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毬呀!关键是得让他拿出点东西来。
咋个让他拿?一夜的苦思冥想,王际熙胸有成竹。
兆谦和进门的时候,西花厅里四盘凉菜已经摆好,芥末鸭掌、椒盐鸭肫、醋浸鸭肠、姜米鸭舌,还有一大坛子自酿的米酒。仔细看,桌子上摆得竟是银餐具,银壶、银盏、银箸、银碟、银盘、银碗。
王际熙笑呵呵地迎上来,粗门大嗓地说:“紫云呐,劳动你的大驾可是不容易哟,就不想老哥哥?上次冒了一头,又有十来天了吧,怎么就不来走动走动呢?”
那个时候,有点身份,有点地位的人,相互间最亲近的称呼,是只能称呼字,不能称呼名。兆谦和字紫云。
“王大人,家宅不幸,接二连三出事,咋个有脸送上门,等着让你笑话呀!”
“哪儿的话,咱们兄弟谁跟谁呀!你不来是你见外,是你等着老哥哥骂呢。快坐,快坐下。。。。。。你不来看老哥哥,老哥哥想你呵。这不,聊备小酌,请你来叙叙。。。。。。来人呐,烫酒、上菜。。。。。。来,兄弟,快坐,快坐。”
说着,八道大菜——脆皮鸭子、八宝鸭子、水晶鸭子、卤煮鸭子、烂糟鸭子、缸炉鸭子、黄焖鸭子、酒酿鸭子,四道炒菜——京酱鸭丝、虎皮鸭丝、葱爆鸭丝、豌豆鸭丝,一道汤菜—— 一品神仙竹荪鸭子锅流水般端上来。同时端上来的还有一银制汤桶,冒着腾腾热气。
“王大人,整得太大了吧,咋个弄这么多哟?”
王际熙撵走下人,烫着酒,说:“请你紫云老弟,敢简慢了吗?啊——哈,哈,哈。。。。。。”
家酿的米酒绵软醇厚,略带甜味,十分滑口,俩人用的杯子足有拳头大,不一会儿一坛子酒下去多一半。都带点酒意,速度慢了下来,兆谦和问:
“王大人,你这厨子是啥子地界找来的?”
“怎么,觉着不错?”
“硬是不错嘛。别是皇宫里跑出来的御厨吧?”
“差不多,是家严专门从老家打发来的。皇城根儿摔打出来的厨子,错得了?”
“这鸭子做的,硬是没得说。”
“他是京西小汤山人。那地界儿呀,好些人户养鸭子,养小白眼儿鸭。他呢,学了一手全鸭宴的绝活儿,今儿个就咱俩,没让他多做。要不呀,一百二十道全鸭席,道道样儿不同,味儿不同,嚼口儿不同。。。。。。告诉你吧,那是一绝,京师头一份。”
“哪个要一百二十道?弱水三千,咱就取一瓢饮。这就尝出来了,这就尝出来了,用你们京城话说,盖了。。。。。。”
“不盖了,家严能五六千里打发他来?一年花一百二十两银子的工钱?”
兆谦和巴咂着嘴,赞叹得啧啧有声:“了不得,了不得,当个厨子比当官还要找钱。。。。。。这才叫气派,这才是大宅门的手笔,真令兄弟开眼,服了,服了。。。。。。王大人,什么时候借我用用?”
“行呀,一句话。紫云老弟打算请谁?”
“我的园子快竣工了。想请昔日的上司同僚下属,今日上上下下的父母官聚一聚。”
“那,可得我回来。落下我可不行。。。。。。”正琢磨怎么把话题扭过来呢,兆谦和亲手送上了机会。
“王大人要出门?去哪儿?走多久?”
