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条拿来,我看看。”
接过凭条,笛儿象是老花眼似的举得高高的的,眯细了眼睛,脑壳一点一点的,嘴唇一动一动的,似乎是在仔细看。仇家知道他不认识字,赶忙溜了一眼凭条,抬脚碰了碰他,丢给他一个眼色,示意他是真的,没错。
“我以为你们是送礼的呢,却原来是讨帐的。”柳笛儿将凭条递回去,笑嘻嘻地逗了一句趣,说,“你们规规矩矩门外头等着,我去问问兆老爷,看咋个办。放心,不会让你们白跑一趟的。”
说着,拉起仇家就走,一直把他送到园子门口,说:“你去吧,放心陪他们喝酒去。有个大事小情,我去问你就是。”
见着仇家进了园子,笛儿扭头又回了大门口,招招手,把那伙工匠们叫了进来。
为首的见笛儿进去的工夫不大,又匆匆忙忙跑出来,疑疑惑惑地问:“小哥,你还要问啥子?是…不…是,是不是还要再看看凭条?”
“一张破纸,有啥子好再看的。”
“那,那是要问啥子?”
“问你想不想要银子?”
“想,想,那有不想的。小哥问过兆老爷啦?”
“兆老爷正在陪着衙门里的大官小吏喝酒冲壳子,没得要我去找挨骂嘛。”
“那。。。。。。那。。。。。。”
“那,那,那个啥子?小爷做主了,现在就给你支了。”
“啥子?你没问过兆老爷,就敢给我们支了?不行,不行,我等拿了银子走了,还不让老爷一顿大棒把你烀死。我等不能做那样没屁股眼的事。我们在这里等着,等他喝完酒再说。”
“罗嗦!趁着小爷现在高兴,想拿就拿,不拿年前没得啦!”
“拿,拿。只是。。。。。。只是。。。。。。”
“只是,现在没戥子,让我拿啥子称嘛。”笛儿将桌子上的一个铜盆揭开,问那个为首的,“你说,这么一堆堆有多少?”
“我哪里知道呀!我一辈子也没拿过这么多银子。。。。。。”
记账的簿子早让四个执事拿走了,说大奶奶要看看。其实,有簿子也没用,笛儿不识字,看也白看。笛儿另有办法,他回忆了一下送礼的人数,每个送了多少,在心里一笔一笔地加,一笔一笔加。那个为首的工匠见他翻着白眼,望着天,不知道什么意思,疑疑惑惑瞧着他,有点不知所措。
暗暗思谋了一气,笛儿把手一挥,说:“把这铜盆里的统统拿走吧,多也多不了多少,就算多个十两二十两,每人买双鞋子穿。讨要了这么多趟,鞋子也磨坏几双。”
为首的那位,犹犹豫豫,吭吭哧哧,推不想推,接不敢接,不知任何是好。
笛儿说:“老哥哥,快拿上走吧,给老婆娃儿买米熬稀饭去,晚了米又涨价了,年根底下涨得可快呢。快去吧,快去吧。”
“那,我等走了,老爷怪罪下来。。。。。。小哥,你…你。。。。。。”
“小爷我敢做,就有肩膀担着,不用你管,快走,快走!”
园子门口,廖大嫂正在指挥着端盘子的二十个丫头小子,喳喳呼呼,张张罗罗,脑门上沁出一层细汗,见笛儿过来,她抬起胳膊擦了一把,说“笛儿,你绕啥子呢,不进去喝一杯?”
“你咋不进去喝一杯,站在这儿大张着嘴巴,喝冷风呢?”
廖大嫂笑了笑,说:“里面有我的位置?那是当官的有钱的坐的,咱只有喝冷风的份。”
“没你的位置,有我的位置?咱不是只有伺候人的份嘛,咱不是只有喝冷风的份嘛?怎么样,快了吧,还有几道菜没上?”
