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莫失莫忘”刚好是一对。少女身边还跟着一位年轻男子,见了薛瑛,笑容温和,说:“瑛儿,醒了?身子好些了吗?”
少年也笑着应了,点点头:“多谢二哥关心。”
少女笑说:“这个‘须眉浊物’我知道……”挽着少年进入暖阁,转过十锦屏风,却不见薛宓,“那是因为瑛儿不忿世俗价值观将不知仕途经济的男子定义为草包、窝囊废,为了达到以牙还牙的目的,就给那些人取名为‘须眉浊物’。因他自忖不会比任何人差,只是偏偏洁身自好,不愿进入那个大染缸。”
此时,薛宓正在内室穿衣,闻言不由一震,内心闪过恍惚之感,过了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
少女见薛宓还没出来,就在窗前坐下,拉着薛瑛嘘寒问暖。因看他脸色有些不寻常,便问:“怎么?又生谁的气了?”
薛瑛白了内室一眼,咕哝着:“娘不给我描眉,还……骂了我一顿!”
少女一怔,不想他是为这事。看了看内室,见女子还未出来,瞥向薛敦,他倒自觉地转过了脑袋。少女就迅速地打开妆奁,拽起黛青给他描了几笔。又道:“二哥找娘有些事,你先回‘翠华院’等我,我稍后就来。”
薛瑛应了,端起案上茶盏呷了口,就出去了。
翠华院与回雪馆只有一墙之隔,经过一条掩映在翠竹间的甬道,再转过画廊也就到了。薛瑛回到翠华院后,意外地发现络纬居然也不在。他百无聊赖地倚在窗前看书,看累了就伏在案上打盹。然而,小睡醒来,还是没见三姐姐薛玉。最后,实在奈不住,就拿了把纸伞独自离开薛府。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非工非复匠,云构发自然……谢之一宗自殷商时期便是有了的,而后历经千年,枝叶渐大渐茂。到了魏晋,仿佛是水到渠成般的衍生了王谢之风。
“白雪纷纷何所似?”老人抚髯而笑,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萧疏的白发仿佛要与那漫天雪花融为一体。
“撒盐空中差可拟。”身周一群孩子中,有人怯怯答道。
老人一听,有些惊讶,却终是笑而不语。
“未若柳絮因风起。”稚嫩的女音,是女儿的清嘉亮烈。老人惊艳,拜服。
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历史的长河终究荡涤了一切,仿似飘萍盈渡,逐水而流,逐水而逝。又过了多少年了?多少年……已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牵藤引蔓垂山巅,穿石隙,或如翠带飘飖,或如金绳盘屈。苍苔染了碧色,附檐绕柱,盈砌盘阶。
一个十五六的少女倚窗听雨,手里拽着几乎被翻烂的《烈女传》。追慕着那些遥远时代的女中英杰,而这与她同宗,以咏絮之才名扬今古的无非是她景仰的对象。是的!她还处在一个崇拜英雄的年纪里,尤其是她这样一个单凭只靠幻想来描摹外面世界的女孩。
窗前还放了面镜子,镜中人以手支颐,百无聊赖。那样空灵的眉目丝毫不带尘世烟火味,仿佛是仙子下凡留下的一抹影子。
“我姓薛。你姓谢。可以进来吗?”帘外忽然多了张脸,打破阁楼的静寂。
少女一惊,几乎本能般地惊叫起来,然而,待看清窗前之人又赶紧捂上嘴。过了半晌,终是点了点头,将少年拉进屋里。
“这是我娘亲手做的‘梅花酥’!”少年收了纸伞,自怀里取出一个盒子,笑说,“不怕我下药的话就留着吃吧。另外……你给我倒杯茶来,我们谁也不欠谁!”那样的话在两人中间无形之中划上一道沟渠。门阀之见既然谁都无法消饵,或许这样是最好的。
听他这样说,少女只好接了,慎重收好。问:“你……你身子好些了吗?”或是出于矜持,或是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特意的关心,少女只如家常般寒暄着。
“好些了。”少年随口应着,一边打量着她闺房的摆设,“怎么那么多书?都是你看的吗?”闺房内有好几个书架,都排满了,案上笔墨纸砚一一俱全。西墙正中挂着一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各悬着一联,上者云:“烟霞闲骨格。”下者曰:“泉石野生涯。”
“娘亲去得早。爹爹是一族之长,整天悬着族里事务。所以,一切东西都要靠我自己去学会……”少女淡淡陈述着,沏了茶,倚窗坐下。
少年微微一怔,轻轻哦了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众所周知,薛家四子是遗腹子,所以他多少明白些那些话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过了会儿,少年与她随便闲聊。因听她说:“薛夫人一手应付族里族外繁杂多变的局势,一手又要将膝下四个儿女养大成人,真真是最了不起的人物。”那样平常的话,少年却是第一次听到。也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从小到大那位神话般的女子肩上到底背负了多少!
