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女孩转过了头,想看清那洁白的仙鹤是如何自由自在的飞翔。然而,就这一疏忽,男子轻易地挣开了她的手,风一般的走了,只留下两句话。
“黛儿,你一定要活下去!日后你自会明白爹爹妈妈是怎样死的!”
“你妹妹在南疆拜月教,有缘就一定会相见!”
就这两句话,女孩开始了一生的艰苦跋涉。松林好冷,树影妖鬼般轻曳,她怕得要命。哭喊着,一步一个踉跄往外走,衣服破了,鞋子也烂了。站在三岔路口,她犹豫了,哪一条路都看不到尽头,到底该怎么走呢?
——但,肚子真的好饿呀!爹爹说了,要活下去,当然就不可以饿肚子。
命运的魔咒从那时起就将她笼罩,扼紧她的咽喉不让她有片刻喘息的机会。她不是高高在上的名门千金,只是乱世劫灰下无数孤儿中的一个。生活无所谓好与不好,不被饿死、冻死早已是值得庆幸的事。身边的孤儿,很多被人莫名其妙地抓去,再也没有回来。幸亏她藏得好,才不至于落入同样的命运。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好几年,才渐渐平息。
十岁那年,她终于知道了过往的一切,以及加诸身上血与火的愤怒。她冷笑:“是乱世中孤儿太多找不到她,还是终于厌倦于斩草除根的执着,认为这样一个女孩根本微不足道?”
仇恨从此生根,即使那是天下巨毒,她也会无怨无悔地饮下去。
报仇,是的,报仇!
她真正开始了流浪的生活,不再有一顿没一顿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走过天山,走过草原,跋涉万里的沙漠到过极北的北海……只要是可以让她得到力量的地方,无论多远都再所不惜。
十七岁那年,她将自己的本名“黛”深深埋葬,加入明月楼成了朱雀护法,终于靠近了那人。然而,那人是如此的谨慎,几年下来一直都没有机会。她只有等,潜伏在他身边,替他杀人放火。
白鹭州一役是天赐良机,谁知阴差阳错,终又白白错过。
那么多年的潜伏生活让她明白要杀仇人必须借助外力,比如说薛家,比如说燕幽阁,但她也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几日前,她终于跟自己的仇人撕破了脸,然而,还未交手却被他猝不及防地打伤,坠下悬崖,就在那一瞬,她却看见了自己的妹妹。即使物换星移那么多年,即使再见面已不认识曾经的彼此,她还是在第一眼认出了那人——青儿!
她寻找多年的妹妹终于出现,只是她死也想不到她的妹妹居然是……
“青儿!青儿!”女子唤道,想要抓住睽别十几年的妹妹,那个留在世上她唯一的亲人。
她真的抓住了,很真实的感觉,仿佛是那样漫长的跋涉终于有了片刻的安慰。除了报仇之外,再想想别的事。
“青儿是谁呀?”有个声音问。
“是我妹妹呀!”女子急道,“我前几日终于见到她了!”然而,女子也因此一惊……不是在梦了?!一急、一惊,女子就出了一身冷汗,然而,也因此终于睁开了眼,脱离那个漫长的噩梦。
不该是荆棘丛生的荒野吗?女子发现自己竟睡在香罗帐里,帐外红烛轻曳,溢着淡淡的清香。而床边坐着一位少年,俊美无匹,拭着她额脸上细密的汗珠。
“黛姐姐!”那人唤道,“当初,你说若再见我可以叫你声黛姐姐,如今终于完成以前的期盼。”
女子苍白着脸色,淡淡一笑:“那么期盼叫我一声黛姐姐?”
“当然。”薛瑛笑,“那些对我好的人我会一辈子记在心里。”
“不用谢我。”女子一笑,“帮你是帮我自己。”又问,“我怎么会在这?”
“是我带你回来的。”薛瑛道。明眸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狡黠,“受了那么重的伤,连沐浴更衣都得我帮你,这几天累得我够戗的。”
女子霍然变色,伸手掩住衣襟,惊呼:“你帮我沐浴更衣?”
“是呀!”薛瑛甜甜一笑。
“那怎么可以!”女子更急,几乎哭出来。
“有什么不可以?”少年笑得更甜了,拉开她的手,替她将脖颈间的汗珠拭净。“我曾听黛姐姐说人出生的时候都是没穿衣服的,既然这样,给人看看也没什么了不起。再说,你看过我没穿衣服的样子,如今我也看了你的,这叫礼尚往来。”
“……”黛瞬间就明白的,原来他只是在逗自己开心!当下也不点破,沮丧,“看就看了吧。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因问起为什么会在这,薛瑛就将事情始末大致说了下。正说着,忽见谢雨湘推门进来,说:“薛瑛,那箫声又响起来了。”
果然,箫声如诉,带着些难以言明的情愫,似热切,又似畏惧……忽远忽近,飘忽游移在客栈周边。
“见乱不乱。”薛瑛一皱眉,说,“除轮值人员外,其他人照常休息,什么都不要理,更不许去探察。”
黛有些失神,听了会儿,说:“我想去看看。”
“姑娘伤重未愈,不能多走动的。”谢雨湘说。
“不。”黛露出固执的神色,坚决,“我想去看看!”
