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少年眼睛倏地睁开,隐露着怒意。
黛朗声一笑,飘身离去:“你的心到底有多痛,黛姐姐不得而知,也无法为你分担!只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哀伤,也有要走的路……”
那一年,青鸟飞断了翅膀,杜鹃啼出了血。秦婉带着逐风追寻薛瑛的下落,线索断了又续,可她依然没有找到他。
“师父,你说四公子会不会……”
“住嘴!瑛儿绝不会有事!”
这天,线索再断,正值希望渺茫之迹,有个神秘的少女引她们到了一条大江之畔,在那里秦婉终于找到了所要找的人。只是她有些不敢相信,昔日丰神若月的四公子真的是躺在芦苇丛里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年吗?
抱起少年,惊讶于他的身子居然只有那么点重量。这些天来所有的悲苦、煎熬在这一刻暴发,秦婉泣不成声,想起那一天在月老祠,他们说“不管命数怎样变化,前路某处必然相会”,如今果然应验了,一语成谶。
少年紧闭着眼睛,剑眉微微皱起,排斥:“你走开……”
秦婉一震,内心悲伤更盛:“瑛儿,睁开眼睛看看。是阿姨呀!”薛瑛当然知道是她,然而,他却更加闭紧了眼睛,只是身子不受控制地轻颤着。逐风站在一边,不忍不看,红着眼睛转开头去。
少年身上的伤口都已经清洗包扎过了,该是那个神秘的少女所为。无意中搭上他的手腕,秦婉剧震,倒抽一口冷气——居然……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她大骇:“逐风,快过来!”与此同时,她感觉到少年的身子竟迅速冷了下去……
“师父!快给他输送真气!”一察看少年的伤势,少女不由变了脸色,一个人在那么短时间内居然血气与经脉都一齐枯竭萎缩?!她当然不知道少年用了自身的本命真元将薛玉的尸身冰封,不让她的容颜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萎谢。
真气输入体内,却如石沉大海。有那么几个瞬间,少年的脉搏重新旺盛起来,然而,似乎有一股死气由内而外渗出,将那股生机再次吞噬。逐风全身一震,脸色惨白,犹豫了片刻,道:“师父,是四公子他自己不想活了,大限已至……”
秦婉一震,全身都僵住了。
自己不想活了?
她摇晃着少年的身子,见他睫毛依旧在轻轻颤着,知他还有感知外界的能力,只是固执的不肯睁开眼。是什么让他执意死去?
秦婉聚集起体内所有的真气,输送到少年身上,然而,没有用,一个人若执意死去,任何灵丹妙药都是枉然。命数仿佛已经不可挽回,任她歇斯底里地挣扎,依旧不能让那停止的脉搏、冷却的身体重新恢复生机!那一刻,秦婉全身冰凉,绝望……
忽然,寒光如电惊起,剑气流溢,秦婉从少年怀里抽出寒香剑抵住自己胸口:“瑛儿,你若自私,你若执意死去,那么阿姨只好陪你!”
逐风一颤,想阻止,却又终究没动,咬着下唇,观看少年的反应。薛瑛眉梢微微一动,然而此刻寒香剑已插入女子的胸口,并一寸寸深入……鲜血将她粉色的衣衫染得殷红一片,滴落少年的脸上,温热的,一如三姐姐离去时最后的温度。那一刻,少年紧闭的双目悄然睁开……
二十三:重逢(下)
在秦婉带着逐风寻找薛瑛下落的时候,她一方面已传信息回燕幽阁,着大弟子逐水带人赶往金陵,所以当他们三人回到燕幽阁时,发现比平日宁静了很多。而与此同时,金陵的局势维持着微妙的平衡——风吟先是以叛国之罪被通缉,而后在穆王府的帮助下,以冲、盈两国大战在即,欲造舰艇襄助王师为名开脱,而薛家极有可能已被盈国收买……而金陵守将黄凉因与薛家走得极近,亦被卷入其中。
逐风已经好几天没睡好了,昨夜又是熬到二更天才睡。五更鸡鸣起床,得知阁主与四公子在朝曦阁,便匆匆起身过去。
秦婉与三位弟子虽是师徒相称,但年纪上实则相仿。逐风是秦婉最喜爱的,也最是多才,通歧黄,知天文。四公子的伤势极其严重,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这些天来穷经皓首,终于让她找到了一线希望。然而,那个法子太过冒险,药理又极“特殊”,所以她必须先去和师父商量。
从千灯居到朝曦阁得经过一片假山林。逐风匆匆走着,忽见前方樟树下一人徘徊着,似心神不定。逐风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是师妹逐音。
逐风笑着迎了上去:“师妹怎么不去看看四公子?”
逐音正自出神,闻言惊醒,忙道:“不、不了!”
逐风一怔,师妹的表情好怪,仿佛害怕见到四公子似的。逐音转身跑了几步,又站住,秀美的眉目隐在树荫下,犹豫着问:“薛公子的伤能治吗?”
能治吗?逐风反问着自己。
歧黄之术本来就没有十全的把握,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己所能。能治也……要有人愿意才行呀!
