近竣工那几天也是兆老爷最忙的几天,要细细致致验收,每个犄角旮旯每个细微末节都不能落下,要和匠人们结算,费尽心机得掂斤酌两,锱珠必较,要请人写匾写联,四处请高人,八方陪小心,写好了还得找硬木好料,请高手名匠,要精心伺候刚刚移栽过来的花草树木,小心翼翼地灌水剪枝,防霜,防雪,防凌冻,直把一伙子下人指使得滴溜乱转,把个兆老爷也忙得后脚跟打后脑勺。
原来他琢磨着中秋节咋得也完工了,所以和仇家定了个九月初九设宴请客。恰好遇上州同要去省里述职,镇雄营参将要去府里参与武举考试,两个守备也得同去。主要军政官员走了,设宴请客的意义失去多一半,不得不更改日期。州同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