“上三十二道了,还差十七道。快了,这会儿比刚才快多了,流水似的,再有半个时辰咋着也完了。”
“没想到你也来了。不知道你和兆老爷家还有关系。。。。。。”笛儿话里有点揶揄。
“我和兆老爷家一丁点关系也没有。还不是看在仇先生的面子上,来给他帮忙。。。。。。”廖大嫂抢着说。
“你是咋个知道的,兆老爷家今天要办事?”笛儿知道,连着三四天了,仇家天天晚上住在打蕨沟,他明知故问。
“仇先生昨儿个去了,告诉我的。”廖大嫂毫不隐讳地说。
“噢,那,那,他昨个晚上住打蕨沟啦?”
“是呀!多晚了,让他走夜路,再往回赶,咋个能放心哟。”
“你给他暖的被窝儿?”
“你他妈个私孩子,你,你,你想说啥子嘛,你给老娘说清楚!毬大个东西,懂你娘个脚!”廖大嫂一边骂着,一边挥拳来打。
笛儿嘎嘎笑着,跑个飞快。
俩人说笑的工夫,又有十道菜上了桌。
“仇先生,得空你给牟老爷的三姨太诊诊脉,可是要的?”兆谦和打着哈哈,说,“三姨太那块地有毛病,糟蹋了多少籽种,就是不出苗。”
“行呀,没得问题。”昨天晚上,让廖大嫂一顿臭骂,仇家脑壳里的疙瘩彻底解开了,比起前几天,象是换了个人。坐在酒席上,和一伙素无谋面的东西们谈笑风生,拉拉扯扯,拍肩抚背,热络得象是多年没有见面的至爱亲朋。听见兆谦和要他给牟老爷的小老婆看病,眼睛一亮,赶紧答应,他知道这个牟老爷是十七人“黑名单”上的人物,正巴不的和他们打联络呢,“。。。。。。如夫人今年贵庚?”
“噢,上个月刚刚满十九岁。”
“那么,啥子时候迎娶的呢?”迎娶是指娶正妻,仇家这么说纯属恭维。
“四年前,她刚刚满十五岁的时候。”
“一直没怀过?”
“没得,一直没怀过。”
“大人最小的是男公子,还是女公子?”
“是个姑娘,上个月办的汤饼会。”
“大人可以先自己试一试,找找病根。”
“咋个试,我自己能试?”牟老爷隔着桌子,探着脑壳问。
“这样,回到家,你不要说什么,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伸手摸摸她的小腹,看看是不是很凉。”
“噢,不用试了,是很凉,经常凉得冰手。”
“这不用你教,牟老爷是经常摸的,一点也不外行。”有人打着哈哈说。
“可不是咋得,就算是和田玉,也早让牟老爷摸稀汤了,何况一亩三分水园子,老摸老摸,咋个出苗嘛。”
“仇先生, 你别给他看,让那块好地歇三年,不用撒种也长苗。啥毛病?让牟老爷把地力给拔光了,使用过度。”
一伙子人起哄,七嘴八舌,怎么下流怎么说,怎么无耻怎么沁,一边说一边拍桌子打板凳地笑。仇家不理他们,继续问:
“然后,你再问她,下面是不是时常有一种冒凉气的感觉?”
“有,有。她说过的,好象是放屁,‘噗,噗’的。。。。。。”笑模样在脸上越堆越厚重,脖子越探越长,牟老爷开始佩服这个草药郎中。
“我明白了。再有,她还有没有别的毛病?譬如说,大便,饮食。。。。。。”
“拉稀几年了。。。。。。天一凉还打嗝。。。。。。说胃口胀满。。。。。。时不时憋得慌。。。。。。”
“先出个小偏方吧,大年一过,我去一趟,再下药。。。。。。晚饭后,打一盆热水,热度在可忍受与不可忍受之间即可。泡手,泡到一个连一个打嗝,直到打完为止。然后泡脚,也要很热的水,睡觉的时候抱个汤婆子,哪儿凉捂哪儿。。。。。。”
说到这儿,没人再起哄,一个二个张着耳朵听。一个花白胡子站起,举着酒杯,说:“仇先生,我先敬你一杯。。。。。。我那个犬子,满身长碎米米,稍稍一蹭,就破了,流黄水。仇先生,你给出个方子,可使得?”