病中的女子总是让人特别的怜惜,很少有人能拒绝她们的要求。何况是如此美丽的一位女子,又是自己的大恩人。薛瑛想了想,说:“好吧。”
当下,谢雨湘替她穿戴好,携手出了客栈。乐音飘忽不定,很难辨别到底是从哪传出的。薛瑛闭目凝神捕捉了好一会,蓦地睁开眼:“这边走!”心中实在吃惊,吹曲之人修为实在不可小觑,绝不输于己方任何一人。
三人追了一段路,果见前方屋宇间一道人影一闪而没。身法迅捷无伦,腰肢转动间,显然是一位女子。
那人始终背对三人,一路往城外掠去。黛伤重难持久,有时脚步稍慢跟不上,那人反而故意放缓脚步,不至于跟丢。眼看越走越偏僻,离客栈也越来越远,薛瑛一把拉住黛:“不能再追了。”对方一直把己方三人往外引,若离得过远,就会给对方可趁之机。
薛瑛感到黛手心直冒冷汗,且微微发抖,不禁疑惑地看向她。女子也是冰雪聪明,回答:“她可能就是我的妹妹青儿……”泪光莹莹,“但,现在敌友不明,还是先回去吧。”
三十一:此夜曲中闻折柳(下)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此后,箫声一路上都没停过,曲调多变,很多时候甚至出现了童谣。那人若即若离,仿佛影子般跟着众人,一直不肯离去。
黛的伤势渐渐好转,但,她从未有一个晚上睡好。起初还保持着理智,即使曲音彻夜不休,她也装作没听见。直到那些熟悉的童谣出现,黛再也忍不住,仿佛时光瞬间倒流十几岁春秋。她不顾一切的跟着曲音的来处奔去,直至筋疲力尽。
她想,这个时候那人要杀她一定是易如反掌吧。但,那人偏偏没有做出任何对她不利的举动,同时不肯见她,也不肯离去。仿佛是一个人死了之后,她的不死香魂夜夜回顾,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唯一不变的是,夜夜她都痛彻心扉。
这天,薛瑛一行人已经穿过洞庭湖,在湘水边一处不知名的市镇住下。时秋去冬来,天气已经变得异常冷,夜里甚至飘起了细小的冰霰。
“一心敬,两相好,三星照,四鸿喜……”
“你输了!快喝——”围炉夜饮,这样温馨恬静的乐趣对于他们来说是非常难得的,仿佛是漫长的跋涉终于有了片刻的停息。
这次输的又是秦婉。女子已经喝了好多杯,渐有不胜酒力之态,看了看身侧的薛瑛,当下笑着将酒杯递给他。薛瑛“又”是一怔,皱皱眉,只好饮下。酒是好酒,二十年的女儿红,香气四溢,甘纯甜美。
“哇!这不公平!”黛见了,顿时嚷起来,“婉姐姐每次输了都有人代喝!”
秦婉脸色微微一红:“我不能多喝的。”
“不能多喝?为什么?”黛笑道,“我们每次输了都得自己喝,偏你不!”
秦婉玉颊又是一红,笑说:“你若不服气,赶快找个人嫁掉不就行了!”
这次轮到黛发窘了,红着脸,讷讷不知该说些什么,抬起头,见秦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由窘态更甚,低下了头。少女向以轻快、洒脱著称,众人何曾见过这等模样,不由大发一笑。
“五魁首,六六顺……”
西风穿户,筵尽人散。
本是不奈酒力,加之为秦婉喝了十来杯,薛瑛已是醉意醺然。出了屋子,却不认得回房的路,一路跌跌撞撞,竟出了客栈。街上静悄悄的,半个人影也没,惟有几盏孤灯在风中轻曳。偶尔听得铁马的脆响声,却似在很远的地方传来,拨动着他内心最深处的那根弦……
心里空荡荡的,又似四肢百骸都散溢着一种不知名的感觉,如小蛇般轻咬着。心里裂开了一条缝,平日被他深深压制,强迫自己不去想的东西,此时却张牙舞爪地爬出来,在他的心里肆虐着。薛瑛很快明白这种感觉到来自哪里,又是因谁而起。三姐姐……
忍不住泪眼婆娑……
无意识地走着,穿过街道,穿过城外的树林,不多久便来到了湘水边。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但他听得到风在呼啸,水在流动……种种声音织成呜声一片。潮涨潮落,江水淋了他一身,是彻骨的寒冷,然而与他内心的寒意相比却不算什么。或许说,他是不能“完全”地感受寒冷的,一颗不“完整”,有裂痕的心无论看什么都是残缺的。
那一夜,风雨交加,他的心碎了,从此注定这个世界再不能完美!活着,是为了什么……
心被掏空,他已绝望,可有一位女子以死相迫留住了他!他想,他是不能自私的。三姐姐为他而死,他不能再让更多的人为他而牵累……诚然,那个女子有着沐如春风般的和煦,用她的温柔温暖他冰冷绝望虚无的内心,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弥补了什么。很多人说他是幸福的,可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这种幸福早已不是他最初的盼望……
