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老人连喝了三碗老酒,身上一阵子发热,站起来将一件长披风脱下来。
他那一双炯炯光彩的眸子,直直地视向卖酒的驼背老人,嘿嘿笑道:“还没请教老兄大名怎么个称呼?”
“小老儿不敢当。”驼子回过头,拱拱手,脸上堆着笑容道,“老汉姓岳,在此江边卖酒,很有些年头了。在家里行六,这里人都管我叫‘岳六’,老太爷太抬举了!”
紫衣老人“嗤”地笑了一声:“岳老兄太客气了……”
他那双颇具光华的瞳子,转向在一旁擀面的老婆婆,只见那婆子一头花白乱发,鸡窝似的蓬松着。看上去,全身没有四两肉,瘦得皮包骨头,一身肥大的灰布裤褂,穿在瘦骨支离的躯体上,显得很不相称。
这婆婆虽然瘦,干起活儿来却是十分利落。运起擀面杖来,大块的面三下五下就压成了平平的一大片。
这种小小的动作,一经落在行家的眼里,立刻就看出来异于一般。
紫衣老人的那双眼睛,又移向绣花的那个姑娘。姑娘瞧了他一眼,挺不得劲儿地把身子转了过去。
紫衣老人微微一笑,慢吞吞地对那个蓝衣青年道:“云飞,咱们三楚地方,自古以来,就不让燕赵专美于前。就拿近三十年来说,咱们江汉地方就出了不少英雄豪杰。”
被称为“云飞”的蓝衣青年,点点头道:“这个儿子知道,譬方说,蛇山二老,汉水东西两岸的郭、云二姓,在三十年前就饮誉江湖武林了。”
那个红衣少妇听到这里,抿着小嘴微微一笑道:“当然,这些人尽管成名甚早,却不能跟我们‘西门’世家相提并论。”
蓝衣青年在她说出“西门”家姓时,忙以目示意,却已慢了一步。
即见正在煎饼的那个驼背老人,忽然顿了一下,有意无意地回了一下头。
擀面的老婆婆也似怔了一怔,停住了擀面杖。
紫衣老人呵呵一笑,大声道:“玉英,你果不愧是我们西门家的媳妇儿,倒会在自己脸上贴金。不错,我们‘西门’一家,在江汉成名甚早,一向被武林倚重,推为江汉地面正道魁首,不过,这也只是地方上朋友抬爱而已。”
被称为玉英的那个俏媳妇儿,抿嘴笑道:“你老人家也不要太客气了,在这三楚地面上只要一提起咱们西门家,谁不夸上一个‘好’字,要是再把老爷子你单手托塔西门举的大名抬出来,只怕连三岁的毛孩子,也都知道呢!”
紫衣老人被自己能说善道的媳妇这么一捧,顿时心花怒放,手捋着长须哈哈大笑起来。
蓝衣青年见父亲被妻子捧得如此开心,当下双手持壶又为父亲斟满了一杯,同时也注意到了驼子夫妇听到西门举吃惊的神态。
那个叫岳六的驼子,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向着西门举瞄了一眼。
紫衣老人西门举拿起酒碗,喝了一半,向儿子示意地摇摇头道:“不能喝了,正事要紧,误了事可就划不来了。”
蓝衣青年道:“爹爹沧海之量,几杯酒还在乎么?”
一边说一边为父亲斟满了酒。
单手托塔西门举道:“倒不是在不在乎,要是平常,爹就是再来上两大坛子也醉不了。只因今天等候的贵客,关系非同小可;酒能乱性,一旦语无伦次,唐突了贵客,可就显得我们爷儿们徒负威名了。”
他说到这儿,遂将杯中余酒溅泼向地面。
这时,驼子岳六把一盘炒好的猪肝双手奉上,嘿嘿笑道:“老爷子吃点菜吧,这猪肝是早上才送来的,刚杀的猪,最新鲜不过了!”
单手托塔西门举点头笑道:“好、好,偏劳,偏劳!”
驼子把一盘炒猪肝放下来时,似乎忽然发觉到紫衣老人的眼神不对,赶忙把伸出的手收回来,但是晚了一步。
又岂止是紫衣老人一人,就连蓝衣青年夫妇二人也注意到了,那个驼子的每一只手上都少了一根食指!
