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怪,在昨天这个时候,一想起你来,我还恨得直咬牙,就是刚才在李家祠堂也是一样。然而,现在却……”
“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我们倒像是蛮谈得来的朋友了!”
说了这句话,雷金枝缓缓地低下了头,脸也莫名其妙地红了。她翘起一只脚,瞅着对面的向阳君。
“金……金大哥!”她讷讷道,“以后我这么称呼你好么?”
向阳君苦笑了一下,道:“承你错爱,当之有愧,只是错过今天,只怕你我今后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了,或许根本就没有……”
雷金枝一愕:“为……为什么?”
向阳君冷笑道:“我天生就是个定不下来的人,而且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的一生都可能与刀剑有关,仇人遍布天下;旧的未去,新的又将再来。我一辈子,都会在这种走州踏府的日子里度过,说不定哪一天,遇见了一个武功超过我的仇家,这条命随时准备奉送……所以……唉……”
雷金枝还不曾见过谁这般深沉地叹息过——那种凄凉的韵味,充满了悲沧、沉郁,设非是饱经沧桑与折磨的人,是万万不会这个样子的。
刹那间,她用含有关怀的目光,代替了她的询问。
甚久,向阳君才缓和了他过于沉郁的情绪。
“是以——”他落寞的目光,转向雷金枝,“在这个天底下,我可以说没有朋友,自然也就更谈不上知己了,因为交朋友是需要付出感情的,而我……我可能早就没有了!”
雷金枝摇着头道:“你在骗人,人都是有感情的。人非禽兽,孰能无情?”
“我就没有感情!”说这句话时,他语音冰冷。那张原本温和的脸,显现出一种严肃——锐利的目光在雷金枝脸上一转,随即掠向当空白云,留下了一袭足撼人心的深深寒意!
雷金枝呆了一呆,冷冷哼道:“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我觉得你心里像是在有意逃避着什么似的——”
向阳君冷峻地笑了笑,凄惨笼罩着他的脸上。
“雷姑娘,你年纪还小……”他的样子很冷寞,“江湖武林中的事情,你毕竟体会不多,人心隔肚皮,最是惊险不测,不可不防。是以,滥用感情的结果,轻则‘作茧自缚’,重则会把自己陷于痛苦的深渊,那……太可怕了!”
雷金枝笑道:“你形容得未免太可怕了,江湖上人心固然险恶,却也不能一概而论!”
向阳君道:“大多数都是如此,不可全抛一片真心……”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那是因为你没有遇到过奇怪事情!”向阳君凄怆地说道:“如果你曾经有过我的一番经历,你也会变得同我一样被视为奇怪的人!”
雷金枝尽管不同意他所说的,却不愿与他争辩下去。
“人心难测!”向阳君的炯炯目光在她脸上转着,“在这个天底下,如果你希望受人尊重、不受欺凌,惟一的办法是使自己强大,狠下心应付一切!”
一片阳光由空中投射下来,他的精神为之一振,那张发白的脸立刻泛出一片红光!
紧接着,整个躯体震动起来,似乎沐浴在阳光之下的肉身,每一个汗毛孔都徐徐地张了开来,全身上下每一处关节,都在接受阳光的滋润洗礼。
他的脸开始恢复了生气,暴露在阳光之下的各处又重新放射出他原来所具有的古铜颜色。绣在前心后背的两个红红的大太阳,被阳光交炽出一片刺目的血红。
雷金枝一惊,道:“啊——你觉得好些了么?”
向阳君紧紧地咬着牙,不发一语,鼻子里哼了一声,点了一下头。显然,此刻他身子里充溢着无比的痛苦,这种痛苦却又似步向康健之前必经的一个过程,是他乐于忍受的。
瞬间,他全身骨节发出一阵密响,身躯变得肿大了许多!
忽然,他身子像不倒翁那样大大摇动了一下,眼睛泛出了一片赤红血光。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沉着声音道:“托天之幸,我总算没有什么事了!”
他一面说着,缓缓地探出了一只胳膊,臂肘关节在咔咔声响中重新变成了一只巨力无匹、无坚不摧的铁臂。
对于他来说,阳光永远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能源供应处,其效果立竿见影。
奇怪的太阳功能,使得一旁目睹的雷金枝大为惊异,从而想到了传说中的太阳功该是何等骇人的一种奇妙功力!
向阳君平舒双腕,面仰当空,眉发俱张,并且缓缓地张开了大嘴。
不知是雷金枝眼看花了,还是真有其事——似乎在他张开嘴时,有一条条凝形的光彩投落在他张大的嘴里!如此一连数口,口口有声,眼看着下腹部在吞入这些光气时缓缓地胀凸起来,神采也越加振奋有力了。
雷金枝惊异地道:“你在练太阳功么?”
向阳君似乎已经吸足了阳光,只是保持着原有的坐姿。听了雷金枝的话,他没有回答。雷金枝忽然发觉他脸上现出了一种凌厉——那是一种充满了杀气的神采!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阵细微的脚步之声!
