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要生吗,也生双胞胎?” 翠儿话里的含义是,你家放出的话是治好病才招婿,刚刚洗一次,就谈婚论嫁说生产,是病好了呢,还是你自己迫不及待了呢。
轮到巧月尴尬了。再怎么说她是丫鬟,自己是小姐,有些话还是出不得口。不伤大雅又赶劲攒火的话一时又忒不好找,巧月大张着嘴巴,楞楞得说不出话来。柳眉儿却不想收兵,铆足劲儿又找补了一句:
“。。。。。。兆小姐,刚刚洗一次,就好啦?这么快。。。。。。”柳眉儿说着扬长而去,走了好远,巧月才琢磨出味来,
灵峰口无遮拦,哈哈大笑,:说:“妻妾之争,妻妾之争。。。。。。还没过门呢,以后可怎么得了?仇先生,苦海无边呀!”
李老爷笑得差点碰翻酒杯。
第八章
一只宿鸟扑扑楞楞窜出草棵子,拍打着翅膀向崖头上挂着的残月飞去,甩下一串凄厉的惊叫,引来一阵远远近近的兽吼鸟啼。仇家睁开眼看看,林莽间筛下的月色已经有些灰白,看样子象是四更天了。这就是说,他被滑竿抬着,已经走了四个时辰,大概有百十里路吧。具体走得那条路,走得那个方向,不知道。坐上滑竿,他就睡了,一直睡到被趟出草棵子的宿鸟惊醒。
见仇家醒了,斑斑驳驳的月色里有人问:“先生饥吗?先吃点干巴垫垫?”
仇家摇摇头,说:“天快亮了,大伙儿也乏了。找个平坦的地界歇歇脚,该是?”
“客官吩咐,找块坝子,有水有柴,有酒有肉,歇脚喽。。。。。。”
又走了一餐饭的工夫,滑竿停下来。众人压低嗓子一起吼道:“轻下肩哟。。。。。。慢慢撂哟。。。。。。起后稍哟。。。。。。”
这是一片山间谷地,一条小溪泛着黑黑蓝蓝的幽光,哗啦啦响着,蹦蹦跳跳,窜来绕去,终于找到一片小小的憩园,一下子舒展开来,放平身子,安安静静仿佛睡着了。沙滩上嫩油油的野草极象是平铺的地毯,远处高高低低的苞谷已经一尺多高,再远处可以看见一缕炊烟,袅袅地摇曳在初露的晨曦中。
滑竿停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人们四散开寻柴打火。坐了一夜滑竿,仇家并不觉着比走路轻松,浑身酸软,每个骨节都透着倦怠。他站在小溪边伸伸胳膊,踢踢腿,刚想比划一套拳脚,忽然发现一个汉子没跟大伙儿一起去寻柴,却蹲在他的身后,两眼巡睃,蹲下站起,还爬在地上,耳朵贴地谛听着什么,一幅装神弄鬼的样子。仇家收起架式,看着他,心里想,这是监视我呢,怕我跑了。想到这里,突然没了兴趣,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即一仰,四肢伸展,象面前的小溪,舒舒坦坦地躺在沙滩上。
那汉子蹲在地上,捏着嘴唇时而吹出百啭千鸣的鸟啼,时而吹出起起落落的兽吟。忽然,他平展展爬在地上,回过手去冲着仇家摆摆,又在嘴巴上按按,意思是千万别出声。侧过头去看,一只牛犊子大小的麂子,从灌木棵子里钻出来,蹦蹦窜窜直奔小溪。面对着静静的溪水,它没有忙着饮,却仰起头昂昂地叫着,不知道是招呼伙伴,还是抑制不住干渴了一夜,猛然见到溪水的欣喜。那汉子瞥了仇家一眼,仇家很明白,这时候不仅不能动弹,连出气吸气都得憋细,一点动静不能有,一点声音出不得。眼瞅着那汉子轻手轻脚,摸了一粒卵石,左手的食指中指捏住,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根尺把长指头粗细的竹子,插在食指中指之间,缓缓举起,射箭似的伸平胳膊,眯细眼睛瞄着,瞄着。石子破空声中,忽地爆起一片欢叫:“。。。。。。中啦。。。。。。眼对穿。。。。。。眼对穿。。。。。。中啦。。。。。。”