这逼尴尬形象一经落入紫衣老人西门举的眼睛里,顿时微微一惊。
是时,那个驼子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
紫衣老人西门举低笑了两声,看着儿子道:“云飞,方才爹爹曾经谈到咱们三楚地面上,多的是卧虎藏龙之人,除了玉英提到的那几位之外,你还知道有些什么人么?”
驼背老人正在切黄瓜,忽然停下刀等着听下文。
被称为“云飞”的蓝衣青年,像是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眼珠子一转,道:“爹爹问的是黑道还是白道上的人物?”
单手托塔西门举“哼”了一声,道:“你就说说黑道上的人物吧!”
蓝衣青年西门云飞道:“这个——”
他又低头微忖,接着道:“据儿子所知,名声最响的大概是碧竹堡的那个老无常谢天九吧?”
“哼!”西门举摇了摇头,冷笑道:“谢天九只不过是官面上犯了案,名声大一点而已,要谈到手底的功夫,他恐怕还差得远呢!”
说到这里,那个叫“玉英”的俏媳妇立刻接口道:“玉面哪吒褚盛,大概可以算得上一个吧?”
单手托塔西门举低哼一声,点点头道:“不错,这个人我曾与他见过一次,手底下很有些功夫,却也够不上一流。”
西门云飞插口道:“爹爹的意思,莫非……”
“嘿嘿,”西门举低笑了两声,道,“你们到底年轻,阅历不丰,远的不说,咱江汉地面上,就有手底下功夫极高、官府始终对他们没有丝毫办法的黑道高人!”
玉英脱口问道:“是谁?”
由于这番对白说得声音甚大,不禁引起了整个亭子里的人的注意——一旁的郭彤在留意,另两桌酒客在注意,就连卖酒食的驼子夫妇和那个正在绣花的少女也在留神聆听。
单手托塔西门举有意无意地瞟了那个驼子的背影一下,慢吞吞地道:“这个人姓岳单名一个‘罡’字,人称云里翻——”
才说到这里,那个擀面的婆子,忽然大声地向那个年轻姑娘叱喝道:“快点把饼端去给客人,不要傻愣着啦!”
姑娘答应了一声,放下活计,姗姗站起来,把烙好的饼放到盘子里,送了过去。
单手托塔西门举打量着这个姑娘,笑道:“有劳,有劳。”
姑娘被看得怪不好意思的,把饼往桌上一放,红着脸转身走开了。
那婆子却又大声道:“看看灶里,大概得添火了。”
驼背老人插口道:“那一桌客人的水饺也该要下了,快下吧。”
姑娘答应了一声,赶快走去下饺子。
原本一句话也不说的这对老夫妇,忽然间话变得多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个没完没了。见此情状,紫衣老人西门举,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微笑。
他咳嗽了一声,重拾起刚才的话题道:“云飞、玉英,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
玉英马上接道:“老爷子刚才提到了一个叫云里翻岳罡的黑道人物。”
单手托塔西门举点头道:“不错。”
玉英道:“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鄂中巨盗!”
西门举说这四个字的嗓音特别大,终于压过了驼子夫妇的对白,在座的人也都静了下来。
单手托塔西门举微微笑道:“你们是不知道,这个云里翻岳罡是个巨盗还不说,就连他的妻女也都不是简单人物!”
听到这里,驼子忽然咳了一声,大声招呼老婆子道:“婆娘,快来啊。水开了,好下饺子啦。”
老婆婆又招呼女儿道:“丫头,水开了。”
郭彤是个有心人,对驼子夫妇的言谈举止是都注意到了。
紫衣老人西门举继续说道:“据说那个岳罡的妻子叫‘雷姑婆’,女儿叫‘玉罗刹’。这两个女人都有一身好功夫,父女三个人,每次作案都是联手以赴,干得天衣无缝……”
他哈哈一笑,接下去道,“多年来,这父女三个干下的买卖多不胜数,没听说有一件案子犯在官捕手里;直到如今,他们还优哉游哉地逍遥法外,称得上江汉地面传奇的黑道人物了!”
方说到此,驼子婆娘又端上了一盘菜,笑着道:“哎哟,这位大爷,你说的这些可是真的呀?咱们这个地面上真有这么一窝子强盗呀?”