雷金枝方觉出有异时,一条人影有如乌龙穿塔,蓦地自身后平射而来。
这人像是早已端详好了出手的部位,身形一经出现,箭矢似地直奔向阳君身后,手掌里的一条银色长鞭直循着向阳君背后疾甩过来!
雷金枝不禁大吃一惊!
此时此刻,再想出手拦阻,哪里还来得及?
眼看着这个人飞快的来势,配合着出手至为神速的一截“甩头”,一溜子闪烁的银光猛然向着向阳君扎射过来!
以向阳君眼前情形看来,他似乎万难躲过这等快速的一击,势将丧命在这人狠厉的甩头杀招之下!
然而,雷金枝的这番惊骇显然多余——她竟然没有想到向阳君在借肋一番太阳功能之后,已使身子提前恢复了原有状况,自然行动也就不再受拘束了。
甚至于,在这人还未出手之前,向阳君早已发觉了他的存在。
这么一来,这个人虽然是处心积虑地施出了“十拿九稳”的一招,却仍然不免步入对方设下的陷阱。
对于他们双方来说,这一手都施展得极其漂亮。
那人——铁掌刘昆,无异把全身功力都聚积在这一掌一镖上。
毫无疑问,他必然认定向阳君仍在瘫痪之中,否则万万不会现身出袭。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极为醒目的一道银光划空之下,那支带银色长链的甩头破空而至,直射向阳君左后心膛。同时间,他聚结功力的一只铁掌,以铁手穿墙的姿态,抖手向着向阳君左背后侧猛扎了过去!
两般配合之下,形成了极为凌厉的一式杀招!
向阳君虽然是背向着对方,当此紧急的一刹,却是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左手背处—
—“噗”一把抄住了甩头的蛇形镖身,同时右手斜出拿住了刘昆的铁掌,手腕子一下抡转,竟把这位刘大班头整个身子,大车轮似地摔了过来。
“砰”的一声大响!只是一下子,这位岳州府的三班大捕头,竟然被摆平在地上!
铁掌刘昆嘴里“吭”了一声,方弯腰坐起了一半,只听见锁链子“哗啦”一响,向阳君另一只手上所握住的甩头链身紧紧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刘昆“啊呀”一声,顿时双目翻白,在对方大得出奇的腕力绞动之下,七孔流血,当场窒息而亡!
这一番杀人动作,叙述起来甚是琐碎,但是整个动作转瞬之间即全部完成,算得上惊心动魄的一瞬!
目睹着这一切,雷金枝几乎被吓呆了。
向阳君松下了锁链,铁掌刘昆的尸身直直地向后面倒了下去!
眼看着刘昆那张脸,由原来的青紫缓缓变成了灰白——人死了,却仍然睁着一双凸出如珠的圆瞳子。
看着惊吓之中的雷金枝,向阳君缓缓站起身来。
“人心难测!”他冷冷地道,“姑娘你可见了?”
雷金枝犹豫了一下,神色黯然地走到刘昆尸身旁边,眸子一红,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讷讷地道,“你的心也真太狠了……”
向阳君冷笑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谁要我死,我就要他先死——这就是我做人的一项不变的原则!”
向阳君抖了抖身上的罗衫,对着当空的老日头,深深地伸了一个懒腰。
打量着悲伤中的雷金枝,他脸上现出一些歉疚,却什么也没有说,随即转身就走。
“你——站住!”雷金枝唤住他,“你就这么走了?”
向阳君目注前方,讷讷道:“姑娘援手活命之恩,金某永铭肺腑,我走了!”说罢,迈动脚步,头也不回地径自去了。
雷金枝恨得紧紧咬了一下牙根,正要追上去,却又止住了。忽然,她抽动了一下,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当她抬起头来时,向阳君已步上了背面的高峰。
长长的一条人影,投落在黄土地上,面迎着当空的那轮金色的大太阳——这个人确乎是越来越强大了。
这个奇妙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雷金枝自问不知……然而,建立了起来确是无可质疑的。
看着他硕健的背影,她好恨、好爱、好怅惘……就像是忽然失落了什么!
像是从恶梦中惊醒过来!
雷金枝迷离梦幻般地扑向那个山峰。
阳光遍野,大地一片赤红。洞庭湖水就像一面遁天神镜,交织出千百万道刺目眩光。
向阳君早已消失不见,似从梦中来,又似从梦中离去。所留下的,只是记忆中崭新顽强的一个音符而已!
午后,正殿的巍峨建筑形成了大片的阴影,使得坐落在后侧的那一处矮小偏殿完全掩蔽在黑暗之中。
知了在老松树干上鸣噪着,让人昏昏欲眠。
对于达云寺这所寺庙来说,这是一天中最为安宁的时刻!