仇家坐起来,抬眼去看,麂子倒在了溪水里。
大伙儿涌上去剥皮取肉,架柴点火。不一会儿打鼻子的肉香弥漫开来,搅和着晨雾缭绕在小溪上空。几个汉子团团围坐在篝火边,等待开吃。没人说话,没人嬉戏,一时间特别安静,只有露珠跌落在草尖上的声音,只有烤肉滋滋啦啦的声音。
中年汉子拿出一葫芦酒,一砣盐巴,摆在草地上,又用细树枝搭了架子,权做餐桌,烤透的麂子摆上来。他拔出二尺半长的腰刀,用衣襟擦擦,在麂子的脑门上划下手指宽的一小条肉,在盐巴砣砣上蹭蹭,连着腰刀双手递给仇家。仇家取下肉条,双手捧着举了三举,以示敬天敬地敬主人,然后塞进嘴里大嚼。大伙儿一起动手,一人一把腰刀,削肉剔骨,敲骨吸髓,大嚼大啖,一个二个蹭得满头满脸,酒葫芦轮流转,猛喝猛灌,渴牛饮水一般。不一会儿,牛犊子般的麂子只剩下头蹄骨架,皮毛下水。
酒足肉饱,没容大伙儿歇口气,中年汉子眼风一瞟,懈怠了的弟兄们又精神起来,一个个望着他,等待吩咐。
中年汉子问仇家:“先生,是继续赶路呢,还是。。。。。。”
仇家毫不犹豫地说:“赶路。只是弟兄们太辛苦了。。。。。。”
在一伙汉子们的簇拥下,滑竿又穿行于林莽间。这时候,嫩红的太阳刚刚探出头来,依着山梁子象个刚刚睡醒,还没来的及更衣的新媳妇。
仇家是被“绑架”的。
医馆开业的第十天。
傍晚,王阿大来了,送几双木屐。柳笛儿看着新鲜,拿过来一双双把玩。木屐底子上有三道燕尾槽,另有三角形木齿配套,用法是上山的时候,插上木齿,下山的时候拔下木齿反过来插上,目的是上山下山都能抓地防滑。柳笛儿插上去,拔下来,再反过来插上去,早就忘记给客人端茶倒水。巧月的晚饭又是在这里吃的,吃完还不想走,正陪着仇家坐在葡萄架下说话。见柳笛儿玩得忘乎所以,赶紧重新沏一壶茶,给王阿大斟上。
王阿大比第一次来自然多了,他问巧月鹅掌风怎么样了。巧月伸出手给他看,眼见着经过十天的治疗,这双见不得人的手已经大好,干皮硬茧全部退去,露出鲜嫩的红肉。王阿大说,看起来人也精神了,笑眉笑眼的,好象还长胖了一些。仇家搭茬说只是患病的皮肤还没长好,有些灰白,皱皱巴巴的,恐怕还会裂口子,得再配上一副滋润皮肤的药,不时抹着点,然后吃几付汤药,调理调理脾胃,就能细嫩如初,彻底恢复。巧月问起王阿大的臁疮,王阿大说溃烂的地方已经收口,长出新肉,干活也有劲了。这不,这几双木屐就是劳累一天,打夜作整的,搁往常哪里干得动哟。
正说着,柳眉儿出来了,端了个木托盘,是四碟小菜——红油豆干、盐水蕨菜、豆豉腊肉、油煎荷包蛋,还有一盆豆花,一碟子蘸水,一钵子米饭。摆在石桌上,话也不说,扭头就走。巧月把筷子重新抹过,端端正正摆在王阿大面前,请他趁热赶紧用饭。
这时候,突然闯进来个山里汉子,一句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仇家面前,砰砰地磕头。
大伙儿吓了一跳,赶忙去搀扶,这汉子两臂轻轻一晃,甩脱众人的拉扯,直撅撅跪着,犟骡子似的,两眼死死盯着仇家。大门口,四个山汉缠白布包头,打白布绑腿,挎着腰刀,不坏金刚似地叉着腿,乍着膀,站得笔直,将大门堵个严严实实,往门外看,影绰绰还有人,也是缠白布包头,打白布绑腿,挎着腰刀,封住了道路两头。
仇家略一思索,虎起脸,大声喝道:“有话就说,整哪样景嘛!”
