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幽阁人众驱船与之极力周旋,一时双方各有伤亡,谁也没占到上风。然而,那袭红色的裙衫在船上游走不定,所过之处必有损伤。薛瑛便施展身法赶上,罔顾逐风、逐音在后叫唤。那女子刚好被一名燕幽弟子与鸡王、鸡霸两人截住,薛瑛提起袖剑往她后心刺去,然而,女子好象背后长了双眼睛,掣剑一封一挡,立时闪开了。
女子武功极高,对着四人夹攻依然游刃有余。暇时,一剑挡开薛瑛的剑,笑说:“小弟弟,你好!”
薛瑛一怔,虽不明白对方用意,气势上却不能输于她!手上剑势不停,笑着脱口:“朱雀姐姐也好!”
女子有点受宠若惊,笑得也就更甜:“人常说薛四公子是薛家最最闪亮的明珠,但武功却是最弱的一个,今日看来果然不假。”女子谈笑风生,然而,眼睛余光却有意无意地瞥向秦婉那边战局,“空有架势全无剑意!不如拜我为师,我教你!”
薛瑛一愣,啐道:“真不害臊!你武功比我娘强吗?比我阿姨厉害吗?”顿了下,终是不忿,“你倒说说我武功哪里不如你了?”
“因为你从不知自己为何练剑!”女子淡然一笑,随手化开少年的剑招。
少年一愕,他大哥的剑在沙场上练成;二哥为薛家的荣辱存亡拔剑;三姐姐无忧无虑,为练剑而练剑,武功恰恰是最强的;可他薛四公子的剑又是为谁而练?他的人生没有什么远大理想,也不能如三姐姐那般心无杂念,多数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偶然降临薛家的一枚种子,今日开花了,明日或许也就落了。
不知不觉间战局悄然起了变化,朱雀护法给绊住,明月楼渐处下风。而那边,秦婉与风吟两道身影乍分又合,时而极快,时而极慢。然而,这却是武学与术法之间的颠峰之战。秦婉凝气化物,惊梦剑一声长吟,化出六朵冰花,将玄衣男子笼罩在剑网下,以闪电之速刺向对方咽喉。
风吟唇角闪现一丝讥诮,双手并用,凌空画了两个符咒,身周蓦地升起一道黑色结界,将六朵冰花挡在外。然而,惊梦剑剑芒陡然暴涨,幻化出万千清光。前力未尽,后力已续,重重相加,“波”的一声穿过结界!玄衣男子急避,然而,脸上终是被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淋漓。
燕幽阁诸人蓦地一阵欢呼,士气大盛。薛瑛几人还在围攻朱雀,然而,女子眼光一直关注着那边战局,全不将几人放在眼里。在风吟受伤的那一刹那,女子眼里闪过一丝极黑的暗色。也就在那一刻,朱雀忽然失手,任薛瑛把剑架上了她的脖子。少年极是欢喜,笑道:“快拿绳子来,先绑上再说。”
朱雀恨恨瞪了他一眼,笑骂道:“别那么过分!快放了我!”
薛瑛笑道:“非常之期,只好得罪了。”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晃晃手中麻绳,“除非告诉我你的剑为谁而练?”