午课方过,晚课未至,天热气燥,僧人们在禅房里挺不住,三三两两地溜达出来。
大树下、大殿的两廊,都是他们最佳的消暑地方。他们手里摇着大芭蕉扇子,身子披着灰色的海青,捉对儿谈说着什么——该是些难以捉摸的、已经褪了色的人世沧桑,抑或是不着边际的未来?
偏殿的两扇黑漆禅门紧紧关闭着。
打从昨天送走了铁掌刘昆那一帮子难缠的客人之后,静虚老和尚就不曾迈出房门一步。
老和尚深感自悔!
可以想知,一个立心向善、并且持之以恒数十年之后的高僧,竟然昧心地参与了江湖中的仇杀纠纷,这不啻是极不平凡的一件事!
老和尚的心病就是由那个时刻开始的……
昨夜、今朝——他苦苦思忖、切切自责,真是坐卧不安、心思不宁,一双眸子不曾合拢过一刻。
一个人闷在禅房里,打了一回坐,念了一卷经,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总是静不下来。
日上三竿,又熬过了午时三刻,直到现在……
他似乎被一种迫切的情绪压制着,脑子里始终惦念着那件事,忘不了向阳君……
老和尚由蒲团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又由窗前转过来踱向香案。
“阿弥陀佛……”他指挂佛珠,双手合十,喃喃念道,“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向阳君,汝无恙否?”
他净手捻起一炷香,在佛祖前恭敬地拜了一拜,只听得“噼啦”一声,案上烛光忽然炸开了一片灯花,在焰芯四周现出了淡淡光圈。
似有似无,只是一刹间的事,却给静虚老和尚触目惊心之感!
“唔——”他面色突然为之一变,“灯焰异象,莫非真有什么不祥之兆么?”
他呆滞地在蒲团上坐下,心跳益烈。
“唉……我这是怎么了?”老和尚心里纳闷地想着,“皈依三十年,心似古井;这两天为什么古井生波、连生异兆?难道我的寿限之期真地到了……”
他强抑着心里的不宁,盘膝坐着,翻开了座前那卷“大佛顶首楞严经”,触目于其中一段,不经意地轻轻念着:“若我灭后,其是比丘,发心决定,修三摩地,能于如来形象之前,孑然孤灯,烧一节指,及于身上,艺一香炷,我说是人,无始宿债,一时酬毕!”
看着、念着,竟然由不住汩汩地淌出了两行泪水。
燃指供佛,乃至燃于其身,没有像静虚老上人这般舍身从佛、身体力行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宇宙万有,如仅仅于表面去断定它的本质,却是不足信赖的。
静虚上人以数十年身体力行、舍身从佛之功,常常能上体天心,动发于衷。
只是这段经文,激动得好无情由,从而使得这位昔为武尊、今为高僧的老比丘更加相信这番显现的原由。
他掩上经卷,就手自座边卦斗里,抓起一把佛珠,为数十二颗,名为“十二星宿”。
以往老和尚常用这十二颗“神相佛珠”判定一些心相的阴暗面与阻碍德业的魔障。
现在他要用以判断个人的吉凶祸福了。
卦珠儿信手掷了出去,十二颗黑白各半的扁圆珠子,滴溜溜不停地在地上打着转儿——
转着转着,老和尚脸上现出了一掬笑容!
“无量佛——善哉——善哉!”
嘴里不停地宣着佛号,手中的卦斗,正待呈下扣出。蓦地,打转的十二颗佛珠之中滚出了黑白两颗珠子,使得这位方自释怀的老和尚不禁大吃一惊,有如当头响了一声霹雳,半天作声不得……
他抖着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黑白二子,那两个子儿徐徐转动了起来。
老和尚“唔”了一声,一时呆若木鸡!
原来,那十二颗佛珠,所显示的十二星宿是:降娄、大梁、实沉、鹑首、鹑火、鹤尾、寿星、大火、析木、星纪、玄拐、取訾;出斗之一摔为祭星,临尾之一叩为收星,亦称归宿。
依据卦里,得能一斗而收之,即无凶、恶之显示。十二珠子又分阴、阳二数,白者为阳,黑者为阴。
按此而论,这飞出的黑白二子既不能收星,当然就表明了有大凶之兆。
“阿弥陀佛——”老和尚慈祥的脸上现出惊栗,举起手用宽肥的袖边,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
他嘴里一连串地宣着佛号,——将下余的十颗佛珠收入斗里,强自定下心来,一意打量着那两颗突破出围的黑白二子。
伸出留有长长指甲的一根手指,移动了一下那两颗卦子儿,即见黑子频频打转,白子却纹丝不动。
老和尚再宣一声佛号,退而中坐,频频掐动着五根手指。忽然,他白眉一挑,面色泛出一阵青白,整个身子就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那双慈祥的眸子充满了鲜红的血光!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轻轻叩触声。
老和尚怦然一惊,道:“谁?”
“老方丈,是我——”叩门者顿了一下,又接道,“弟子培空——”
“唔——”老和尚哑然失声道,“培空……噢噢,我想起来了……你不是伙房里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