“进京陛见。”王际熙拿出廷寄给他看。
“好事呀,王大人。升迁有日。。。。。。升迁有日啊。。。。。。”
“更是难事呀,我总不能两手攥空拳去见皇上吧。你看看,你看看,一夜——”他伸手捋捋头发,“掉了多少,掉了多少?唉——愁的,愁的哟。”
兆谦和才明白,赴得是鸿门宴。这个老京油子上这么多菜,原来是想从自己身上揩油呢。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又搛了一箸芥末鸭掌,辣味顺着鼻子直钻脑仁,他屏着气,皱着眉,呲牙咧嘴,慢慢嚼着。心想,不出点血恐怕不行,面子上也说不过去。兆谦和故作豪爽地一拍桌子,说:“没得事。一会儿兄弟着人送一百两银子,给王大人壮壮行色。”
“哈,哈,哈,银子就免了。老哥哥虽说做了个清官,百把两银子还是有的。紫云呐,老哥哥厚着脸皮说句不知深浅的话,把你墙上那几张字画忍痛割爱了吧,给我带上。。。。。。”
兆谦和什么人,长了毛比猴还精,想都没想就哈哈大笑,一边笑着一边琢磨词儿:“。。。。。。王大人哟,王大人。。。。。。你上当喽,上当喽。。。。。。你,你晓得那字画是哪个画的?那是小女…那是小女,没得事干,鬼画符,胡涂乱抹的唷。送皇上?亏你想得出。。。。。。”
王际熙在兆家见过,书房里满壁挤挤挨挨的字画,每一幅价值都不菲,最值钱的当属张旭的狂草、黄庭坚的大草、马致远的山水和曾兰芳的一幅碧桃。曾兰芳是镇雄人,尽管年岁不大,却画得一手好工笔,最擅长花卉翎毛,颇得慈禧老佛爷青眼相看,同治五年宣召进京,留在身边做供奉画师。每每画得成品,即交给老佛爷落款钤印,充做自己的画儿,拿来赏赐王公大臣。此刻的曾兰芳,早已名满京城,炙手可热。虽然,一般说来,在世画家的作品值不了几个钱,可是曾兰芳自打入值宫廷,再也没有创作自由,再也没有自己的作品,更没有随便卖画或者随便送人的自由。活着和死去其实也差不多,流散坊间的不多几幅署名画作,都是入值宫廷以前的作品,近两年价码飙升,几近天价,贵得吓死个人。王际熙乃京师官宦人家子弟,哪能不知,哪能不晓,这些字画不是黄金能够买得到的。
“紫云呐,你是舍不得割爱哟。算了,算了。。。。。。喝酒,喝酒。。。。。。”
这酒还怎么喝下去?兆谦和抱起酒坛子摇摇,里面已经不多,他琢磨着赶紧喝,喝完赶紧走,再坐下去就没意思了。谁想,王际熙大喊一声:“来人呐,上酒——今儿个咱们老哥俩得喝个一醉方休。你踏踏实实坐着吧,喝不好哪儿都不许去!”
兆谦和苦笑着说:“没得办法。谁让你年长呢,喝吧,喝吧。。。。。。”
酒就在这样不尴不尬的气氛中一杯一杯喝下去。眼瞅着酒不多,肴将净,王际熙眯细了眼睛死死盯着兆谦和,问:“紫云呐,你家三姨太的白事办了吗?”
“没得。阴阳说,要待二十七天后才能入土。”
“凶手抓到了吗?”
“没得。。。。。。”
“光凭你,一辈子也抓不到。我嘛。。。。。。不用出手,坐在官衙内,凶手就自己送上门来了。你信也不信?”
“。。。。。。为哪样?”
王际熙眼睛越眯越细,死死盯着他不开口,好长好长时间,才一字一顿地说:“因为凶手就是你——”
兆谦和差点没跳起来,急赤白脸欲开口分辨,王际熙拦住他,说,“不要狡辩。听我把疑点给你慢慢道来——你的三姨太与你的厨子私通,谁恨得咬牙,谁怒火中烧,不是你紫云老弟?你可以说你没杀,但为什么不报案?为什么还报个假案,说在窑子里遇刺,让衙门派人去追?你说你遇刺,那么多绿营兵,那么多衙役,追了好几天怎么就没追上?你说不是假的,凶手呢?现场呢?证人呢?就那么巧,你刚出门嫖妓,三姨太就在家拉客?芝麻掉进针眼里,巧上加巧,就有人上门行凶?我问你,一个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得罪了谁?一个厨子整天价青菜萝卜,生姜大蒜又得罪了谁?值得开膛破肚,抛心丢肺?紫云老弟,说说吧。。。。。。”
这条狼强索不成,改硬诈了,兆谦和不知道该是怒,是羞,还是恨,嘴唇哆嗦着,话也说不利索。好半天,鼓起眼睛,憋出一句话:“王大人,是不是该升堂了?”