高手过招,偶尔胜得一招半式也属侥幸。明月楼主神色依然不变,烟雨中模糊的面容带着妖异的色彩。伤口上血水如珠子般滚落,转瞬又给雨水冲淡。
“燕幽阁主,不世出的高手。燕幽相传三代,属你最强!但——”轻笑声里,风吟话锋忽然一转,“女子终是女子!绝不是运筹帷幄的将才!”右手在虚空中缓缓画着什么,半晌,只见一轮明月在他指间呈现。
那样妖异的术法是如此诡谲,看得众人云里雾里。明月升上九宵,过了片刻,潮水之内,蓦地起了潺潺“流水声”,仿佛是江水之中另有溪流穿梭。然,那“溪流”却呈黑色、金色、红色、紫色……各色陈杂,其状斑斓。所过之处,原本漂浮在水面的浮尸顿时不见,仿佛是被一群蠕动的软体动物吞食。
“南疆的五毒虫!”络纬失声惊呼。南疆的五毒虫居然结成阵势如波浪般涌来!那样的景象太可怖了,简直是蛮荒时期的末日魔舞!五毒阵之后跟着二十多条舰只,旗帜鲜明,正是明月楼人马!然而,斜地里却蓦地包抄出一列水师舰队……
薛瑛一喜,知道是黄凉所带水师到了,金陵守将,陆战水战皆使得,对付明月楼自是绰绰有余!又忍不住惊心,明月楼居然将这些毒物成群结队地带到金陵!可明月楼的朱雀护法为什么要帮自己呢?难道她真是喜欢自己……
“小心!”虚空中响起数位女子的惊呼声。然而,还是晚了,少年只觉袖剑一震,半条手臂酸麻,朱雀已从剑下脱身而去。接着,空中有浓重的黑压下,烈火焚身,后背受了极重的一击,似要撕裂肺腑。
少年全身一震,哇的吐出一大口血。胸腹间气息翻滚,神思忽然起了恍惚,一切变得飘忽不定。最后那一刹那,残留脑中的景象只有一幕——似乎有好几个女子朝自己扑过来,但他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杳然无一物的江上多了几条船,旌旗上写着什么字他却看不清。那个在他幼时就已名满天下的女子,骑在一只怪鸟背上。满天烟雨都是她伤敌利器,翱翔于九天之际,将那纷纷洒落的雨水化为无数“雪剑”射下……
七:金阙话轻柔(上)
远自阊阖之风在大地上悠悠转了一圈,似是远方情人的造访,旖旎缱绻。过后余香,天籁搀杂了人间的气息,有牡丹的富贵,黄花的清瘦,梅花的矜持孤冷……
这是一条很长的江,蜿蜒在漫山漫野的翠竹林里。青山如画,碧水如绸,山水之毓秀之气孕育着琼楼玉宇飞阁流丹。飞檐上,兽头衔着一窜白玉制成的风玲,古朴而华美,声作天籁。
纱影憧憧,琼楼上的那些姑娘是谁?
看不清,听不明,遥远似远山之雾,然而,俯仰之间却是鼻息相闻,他似一阵清风,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过,萦绕在她们的发间、指间……薛瑛伸手去抓了几次,然而几次都抓了个空,就像是流光,不管你是怎样得热切,怎样的想抓住它,它总会在你的指间悄悄流逝。几分失落,几分彷徨,只因那不确定的飘忽感,薛瑛鼻子一酸,就要哭出来……
“瑛儿!瑛儿……”有人在叫。
薛瑛本能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抓去,这次抓到了实物。安宁……
睁开眼睛,但见轻纱拂动,珠帐轻颤,帘帐内静静坐着一位女子,似是裹在一层淡淡的白光里,若轻云之蔽月,似流风之回雪。洁净……
……
——惟独没有自由!
身子像是给人拆成了几段,疼痛难耐,薛瑛忍不住皱起眉,眼前女子也因他表情的变化而忧上眉梢。“娘!”薛瑛唤了声,怔怔看着眼前女子,忽又莫名地感到些委屈,就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女子一愣又是一叹,赶紧俯身将他搂入怀里,轻声:“在外面无论遇着什么人什么事都不怕,怎么一到娘身边就哭哭啼啼起来?”薛瑛不答,也不觉得羞,紧紧贴在女子怀里,反而哭得更加恣意。
暖阁里,点着数枝红烛,差不多快烧残了。这是薛家“回雪馆”,也是薛瑛之母薛宓的住所,而眼前女子正是那传说中的人物。——燕幽双花开两地,寒香参半各峥嵘。薛宓就是其中的“双花”之一。
明蟾西移,述说着夜已经很沉了。风透湘帘,带来夜晚的静寂与清冷。
“娘!我睡了多久了?”看着女子那样倦怠的面容,薛瑛忍不住轻声询问,“还有,江上那些坏人呢?”