何况,药石只是外助辅佐,能不能好起来还要靠一个人的心态意志。玉姑娘死后,四公子变得那么消沉,还真不知该怎么办。
“我尽力。”很久,少女也只能做出这样的保证。
朝阳已从山顶露出,将天边的云层染红。
逐风来到朝曦阁时,见女子正凭着栏杆远眺,衣带当风,气质高雅。然而,那样的身影落入少女眼中,蓦地刺痛了她的心。轻寒侵袖,露湿重衣。
师父几曾为人这样伤神过了?!
逐风走到她身边,轻轻唤道:“师父?”她不敢太过大声,仿佛生怕惊醒梦中人。
“嗯?”秦婉回过神。拢了拢衣袖,勉强一笑,“风儿这么早?”
说罢,又轻轻吐出一口气。为了四公子的伤,逐风费了多少力她是知道的。她想问少年的伤能不能治?但,她对那个答案有着莫名的恐惧。假如说不能治……她该怎么办?
“我想到办法了。”聪明的弟子知道师父心里在想些什么,当下拒实禀述。
果然,秦婉身子一颤,那样激烈的情绪变动都显露在她脸上。然而,见逐风预言又止,女子心又是一沉,问:“怎、怎么?”
“法子是想到了,但,必须‘蛮’的配合及……师父的牺牲。”
秦婉笑了,如释重负:“那就好!”答应得如此利落,仿佛并没想到这个过程的艰巨。
“可是……代价会很大!”少女还在犹豫。然而,见秦婉意志坚决,逐风终是俯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师父,你……值得?”
果然,女子神色变了变。只是,朝曦洒在她脸上,照不见丝毫的犹豫、不决。“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逐风沉默了。师父,在你心中是否从一开始就做好打算?只要能治好四公子的伤,你会不惜任何代价?
这就是你心里最深的守护?
二十四:感君将身许(上)
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是容易的。然而,在这世上任何东西的得到都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秦婉从小就有这样的觉悟。
推开朝曦阁的门,见少年俯在案上写着什么,神色专注。写了,自己看看,再放入炉火里烧了。
秦婉大奇,浅浅一笑:“瑛儿?”
薛瑛耳力已大不如前,竟丝毫没发现有人走近。闻言一怔,淡淡一笑:“阿姨。”
阿姨?秦婉第一次觉得这两字眼让她有些不舒服起来,仿佛这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一座山、一条河。
秦婉走到他身边坐下,不露声色,笑:“在写些什么?”
薛瑛的身子极为虚弱,坐得久了就有些撑不住,当下靠在女子怀里,淡淡说:“以前与三……三姐姐一起写的诗文。”
诗是这样写的:危楼峨峨东风过,东风拂过桃花落。花零一地人一醉,莫笑人醉似花堕!
不算什么大家,可那凄惶萧索之意却欲破纸而出。
秦婉只觉心里一痛,怔怔看着他将诗稿投入炉火中。想安慰他,偏偏什么也说不出来。愣怔半晌,说:“那么好的诗文何苦烧了?”
“烧掉就不会再想起三姐姐了呀!”少年说。仿佛是要割断与故人之间所有丝丝缕缕的纠缠。
难道不是你想起三姐姐,才从脑海里搜索出从前的记忆?可牵念实在太磨人,终于决定让这些东西随着火光一起消散。然而,就算毁了现实里所有的东西,那深植在血液里的点点滴滴会因此而淡去?
秦婉怔怔不能言,泪水滚落,打碎在少年脸上。
片片飞灰扑腾着,残留的火星仿佛是内心不去的不甘、灼痛……然而,跳跃再三,终还是湮灭在无形之中。
少年的脸贴在她的胸前,轻缓的呼吸声伴着她的心跳声。红色的火光给他惨淡的脸色贴了几分凄艳,迷离的目光只有说不出的寂寥。
“瑛儿,不能老呆在阁里。阿姨带你出去走走好吗?”话音轻柔,女子低声询问。
薛瑛动了动,可怎么也提不起精神,轻轻一笑:“我不会走路、也怕光。”
“唔!”秦婉沉吟了下,“走不动,阿姨就抱着你,怕光,阿姨可以用衣服裹着你,别说是光,连风也透不入!”
似乎是极其满意这样的答复,少年终于笑了。不知不觉眼眶就湿了,忘形地在女子额上轻轻一吻。
秦婉一颤,俏脸晕红。“瑛儿,你说阿姨嫁给你好吗?”
“不!瑛儿是废人一个,嫁给我会误你终身!何况……拖着这样一副身子我自己看着也难受,若注定得死,阿姨还是早点回金陵吧!时局多变,风雨难料,我不想娘再有事!”