“且不急,容你想想。还是自己招出来好,谁让我们老哥老弟这么多年了呢?”
“想啥子?命你且拿去,颈子是不会弯的,腰杆更不会弯。”兆谦和耍起犟骡子脾气,脖子一梗,仿佛就要挨刀似的。王际熙生怕搞得太僵,无法转圜,赶紧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就坡下驴:“还是想想好,想想好。。。。。。”
说着,走出去,“喀嚓”一声,将门落锁。兆谦和呢,嘿嘿一笑,拉拉椅子凑近些,自己给自己斟酒,自己给自己布菜,狼吞牛饮,将剩下的酒底子喝个罄尽,盘底子吃个净光,站起来伸伸懒腰,挪动两把椅子,拼在一起,躺上去,蜷成个虾米样。不一会儿,鼾声如雷,震得窗户纸刷刷直响。
王际熙很为难,怕弄僵了,怕弄僵了,还是僵了。明天必须动身,弄不来点象样的东西,没法进京,进了京也没法进宫,光那些大小太监就打发不起,更别说太后老佛爷和同治小皇帝了。兆谦和耍起死猪不怕开水烫,到现在三个时辰了,仍旧是呼噜打得山响,好象回到亲娘舅家。总不能真得升堂审讯吧,大堂上再弄成僵局怎么收场,何况时间也不够。想来想去,干脆先通知家眷再说。
去松林湾兆府的衙役走了。王际熙仍然象条落入陷阱里的狼,勾着头,背着手,在院坝里转来转去,通知家眷以后又该怎么办呢?让家里来赎人?拿古董来赎?指定那几张名画?
天都黑透了,一条天衣无缝的妙计才涌上心头,逐渐清晰起来。他唤来吏目李长清,说:“叫几个人,跟我走,去松林湾兆家。”
第十一章
仇家走了,巧月、翠儿、柳笛儿、王阿大几个大眼瞪小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挪窝儿。几个十多岁的娃儿加上个老实巴交的山汉,突然遇上这样吓人怪道的事情,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正愣怔着,呼啦啦又闯进来几个人,把大伙儿吓了个着实。巧月看出是自己家的人,刚要搭话,来人抢先开口,气喘嘘嘘地说:
“小姐,赶快回家,家里出事了。”
“出事?出什么事?老爷呢?梁栋呢?出什么事,大老远巴巴地跑来叫我?”
“老爷叫衙门扣了。梁管家让叫小姐回去坐镇,他得去衙门。”
巧月慌却不乱,她拉把椅子坐下来,稳稳神,说:“王老哥,就不多留你了,趁着天还没黑透,赶紧回吧。明个一早就过来,盯着点豆腐坊。仇先生走了,医馆开不成,十好几个病家的药却不能耽搁。先生吩咐过,李老爷从明天起换药,一把稻米、四片香菌、半块豆腐,熬粥,辰时备好,晾着,李老爷来了正好吃。翠儿,你留下,陪眉儿。我说的药粥记下了?眉儿呢?眉儿呢。。。。。。”
乱乱哄哄的,柳眉儿却不见了,顾不得找她,巧月接着说:“笛儿,你跟我去。要是没什么大事,我们还得赶回来呢。噢,笛儿给王老哥拿二两银子,让他把家安顿好。”
巧月前脚进门,王际熙后脚就跟了进来。他不是第一次到兆家,门径很熟,直接进中院,正要往兆老爷的书房拐,迎面撞上从上房出来的巧月,他大大咧咧地嚷嚷道:“大侄女,见大伯来了,不麻溜过来请安,往哪儿去呀?”