兆谦和赶紧介绍说:“这是齐老爷,原来是我的上司呢。”
仇家记得,这又是那十七个“黑名单”中的人物。他越发高兴,脸上笑得四季花儿开:
“贵公子多大啦?”
“四个月。”
仇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搛了口菜,嚼着说:“你给他喝一点甘草水,试一试,不行的话,你再打发人来叫我好了。很可能是胎毒,甘草专解胎毒,很管用的。”
紧挨着兆谦和坐的州同大人举起酒杯,刚要开口,只见笛儿急匆匆过来,贴着耳朵小声说道:“铁大哥来了,让你过去一下下。”
仇家一个愣怔,心想他干什么来了,有什么急事?咋敢这么大的胆子,他…他可是在这个院子里作过案的哟。
“在哪儿呐?”
“就在大门外,让你快点过去。他说,就几句话,说完就走,不会耽搁你的。”
仇家冲着州同笑笑,再冲着满桌子的人笑笑,说了句:“大师傅叫呢,我去看看,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一边说,一边慌慌张张地走。
见仇家直奔大门口,笛儿问廖大嫂:“还有几个菜没上?”
“还有三个。咋的,累了?上完菜,不算完,一会儿还得收拾呢。”
“上完最后一个菜,立马到大门口去,跟着仇先生走。眼下啥子也别说,啥子也不许问。听见没有?”
廖大嫂收起一脸的笑逐颜开,刚想开口,却被柳笛儿那凌厉的眼神镇住了,她有点惶惑,有点慌张,有点不知所措,看着远去的笛儿,一股子寒气从脚底板心冒上来,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只剩下最后一道菜,寡妇豆腐。
蔡阿婆将早就烧好的红烧肉倒进大锅,添了两桶凉水,然后放海带丝,放洋芋粉条,大火烧开,再放进去鲜豆腐,他喊道:“眉儿,你们几个有完没完呀,一丁点活儿,干了多大半天?快点端来吧,快点!”
眉儿端着盆子,腿发颤,手发软,脑门子一层细细的汗,抖着嘴唇想说句什么,吭哧了两声,什么也没说出来。翠儿见她这幅模样,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说:“眉儿,行不行,你!不行就说话,我端去。”
眉毛看看翠儿,放下盆子,抬起袖子擦擦汗,长出一口气,再长出一口气,重新端起盆子,蹬蹬蹬走过去。她硬挤出一脸的笑,问道:“蔡伯,放哪儿呀?”
“倒锅里。眉儿,还有明天和后天呢,贪玩不得哟。看看你们,一个上午就切了一盆油豆腐。。。。。。”蔡阿婆没听出来,这娃儿说话有点不对头,声音涩涩的,干干的,他也没抬头看,这娃儿的眼神更是不对头,两只眼睛直勾勾的,象是一汪深潭,象是两粒冰砣。蔡阿婆挥舞着大板锹在锅里搅,使劲搅,根本没回头。
一盆包含着毒蜂蜜、射罔、砒霜的油豆腐,“哗”的一声进了锅。
大板锹一阵猛搅猛翻,蔡阿婆大叫了一声:
“撤火!文火慢慢炖着吧,这道菜,啥子时候喊了再上。。。。。。”
说着解下围裙,拍打着,踱到一边,坐下,刚要端起碗喝水,见笛儿小跑着过来,忙问:“汤菜上呀?酒喝完啦,饭也上?”
笛儿扒在他耳朵边,小声说道:“铁头领着人带话,让你立马回去。带话人就在门外,你见不见?”