“三天了。”薛宓道,忧色不减,“瑛儿被明月楼主的怪鸟所伤,若不是你阿姨及时救你回来,娘都不知还能不能见着你。”说罢,又将那日的情形略略说了些。白鹭洲上,明月楼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为数不多的人逃走。最后,明月楼楼主风吟坠江后下落不明,“莫名其妙”地成了朝廷一等通缉犯!以叛国之罪论处!
“阿姨人呢?我想见她!”薛宓说了好一番话,不想薛瑛关心的只有这事。
女子一怔,眉目间有些恍惚:“回临安了。”微微一顿,“总是那样的傲气——发生了那样的事也不告诉我,加之瑛儿又因此受了伤,我忍不住说了她几句就一个人回临安去了。不过她将逐风、逐音留在了金陵,等你身子好些后接你跟玉儿一起往燕幽阁住几天。”薛宓一边陈述着,一边端过药盏,“你大哥刚回来,这几天娘忙着处理一些事,都是玉儿在照顾你。方不久,我见她实在是困得不行了,已让她回去睡下。”
薛瑛哦了声,大哥薛溟的事他已知晓,人既已回来,也就没劳他过多思虑了。然而,一听是姐姐,薛瑛便道:“我看看她去。”
薛宓忙将他摁回床上,怪道:“这么晚了,别再去烦你姐姐!明天见好了,今晚你就在娘这边睡吧。”
这一动,又是拆骨般的疼痛,薛瑛只好乖乖躺下不动。女子舀起一汤匙药,放在唇吹了吹,辛辣的药味便在暖阁里弥漫开来。薛宓刚想让少年喝药,然而,薛瑛却捂起嘴摇了摇头。
“怎么?”薛宓一愕,柔声,“不喝药身子就好不了了。”
然而,薛瑛却道:“娘你先含到嘴里。”一边无意识地拨弄着女子衣角,“我在江上跟坏人周旋,娘却不来帮我。现在受了伤,若不先自己尝尝就是不疼我!”
薛宓一怔,失笑:“还嫌我不够疼你呀?”然而,一边却真的先含到嘴里,再一口口度给他,少年也甘之如饴。末了,薛宓收拾好药盏。在临睡前,又往香炉里贴了把凝神的龙涎香,这样少年才会睡得安稳。
红烛烧残,铜壶滴漏,夜风吹透湘帘,湮灭了最后一点烛光。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会有个终结呢?女子默默想着,每日斡旋在权谋算计之间,她早已累了。这些年来,她深居简出,将手中大小事务一并交与二子薛敦,可说到底还是不能置身事外。门阀间,那一把把有形无形的枷锁锁着每一个生活在其中的人,勒紧脖子让人喘不过气来。可若当真缓了口气的时候,或许薛家的大厦也就倒了!那时,她就是罪人!
“瑛儿,每次你出门,娘都会担心你再也不回来。”女子话里透着深深的疲惫,恍惚着那些年来往事,“十一岁那年离家出走,娘急得到处找你……”
薛瑛一怔,知道娘因这些天的过度劳累而触动了些往事。他不止一次说过要走出这扇门,过了那道槛,要挣脱所有的枷锁、桎梏,像白鹤一样翱翔在九天,自由自在。然而,当他独自走在冰冷的荒原上时,才明白:如果说路的尽头没有温暖的慰藉,自由的背后没有一双手在等他,那么所有跋涉都是枉然。无时无刻不想挣脱那束缚,可在那挣扎过程中却又套上了另一重叫孤独的枷锁。
“不会的!”少年紧紧偎在女子怀里,仿佛是在汲取着最后一丝温暖,语气肯定,“娘借我一双洁白的翅膀,瑛儿也舍不得远走高飞,在外转上几圈也就回来了!除非……”顿了下,顺着女子询问的目光,轻声说,“除非娘、姐姐跟我一起离开金陵,不然,我甘愿做一只金丝笼里小鸟。”
薛宓一愣,目光露着辽远之意,过了半晌,道:“我知你深恨生长在这样一个年代,一个有着根深蒂固门阀成见的家族里。”然而,少年埋头入她怀里,那话深邃的令她侧目:“也不尽然吧。——若不生在这,又哪能与娘、姐姐相遇?应该是命数早定,祸福参半。”
几句话说完,暖阁里就再没了声息。少年躲在女子怀里很快就睡着了,细细的甜香熏得他眼饧骨软。这一场梦里他想起很多,有少时的童谣,有母姊及族人或真心或假意的溺爱,也有勾心斗角的权谋机变……白鹭洲遇上的那位谢家少女,似乎与常人略有些不同,自己得了空是否该去看看?