巧月一愣怔,心想他干什么来了?稳了稳神,说:“伯父,这么晚光临寒舍,一定是有什么见教吧?快,里面请。。。。。。”
把王际熙让进书房,巧月想梁栋去了衙门,大娘早已闭门礼佛,不问世事,二娘随大娘吃斋念经,同样指望不上,四娘五娘和自己岁数相仿,只会抹叶子牌,今儿个只能独自上阵,应付这只夜猫子了。。。。。。
“大侄女,上茶呀!就让我们这么干坐着?”
“茶不忙。伯父,请问家父。。。。。。”巧月把一抹青霜挂在脸上,麻搭着眼皮,问道。
“你爸爸?哈,哈,哈,别提他了。中午一顿酒,醉了,醉到这会儿还睡得死猪模样儿,那呼噜打得,房子差点就得支戗了。”
“那,公人咋个来说,家父被衙门扣押了?”
“哈,哈,哈,那是你爹那老鬼自己发酒疯,非要跟我打赌,说他指使我的手下比我灵验,还非要试一试,哈,哈。。。。。。”
“那么,什么时候放家父回来?”巧月根本不信。
“大侄女,放字且莫谈,睡醒他自然会回来。”
“伯父,既然家父一切平安,这么晚屈驾鄙宅。。。。。。”
“唉,都怪你爹那老鬼。你知道上午我找他什么事?那么大的事,他,他喝成了一滩稀泥。没法子,我只得亲自登门。”王际熙压低声音,把脑袋凑过去,装出极神秘的样子,说,“。。。。。。杀害你三娘的凶手抓住了。”
“伯父该升堂审案呀!来鄙宅。。。。。。”
“。。。。。。这死囚根子,打死不开口。我只好再来勘察勘察,看能不能踅摸点证据。。。。。。”
“伯父要勘察?请吧——”聪明如巧月者兆家也就这么一个,然而她才十六岁,咋个斗得过官场滚蘸出来的老油条呢。
巧月带路,顺着那天梁栋勘察过的路线,从大门看起,前院、中院、后院,穿月亮门,绕二娘的院子,再过月亮门,进三娘的院子,来到窗前石榴树下。王际熙说:“大侄女,在这儿等着。里面阴气重,秽气浓,你进不得。。。。。。李长清,你守住门,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说罢,摇摇摆摆踱了进去。
凶宅已经打扫过,床上帐帘被褥垫单枕头撤了,桌椅几案窗门地面洗了,墙壁刮了。可是,血腥味却是依然很重,扑鼻地呛人,挠心挠肺的恶心,王际熙差点把中午吃的一肚子鸭块、鸭丝吐出来。他屏住呼吸,四下里打量,只见一幅字画皱皱巴巴地窝在窗台下,捡起来看,上面溅满血迹,捏着鼻子仔细看,是一幅秋日残荷图,画得是两片披头散发破蒲扇样的的荷叶,一枝已断还连,秋风中摇摇摆摆的莲蓬,半条藏头露尾的鱼,看署名是两个字——“哭之”,再仔细看,似乎又象“笑之”,他明白这是明末清初著名画家朱耷号八大山人的作品,仔细看污血脏了的只是露白处,构图并没有染上,只要找个裱糊高手,重新装裱一番,就会整旧如新。
他卷起来,大摇大摆走出房间。
“伯父,拿得啥子?”巧月正等在门外,见他夹了一卷东西,睁大眼睛紧盯着问。
“证据。”
“啥子证据?不是字画吗?”
“正…正是字…字画。”王际熙舌头有点不利索了,“凶手的血溅上,拿…拿回去跟他比对,看我收拾不死他。。。。。。”说着,一伙人簇拥着他出跨院,进中院,又涌进兆谦和的书房。
“大侄女,你还得在外面等一会儿,容我们几个先商量商量。”
“商量啥子?还用背着我。。。。。。让我给你们看茶。”巧月哪里放心,里面尽是古董,随便抄一件就价值不菲,她硬是抢先挤进去。
“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大人们办公事,你进来算个啥?出去——”
巧月不慌不忙,不急不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