最初的最初,一个小女孩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奔跑在开满野花的原野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不是生在金陵那种灰暗的地方,他想这一世会是完美的,快乐、安宁、自由、洁净……什么都有!心里只想对方好好的,却从未想过有一天对方会离开,而留下来的那人注定从此漂泊无依,站在渡口却永远也看不到渡船……
“峨峨危楼东风过,东风拂过桃花落。花笑一地人一醉,莫笑人醉似花堕……”抬头,有雪花飘落,纷坠如絮,何似春来旧景,花影零落。
那一个开在春天的荼蘼梦……
哭泣出声,泪眼迷离,少年不知身处何地,几乎也忘了自己是谁。心里只有那漫天漫地的悲哀,悲哀的幽潭里浮现一张少女的脸,巧笑倩兮,顾盼流光,少年伸出手,像是要触摸那张早已远去的脸,又像是要将她抓在手中。身子一倾,顿时坠入水中,水寒如冰,他却有了很奇异的感觉,仿佛那悲哀顺着江水一丝丝地洇染开来……
“小弟弟!”落水的瞬间,有个声音在叫他,他没有答应,也不想答应,只愿随着这一江水做居无定处的漂泊。水浪破开,黑影幢幢,惊碎了他的梦境。他恨。
“小弟弟,快醒醒!”声音是徨急的,却如雾一样飘渺,听不真切。
冷,只有冷……风在耳边呼啸,如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肌肤,黑影幢幢,似妖鬼摇曳,急速从视野里晃过。渐渐的,他再也看不清,隐约中有一片黄色的亮光耀住了他的视线,身边一片嘈杂,轻一下,响一下,极远又极近……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灯光灭了,声音也没了。身子忽然温暖了许多,仿佛有个人拥住了他,企图用春风般的爱怜驱散他内心的阴霾与哀伤……
迷迷糊糊中,仿佛有人说怀了他的孩子,问他是会是男的还是女的?他轻轻一笑,女的。那个声音有些诧异,说也有可能是男的,他固执地否认她的猜测,说一定是个女的!那个声音不再坚持,妥协了,只问他为什么这么肯定?他又是一笑,说因为他喜欢女的,因为每个男孩子自出生起就不容许纯粹地活着,他们必须与权势、名利、权谋、诡计……相伴左右,而最终他们的心、手都会很脏很脏!蒙蔽双眼,掩没本性,直到再也找不到半点那最初最初的纯净……
第二天,睁开眼睛,少年再也记不清什么,惟独内心的哀伤挥洒不去,淡淡的,雾一样。佳人如玉,睫影下隐隐有泪痕,他一惊,同时感觉眼睛有些涩痛——自己哭过?不多久,秦婉也醒了过来,眉目间有些倦意。见薛瑛怔怔看着她出神,不由娥眉微敛,轻声问:“瑛儿,你说我们以后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好?”
“女儿?”薛瑛诧异。
秦婉一怔,看了他片刻,暗想原来他不记得昨晚的事了。微微一笑:“你不喜欢吗?”
“喜欢呀!”薛瑛笑说,微微一顿,坚决,“不要儿子!儿子不好!”
秦婉一震,出神。心绪如潮涌动,渐渐眼眶湿润……梦里梦外竟是一个样子!她低头,趁那一刻拭去眼角的泪水,轻声:“那瑛儿说取什么名字好?”然,未等少年回答,一笑抬头:“叫怀玉好不好?”
——薛怀玉!
薛瑛一震,那样如雾般的哀伤、惆怅似乎一瞬间重新布满他的心头,淡而绵长,历久弥新。那一个有风有雨的日子,还未准备好死亡就将他的生命改写,失去的东西永不再来,遗他以亘古的悲哀……少年蓦地闭上眼睛——不能多想!绝不能多想!
再次睁开眼,是妻子温柔关爱的眼神,薛瑛心里一暖,又是一酸,复杂的。
“好呀!听婉姐姐的,就叫‘薛怀玉’。”
秦婉一笑。过了片刻,觉得有些渴,说:“瑛儿,去给我拿杯水好吗?”
薛瑛嗯了声,下床去倒水。然而,当他扶起秦婉,准备喂她水喝时,却感到她身子异常的热。薛瑛一惊,手一颤,差点泼出来,秦婉会意,微微一笑:“瑛儿,我只是感到头有点晕。”
薛瑛一声不吭,当她喝完水时,说:“婉姐姐,你躺着别动,我去叫逐风来看看。”说罢,迅速穿好衣物。打开门扉,一阵冷风袭入,薛瑛蓦地打了个冷噤。外面已是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
过了段时间,逐风跟着薛瑛匆匆过来,发现薛宓、谢雨湘、黛都在。她们本都是过来看薛瑛的,却发现卧病在床的反而是秦婉。昨夜少年坠入湘江,被黛及时救回,那么冷的一副身子秦婉却执意拥他入怀,试图用自身的温度去温暖他,众人都不好说什么,唯有各自回房,默默退出去。可女子的身子终是娇弱,一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