蔡阿婆“呼”地站起,就要往外走,笛儿说:“把这道菜上了,小心一会儿巴锅。”说着,过去拿起大板锹搅了搅,锅里的菜熬得正好,颜色有黄有白有绿有红,气味更是打鼻子香,没有一点异样,没有一点令人起疑的地方。笛儿将大板锹交给蔡阿婆。
手忙脚乱地将一锅菜出进大盆子,又均匀的分进汤盆,蔡阿婆向大门外跑去。
笛儿一挥手,眉儿、翠儿、大娃子、三娃子,呼啦啦冲到园子门口,拉起廖大嫂就走。
仇家在大门口巡睃,哪里也没有铁家兄弟呀,连个影子都没有。他知道,铁家兄弟肯定不会大摇大摆,在明面上现身,不一定藏在哪儿呢。只好自己站在明面上,等着他们过来打招呼了。正等得心焦不耐烦呢,忽然看见蔡阿婆出来,他赶忙上前打问:“你见着铁大郎了,他去了哪里?”
“说是铁头领带话儿过来,有急事,让我等赶紧回去。我还没见他呢,他亲自来了?”
正说着,廖大嫂、眉儿、翠儿、大娃子、三娃子也急匆匆跑了出来。
俩人越发奇怪,咋着都出来啦,弄啥子呢,里面不管啦,不是还没散席嘛?
几个人站在一起,廖大嫂和眉儿脸色刷白,大口喘着气,说不出话,大娃子、三娃子平素一句话不说,问她也没用,只有翠儿还算平静,可能还是年记忒小点,还没意识到自己参与了泼天大案,万一事发,硬是要夷灭九族的哟。
过了好半天,笛儿出来了,脸上变颜变色地,慌慌张张,结结巴巴,奓叉两只手,哆嗦着嘴唇,说:
“。。。。。。谁…谁…给菜里下了…毒…毒,毒倒了一大片…一大片,还不快…快…跑…跑,再耽搁…搁…就跑不脱了,快,仇先生,你…你带着几个女眷,往城门口跑,南门口有滑竿在等,快点!蔡伯,你们往打蕨沟跑,绕城过去,就是大道,没给你们雇滑竿,我已经叫了你的弟兄伙,马上就出来,你千万别进去了。快点,仇先生,你倒是快点呀!”
仇家想问什么,还没来的及开口,早被翠儿一把曳住,拉起就跑,几个女人簇拥着他,瞬时间,上了大路,不见了踪影。蔡阿婆和几个弟兄伙,跑得更快,三窜两蹦,进了山沟,隐身在了丛丛草,密密树中。
笛儿和眉儿掩身在在园子门口,等待着里头发作。大汤盆盛着的寡妇豆腐已经上桌,二十个丫头小子抱着小甑子,正在挨桌添饭。笛儿猛然想起,只要一个人倒下,就会炸了锅,闹起来,院子里那么多丫鬟仆妇家人腿子,俩人可就跑不出去了。想到这里,他拉起眉儿就走。
出了大门,他又不想走了,站在大门外,他说:“眉儿,你先走,我等一歇歇,咋的也得看个结果嘛。”
眉儿说:“一块儿走,没得关系,我腿快着呢。你摸摸我这儿,心快蹦出嗓子眼啦。”
笛儿没理她,探着头向里头张望。
又下雨了,细细的雨丝,把门前的礓礤洗出一片油光,亮亮的黑石头成了温润的墨玉。时间过得很慢,象是牛皮鳔粘住了一样,让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俩人恨不得跳脚。
里面终于传出大呼小叫,鬼哭狼嚎也似的。
俩人对视一眼,扭头就走。
后记
细细雨丝,变成了絮絮雪花,给雷公岩罩一派洁白。嫣红嫣红的杜鹃从雪被下探出,或一枝,或一朵,或一瓣,也有冬青顶着雪冠,披着雪氅,或一缕,或一抹,或一线,远远望去,点点猩红,丝丝翠绿,把个雪的世界装扮得分外鲜活。
自从毒蜂巢被仇家取走,毒蜂自然也就散去,雷公岩下开始有了生气,野兔呀,土獾呀,草狐呀,试试探探进入昔日禁地,打窝,交尾,产仔,茫茫风雪中仍然能够听到此起彼伏的尖利的啼鸣,看到或一团,或一点,或一朵的足印。
雪越下越厚,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响出一串一串乐音。又一只老鹰在天际间盘旋,时而俯冲,时而拔高,时而伸展着翅膀滑翔。突然,好象发现了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