八:金阙话轻柔(下)
翌日,一觉醒来,朦胧中睁开眼。联珠帐外,小轩窗前,是女子梳妆的绰约身姿。只着了件睡觉时穿的薄衫,青丝仿佛绸缎般的铺满了背部。宛然便是再世的洛神妃子,临水对镜。
薛瑛从被衾内钻出身子,低低地唤了声娘,便粘了上去。女子闻声,眉目间忍不住笑意荡漾,柔声应道:“醒啦?”
薛瑛点了点头,笑着坐入女子的怀里。明镜前,妆奁内,是描眉用的黛,胭脂,水粉等女儿家的物事。薛瑛取过画笔,蘸了黛,笑道:“娘,瑛儿给你画画眉吧。”
他拽过画笔便欲朝女子的双眉抹去,却给女子笑着避了开去:“别胡闹。”其实,女子早已是唇不点而红,眉不扫而翠,又哪用得着胭脂水粉此类俗物。
可他却不管,撅起小嘴,蹙眉道:“娘,让我给你画画嘛!”如此再三,女子拗不过他,只好任他妄为,一边强忍着笑道:“可别给描歪了。”
薛瑛笑着应了,极是欢喜。明眸张着眨也不敢眨,右手颤巍巍的,一笔,一笔……薛宓瞧着倒觉得好笑,眼前少年眉目似极了自己,十六岁的年纪初现了棱形,瞪着的双眼此时虽有些呆板却也极美,别有一般情趣。
帘外又有了雨意,花气轻染发梢,风渡蕊香。笔已住,眉先染,对镜窥妆,几思量,薛宓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眉如远山,青山隐隐水迢迢,似那水墨画中极清极秀的数笔。
少年看着赞叹不已,过了会儿,忽道:“娘,帮我也画画。”
薛宓一听,皱起了眉,自去合上妆奁,道:“一个男孩子家别碰女孩家的物事,省得别人看了说我没家教……”
不等她说完,少年冷哼一声,抢着说:“这些年来,外面流言蜚语多着,也没见你计较过!”
薛宓见他存心与自己拌嘴,暗叹他还是受不起半句不合心意的话。所谓那些流言蜚语,也不知谁是始作俑者,到后来以讹传讹,渐渐就蔓延开来。各色各样的都有,真真让人啼笑皆非。谁想,今日她自己的儿子倒扯了起来。薛宓有些不悦,推了推他,道:“你到别处去逛逛吧!”一边起身替他穿戴好,又说,“看看你大哥去,回来后一直闷在家里。”
薛瑛道:“大哥那我是不会去的,一个须眉浊物,见不如不见!”一顿脚,朝门口跑去,“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找三姐姐去……”然而,刚跑到门口就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少年一看,赶紧扶起她,笑道:“三姐姐,真不好意思……”
而此时,薛宓一怔后,刚好问了句:“什么须眉浊物?”
进来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眉目婉转,顾盼流光。她的手上也绕着一串莲玉,只是上面镌刻的四字为:不离不弃。——与少年手上的“莫失莫忘”刚好是一对。少女身边还跟着一位年轻男子,见了薛瑛,笑容温和,说:“瑛儿,醒了?身子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