山汉眼睛瞪得铜铃样,大声武气地吼道:“请先生救命,请先生救命。。。。。。”
仇家笑了,他想起一个故事。这故事说,唐朝时候药圣孙思邈出诊归家,天晚了走得匆匆忙忙,忽然一只斑斓猛虎拦住去路。孙圣人没有害怕,他仔细打量这只拦路虎,只见它俯首垂泪,作乞求状。孙圣人问,虎呵,虎呵,未必你也要求医?是你病了呢,还是你家里谁病了呢?虎不会开口说话,只是低了三次头,权做叩首,然后颠颠地跑在前面领路。果然,不远处的山凹里卧着一只病虎。孙圣人手到病除,从虎的嗓子眼里拔出一跟卡得死死的骨头。从此以后,老虎经常光临,送些獐狍麂鹿给孙圣人打牙祭。医有医德,其中一条就是,病家有请便往,绝不能故意推委拿搪,哪怕是山间畜生。孙圣人仁心及兽,自然是医德之佳话,经世代相传,竟成了行医者必须遵守的金科玉律。
仇家笑得却是,当时的孙老圣人,遇上的是猛虎拦路,遇上的是强请强邀啊!设身处地想想吧,深山夜半遇猛虎,他敢牙蹦半个不字,敢说一句不去?就象现在的自己一样,不是也遇上了强请强邀嘛。
想到这里,仇家说:“我答应你,现在就跟你走。你起来,招呼那几个弟兄也过来。”说着将那汉子拉起来,摁在椅子上,喊柳笛儿端菜上饭。
那汉子赶忙拦住,说:“我们不饥。如果先生用过晚饭,是不是。。。。。。”
“好吧。”仇家立即吩咐柳笛儿给他准备药囊,他问,“病家是什么人?”
“我的堂客。”
仇家心里想,一个堂客病了,咋整出这么大的动静。他接着问:“得的啥子病?”
“不知道,正等先生你去看呢。”
“你说个大概也行,我好准备药呀!”
“说不好。先生诊了脉,缺什么药我再来取好了。”
在坐的谁也没看出蹊跷,以为仅仅就是一次出诊,最多走得时间长一点罢了。这时候,柳眉儿“呜呜”地哭着跑出来,一头扎进仇家的怀里,紧紧抱着他,鼻涕眼泪蹭了仇家一头一脸。哭着,哭着,她猛地止住哭,定定地看着仇家,大声吼道:“我跟你一块去,要死就死在一块儿。”
王阿大这才看出有点不对,他猛地站起,看着仇家,似乎在问是不是要动手,柳笛儿和巧月才看出端倪,忽地扑过来,紧紧护住仇家。汉子见这几个人紧张起来,反而微微笑着,仰靠在椅子上,看着仇家,看看大伙儿,“扑哧”笑出声来。仇家推开柳眉儿,转过身死死瞪着王阿大,一直把他瞪毛了,乖乖坐回到椅子上。然后,转过身拉着柳眉儿的手说:“看好家,等我回来。。。。。。”
他转过头来对王阿大说:“这几天要麻烦你了,帮助照看照看。王老哥,孩子们还小,你多费点心。医馆自然得停了,后面的豆腐坊却停不得,好几个人要用药呢,兆小姐知道谁的药咋个配,咋个整,你就听她的。。。。。。”
见仇家就要动身,巧月说:“你还有啥子嘱托?放心吧,我就住在这里了,用不着天天来回跑。虽说帮不上大忙,添四两棉花还压秤呢,就算给他们多个主心骨吧。你放心去,哪里就象眉儿说得。。。。。。”
见这样难舍难分,那汉子背过脸去,不忍心再听,可是不听还不行。他看巧月象是管事的,转过脸对她说:“不知咋个称呼你,包涵点吧。。。。。。你放心,仇先生咋个接去,铁准还咋个送回来,少一根毫毛我拿头来还。。。。。。你若还不放心,干脆把我押下,抵当在这里,仇先生平安归家,再放我,好吗?”