正说着,忽见阁外人影一闪。等两人出去时,不见任何人,然而,朝阳已将青山洇染出一片灿烂之色。
逐风唯一找的法子,蛮是一味药,而且要通过鲜血为媒介,作为药引来服用。当然,鲜血的提供者将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十六年前,公子出生那年,这头灾鸟来到燕幽阁,或许等的就是今天吧……
傍晚时分,秦婉、逐风两人在湘灵庙附近找到了蛮。秦婉原想以武力缚住它,然而,这头奇怪的鸟仿佛什么都知道了,神色忧戚,一声不吭跟着两人就走。
夕阳抽走大地上最后一丝斜晖,千灯居檐下廊前都点上了灯笼。
熬好寻常补药,用瓷碗盛了。逐风亲自送了过去,相信公子喝了药后身子会壮实些。
夜幕降临,霜重露深,师父跟四公子应该在燕语苑。
逐风暗暗想着,走下台阶,只觉雾气森寒。提着汤药往燕语苑行去,不料转过回廊时见逐音一人默默在前走着,想打个招呼又见她纤弱身影隐入了浓雾中。树木参差,几个起落就失去了行迹。逐风蹙起柳眉,拍拍沉重的脑袋,直叫邪门。是不是看错了?
忽见秦婉从对面走近,想来是亲自来拿药的。觉得不安,少女便将方才之事说了。
秦婉一震,想起日间之事,疑窦陡生,微一沉吟,说:“风儿,你先把药给瑛儿送去!”刚抬起脚,又补充一句,“瑛儿若任性胡闹多迁就他些!”
逐风一怔,心里却莫名地开心起来。字里话间,她都可以听出四公子对师父的依恋,在师父心里肯定也很欢喜!
秦婉觅着逐音的足迹,竟一直出了巨石阵。燕幽阁是借巨石阵之力,集天地阴阳两气、万物精华凝聚而成的世外仙源。
雾气深琐,能见度极低。明蟾洒下淡淡银辉,让一切都显得更加缥缈。走了一段路,没发现任何异状。秦婉记挂着薛瑛,想掉头往回走。然而,虚空中忽然传来极轻的交谈声,若不细听就不会发现。秦婉循着声音方向悄然掠近,如鬼魅般闪到一棵大树上。
树很大,怕是有几百年的历史。因此枝叶茂盛,藏在其中绝不会被人发现。通过枝叶间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块大石边站着两人,相隔着一段距离。
“那一年,谏言失败,那些人是怎么说的?”说话的是一男子,身形颀长,额上嵌着的红色宝石灼然生辉。
“那些人是哪些人?”几丈开外的少女神色也是冷冷的。
秦婉差点昏过去……她的三弟子逐音居然半夜出去偷会明月楼楼主、如今的拜月教大祭司风吟!
但,秦婉并不是那么脆弱的人!很久以前她就发觉有些地方不对劲,只是当时说不上来。难道……问题就是出在这?可逐音又怎会跟拜月教大祭司扯上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口中的那一年又是哪一年?
“天下人!”风吟冷然,眉目间有说不出的讥诮。
“慕容笛居心叵测、心怀不轨,以进谏为名杀人夺权,威逼圣上,理当诛灭九族!”逐音淡淡说道。
慕容笛?当年的兵部侍郎?!兵谏不成被嘉华帝冠以欺君罪名灭族抄家的兵部侍郎?!!秦婉只觉胸口气血翻腾,那年她还小,可这事闹得实在太大,想不到十几年后被重新提起。
“哦。是这样吗?”风吟长长吐出一口气,似有无限寂寥,“若兵谏成功天下人又该如何说?但……历史会有如果吗?”
“陈年旧事!还提这些做什么!”逐音忽然一声厉喝,毫不给这位大祭司面子。
风吟一颤,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笑。“桑儿,对不起!当年为父一心只想着经世济民,为这个家从来都考虑的太少!所有人都死光了,为父……心如刀铰!”
“嗡”的一声,在那一刹那秦婉脑中一片空白。自己的三弟子是当年姐姐带回来,着她代收为徒的,可居然是拜月教大祭司风吟的女儿?!
“可你抱着我逃出去后,最终却将我遗弃!”逐音一字一顿,望着十几年前将她遗弃在巨石阵边的男子。“然后,你就可以心无牵挂地加入明月楼,为你的名和利不择手段!明月楼的术法很强大,那么多年过去,岁月居然并未在你脸上留下多少痕迹!”
这一通话落入耳中,风吟只觉有说不出的难受,然而,只是一瞬。“后来,我明白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如靠自己的双手来改变世界!”风吟目如妖鬼,回忆着那些血与火交织的岁月,仿佛要将所有挡在前方的障碍吞噬。“所以,我杀了明月楼主夜火!”
“……”秦婉控制住紊乱的思绪。原来十几年前明月楼主夜火神秘失踪,竟是风吟的缘故。
逐音既是风吟的女儿,如此一来,其中的种种内情也就猜测得到了。为什么风吟在白鹭州重创后能顺利脱身?为什么对方对薛家、燕幽阁的行动了如指掌?为什么那晚巨石阵里逐音对四公子毫不留情?
“桑儿,如今你就继续留在秦婉身边,等为父清除了所有的障碍就让你嫁给薛大公子!”
逐音神色复杂,泛着奇异的白:“当年薛夫人将我带回燕幽阁,师父待我更是恩重如山,现在却要我反过来去伤害她们,我会觉得内疚……”
“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