于是,少年很快做了个决定。
而他所为也很快传遍了金陵城。
九:江山,君一半,我一半(上)
薛家四子在金陵大街上流浪。
雨水纷乱洒落在少年发上、襟上、膝前古筝上。
自古痴心父母多为儿孙远虑近忧,可到头来孝顺的又有几个?
人们都说,用百家祝福换来一份礼物,不管礼是轻的还是重的,受祝福的那人都可以添福添寿。少年想到了,也就去做了。暗暗想着,就算只得一个又冷又硬的馒头,娘应该也会很高兴!那毕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慎重为她备的礼。
然而,当他往大街上坐下,那一刹那,他忽然觉得有些勉强。他是薛家四公子,生来就是光芒四射,何时做过这等事?何曾向人“乞求”过一针一线?一直高高在上的身段如何放下?
薛瑛抚着筝,看了看四周,暗自“庆幸”——除了一旁屋檐下的谢家小女,街上几乎没多少行人。然而,不幸的是,每有行人过路必停下来观看,人也就渐渐多了。众说纷纭,看他通身那装束,该是哪一家的王孙公子吧?可是身世显赫,为何又要当街抚抚筝呢?也有人认出是薛家四人,众人哗然,迅速传遍开来。
身前放着一个空空如也的白瓷碗。薛家四子向来不拘小节,众人也隐约明白他的意图,早已见怪不怪!可是谁也不敢往里丢个半文一文,那可是对薛家的极大侮辱!
雨还在下,少年遍身淋透。渐渐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少年如坐针毡,四月的雨如此冰凉,他却觉得浑身火热。最后性子上来,“啪”的一声将筝折为两段,弦断如裂帛。
此时,谢雨湘跑了进来,轻轻说了声:“先走吧。”拉着他穿越人群,结伴而去。
“这不是谢家小姐吗?”不知谁眼尖,叫了起来。
谢家小姐?谢家小姐与薛家四公子一起厮混在金陵大街上?薛家与谢家之恩怨,以及伫立在两族人面前的那道闸门是谁也无法否认的。有些好事之人早已满街乱嚷起来,也有人追着两人跑,到后来渐渐演变成人如流水声如雷。
两人也只得没命跑,不知不觉已过了好几条街。薛瑛从未想过会将金陵再次闹得沸沸扬扬,心里不胜厌烦!他尚可,谢雨湘却渐渐力不从心,跟不上脚步。正跑着,忽见前边墙角转出十来人马,领头之人仰头对着酒瓮猛灌。少年看得明白,急速抢上,抢过两匹马,携雨湘迅速跨上。转头扔出一块金子,高声道:“黄大哥,买你两匹马!替我挡下那些人!”
薛瑛两人转眼去远了,身后只隐隐听得黄凉豪放不羁的笑声。只是不知他笑得是他还是那些人?
马行到了幽僻处,没有人再追上来。信步走着,马蹄“滴滴答答”,薛瑛长长叹了口气,沮丧:“我真是没用!”
雨湘转头看他,见他隐在雨幕后的脸颊如雾般飘渺,美丽如玉,一时心如鹿撞。过了半晌,说:“那我们就换一种方法试试。”
“换种方法?”薛瑛诧异回头。
“嗯。”少女点了点头。也是如此的拙于世事,所有对未来的猜测只是自己早已安排好的臆想。青涩的眉目满怀憧憬,“当街胡来本来就不好!再者,我们并不需要坐在地上靠别人的同情心来达成目的,这是施舍而不是祝福……”
少年眉头微皱,却听少女说:“我们何不一家一家走访呢?这样虽然麻烦了不少,但却显得更有诚意!”
薛瑛听了,一怔,笑说:“就这样办!太容易得反倒显不出它的珍贵了。”
少年想着,胸中烦闷减了不少。眼前忽然伸过一只脆生生的手。雨湘说:“喏!给你!这是我的那份……”
少年一怔转头,只觉那一刻少女的眼睛亮亮的。可他却推开了那手,说:“谢家的东西我不要。”
雨湘莫名其妙地给刺了一针,冷笑:“谢家就不是金陵一家了?再说这只是我‘个人’的心意。”硬是把“第一份祝福”塞到他手里,“若觉得欠我以后还我一份礼就是!”少女拍马愤然前行,将薛瑛一人独自留在雨中。
薛瑛呆怔片刻,终是拍马跟上。不多久,看到了一家隐在柳烟里的酒肆。恰好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少年想想,说:“进去吃点东西吧。”
湿了发襟,两人看起来有些狼狈。然而,从小娇生惯养,那与生俱来的贵气却挡也挡不住。小二见了,早已堆满笑容迎了出来,又是替他们拉马,又是问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踏入酒肆时,小二已替他们整理了个靠窗的雅座。然而,那一瞬间,薛瑛的目光停在了一位身穿红衫的女子身上。女子淡定地喝着酒,仿佛其它一切都与她无关。
“朱雀?”雨湘喃喃。
几日前,白鹭洲一战,朱雀是为数不多的漏网之鱼之一。这几日来,朝廷以谋反卖国之罪清剿明月楼余孽,可四大护法之一的朱雀却大摇大摆地出入庭堂。两人都吃惊不小,闪身入隐蔽处。有恃无恐,难道明月楼又在算计什么?