仇家把手一摆说,走吧!
门口停着滑竿。山汉们扶仇家坐好,用狍子皮搭在腿上,抬起来就走。顺着山沟,绕过州城,插进越来越浓的夜色中。
饶这些山汉们精似鬼,还是遭了算计,仇家也不知道,一个人悄悄跟在了身后。
山里的太阳整个就是个懒婆娘,申时没过就依着山头,扯一天云霞,宽衣解带,上床欲眠了。
山路的尽头,一缕炊烟袅袅招手,告诉辛苦了一夜又一天的人们,目的地到了。
第九章
一片箭竹,郁郁葱葱,掩映着几间茅舍,一树樱桃,挤挤挨挨,挂满红红黄黄的玛瑙,三五只啄食的鸡婆,不慌不忙踱开去,叽叽咕咕抱怨着,很不情愿地给客人让开路。炊烟散去,院坝里弥漫着米饭的甜香,炖肉的浓香,烧酒的醇香。
中年汉子领路,进了堂屋,刚刚坐定,就听见有人莺莺燕燕地说:“这么远劳动先生,真不知该咋个感谢。仇先生,请受小女子一拜。。。。。。”
室内光线不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使劲揉揉眼睛,仇家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女子跪在地上,正砰砰地磕头。他赶忙上前搀扶:
“千万莫多礼。。。。。。还是先看病要紧,病人在哪里?”
“先生莫着忙,歇歇脚。饭已经好了,吃罢饭再看也不迟。”
“还是先看看病人吧。吃饭不慌。”
“真让小女子过意不去了。。。。。。请随我来。”
那女子转过身和坐在院坝里歇息的几个汉子悄悄嘀咕了几句,然后领着仇家进里屋。里屋的光线更差,适应好一会儿,才能看得影影绰绰,挺大的屋子孤零零的只摆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
“妈妈,郎中请来了。。。。。。你醒醒,郎中来了。。。。。。妈妈。。。。。。”凑过去仔细看,只见病人脸色苍白,呼吸细弱,精神萎靡,任其呼喊摇晃仍是半昏半醒,似睡非睡。仇家坐在床边,拿过她的右手,揿住尺关寸。指下感觉到的脉象很明显,轻按则有,重按则无,浮大而疲软,边实而内空,好象按在嫩葱叶叶上,脉学上称之为芤。再细细分辨,芤脉在寸,濒湖先生说,寸芤积血在于胸,意思是胸中有淤血,应为外伤所至。
仇家问:“病家受过伤?”
“嗯。”
“打斗?”
“。。。。。。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肯定地回答。
“有几天了?”
“整十天。”
仇家深深叹口气,勾着头不说话,好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屋地上踱来踱去。那女子不错眼珠看着他,动不敢动,问不敢问,紧张兮兮的,满脸的无助。好半天,他终于停止踱步,站在她面前,问:“能找个男娃儿吗?”
“找不到。尽是大老爷们。。。。。。你要做哪样?”
“。。。。。。取药。”
“取药?要男娃儿。。。。。。咋个取药?先生。。。。。。伤天害理的事,我们不做,劝你也不要做。真的,为救人一命,却又伤人一命,那样的事万万做不得呀!”
“啥子?啥子伤天害理。。。。。。做哪样就伤天害理了?咋就伤人一命?你说些啥子嘛。”仇家勃然变色。
“。。。。。。你该不是取男娃儿的心,或…或是取男娃儿的雀雀和药吧?”
“嘿!你把我想成啥子人?你以为我是食人生番,杀人强盗呀!唉,算了,算了,取个碗来吧。。。。。。”
碗取来,仇家让她回避。她更疑惑了,睁大眼睛看着他,磨磨蹭蹭地不想离开。好容易离开了,却又绕进隔壁,借木板墙上的缝隙,偷偷窥伺。她想看看这个名气很大的郎中到底耍些啥子名堂。
从板墙的缝隙里,她看见仇家出得屋子,绕到房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