“小二,结帐!”酒足饭饱后,女子高声叫道。
小二听了,忙不迭应声,然而,却暗自擦汗——在这样一个充满秩序的都城里,明目张胆执剑弄刀的还属少见,更何况是一位妙龄少女!当他走到桌前时,绯色的影子一晃,少女的身影不见了,但留下一锭银子。
薛、谢两人却看得明白。薛瑛一笑,拉着雨湘跟了出去。然而,朱雀似乎有所察觉,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眼,继而爽然一笑,施展轻功掠入雨幕。
两人亦跨马疾驰,追逐着雨中那抹绯色的影子。雨点纷乱地砸落额颊,模糊了视线,再加上朱雀去势极快,两人纵有健马亦追之不及。过了大概一柱香时间,就失去了女子的踪影。然而,不知不觉已到了长江之畔。
“好快的身法!”少年淡淡说道,“四大护法里属她武功最强。”而前方不远处就是白鹭渡口了,两人就决定走上前看看去。
四月的江南是极其多雨的,连日来雨水不停,长江潮浪陡然涨高不少,渡口人也就特别的少。一条小船正自渡口离开。渡口上,三道人影穿梭往来。薛瑛怔了下——那弹筝的白衣男子正是大哥薛溟,还有一黑衣女子似是燕幽阁弟子,两人正在合斗一红衣女子,却渐渐落了下风!然而,朱雀似乎并没有伤人之意,施展身法往泊在岸边的小船抢去。
三人正斗着,忽见人影一晃,只一转眼就将所有船都砸了个窟窿。三人不约而同一震,朱雀更是神色僵硬,眉目间怒气一闪而过。然而,当她抬头见是薛四公子的时候,神色又缓和不少。顾盼间神采飞扬,笑说:“小弟弟,朱雀姐姐带你买糖去好不好?”
薛瑛一怔,不明所以。愕然间,又听她续道:“要不回家吃奶也行!”
薛瑛大怒——这岂不是摆明讥讽自己乳臭未干?!
少年冷哼一声,说:“我们有四个人,你可打不过!”顿了下,又道,“上次在江上是你害我被那扁毛畜生打伤的!这次非得让你还我不可,抓住了你再绑根绳子,丢进江里喂王八!”说罢,剑如飞虹直朝女子咽喉刺去。
女子不慌不忙,随手一剑格开,趁势后跃。笑:“自己本领不济,反将丑语怪他人!回去吃足奶,练好剑再来找我也不迟……”朱雀笑说着,目光却落在离去已远的舟楫上,似乎忿然难平。薛瑛见她又将目光投向一边的薛溟,杀气涌现。一惊,提剑戒备,然而,只见她飘然转身,转眼就去得远了。
“方才有劳四弟了。”白衣男子淡淡说了句,神色淡漠,一边坐下去继续弹方才被朱雀打断的曲子:《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那样慷慨激昂的诗句在他唱来却带了一种难言的郁勃萧索味。
薛瑛听得头都大了,男子身上那份“钗于奁内待时飞”的自诩并不是他喜欢的。何况这些仕宦之人,只要仕途稍有不遂就唉声叹气作苦大愁深状,也是他所厌憎的。
薛瑛道:“大哥,怎么老弹这样的曲子?名势利禄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能不沾染还是不要沾染的好!”顿了下,又说,“何况大哥戎马倥偬,也该觉得累了。早些娶个媳妇,过过平淡的日子或许会更好些……”
薛溟微微一笑,落寞之意更甚:“自古知音者有几?”
是谁?将功名比作了青云?
——这是世俗的价值观取向!所以他活得也必须有价值!
“那你也不能老给娘贴麻烦!”薛瑛道,“没娘亲替你周旋打点,这次没准你就回不来了……”
“黄河一战非我之过错!”筝声戛然而止,薛溟按筝而起,“你安分一点,娘就会省事不少!”
薛瑛当然也不肯相让,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激烈。到得后来,不知是自知理亏,还是心有顾忌,两人都各各停止!这是多年来他们兄弟俩第一次见面。
看着薛瑛纵马离去,隐忍深邃的男子忽然间感到不尽萧索。对着江风,舟楫远去的方向,喃喃:“时局多变,浮生苦短。行畅意事,做快乐人,别论是缘是劫?江山,君一半我一半!”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却是异常复杂的。
薛、谢两人骑马离开,不多久就到了书院附近。书院背山临水,是个不二的好去处。然而,薛瑛却没多大兴致,反而沿着山路往山上去了。
白云深处有人家。这是一座道观,薛瑛时常会陪着娘、三姐姐过来上香许愿,而里面的一位女冠妙水是他自幼熟识的。进得观里,妙水听他说了来意,便将平日的香火钱给了他些。少年高兴不已,连连称谢。再坐了会儿,见天色不早,就与雨湘下山往城里去了。
——求得百家祝福,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