驼子岔口道:“老婆子,你管这些干什么呀,快烙你的饼去吧!”
老婆婆吐了一下舌头道:“这位大爷说得活龙活现,就好像他老人家亲眼看见过一样,真吓死人了!”
这婆子一面说一边摇着头,干她的活儿去了。
紫衣老人西门举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婆婆你说对了,老夫真还有缘见过他们呢。”
那个婆子原已走向灶边,听了西门举这么说,又回过头挑着秃眉毛道:“啊,你老真地见过他们?”
单手托塔西门举一哂,道:“岂止见过,我还跟他们说过话呢。”
驼子夫妇禁不住彼此交换了一下目光。
那驼子冷冷一笑,手下一阵乱刀,剁得砧板乒乓乱响。
驼子手上在剁肉,嘴里却不闲着,打着一口浓重的湖北腔道:“山不高云高,地不转水转,外边走的人,牙巴骨得咬得紧紧的。这就叫‘口有口德,人有人缘’,今天你伤了人家,下一次人家要是伤了你,可就不划算了……”
虽然是双刀在砧板上剁得山响,这几句话却说得再清楚不过。
郭彤在邻座上冷眼旁观,早已看出了眉目。这时,从驼子嘴里听见了这番话,心里狐疑不已。
“哼,”他心里忖思着,“原来这驼子夫妇,连同这个姑娘都是黑道上的人物!”
方才紫衣老人那番话,岂不是昭示这小酒馆一家人的身份?那个驼子,正是声名狼藉的巨盗云里翻岳罡,婆子就是雷姑婆,那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姑娘,也就是西门举嘴里的玉罗刹……
郭彤心里盘算着,边撕着饼往嘴里送,边仔细端详这一家子人。
驼子方才说的那番话,一般人或许认为他是没话找话儿,可紫衣老人等听得十分认真。
这下可好,那驼子分明向紫衣老人西门举叫起阵来了。言下之意是要他守口如瓶,少泄露人家的隐秘,当然略带有“威胁”的意味。
紫衣老人西门举听了,呵呵一笑,道:“老兄这是在给哪一个说话?说的可真是金玉良言啊!”
驼子双手抡刀,霍霍生风,眼睛却不看紫衣老人一眼。
眼睛不看,嘴里却高声道:“好说,我驼子这是在念牙痛咒儿,老爷子你多心了……
嘿嘿……这地面上哪一个不知道你西门大爷呀,你老武功好,德高望重,就拿方才你老所说的那一家人吧,他们能够逍遥法外活到现在,那还不是你老人家的一番德意,要不是你老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驼子就敢打一千个赌,那三个贼皮哪里还能够活到现在?只怕早就在老爷子的宝剑下丧生了!”
这番话说的可是智巧之至,一顶高帽子戴在了西门举的头上。
单手托塔西门举哈哈一笑,抱拳道:“好说、好说,掌柜的你太客气了,想我西门举在江汉地面上,不过是承诸武林道上朋友的爱戴,才有今天一点虚名,手底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真功夫。瞒得了别人,瞒不过足——”
“足”字后边的“下”字,还不曾说出,驼子忽然“啊哟”一声大叫,插口道:
“老太爷可真会说笑话,在这江汉地面上,正如刚才贵亲戚所说,就连三岁的孩子也都知道老太爷的大名呀!”
一旁的老婆婆搭口道:“说得是呀,就连我这个一天到晚操持柴米油盐的老婆婆也对你老爷子敬畏得很,名字如雷灌耳,别个人就用不着说了!”
单手托塔西门举嘿嘿一笑,道:“这可全是道上朋友的爱戴,尤其是那岳氏老夫妇见爱;否则的话,只怕老夫这几年的‘暗镖’买卖,是不会这么便当的。”
第十五章险死魔头手幸逢太岁临
郭彤听到“暗镖”这两个字,目光不由得转向西门举,突然发觉他背后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小箱子。
那箱子四四方方,有一尺见方。从隐隐露出的一角,可以看出来是铜做的,外面包着一方青绸子——不知道是什么值钱的宝贝;否则,西门老爷子万万不会这等重视。
这可好,驼子那边刚刚放了口风,西门举这边立刻打上了招呼!
这番话,西门举也说得十分干脆,明显地告诉对方,自己此刻保有一趟暗镖,要对方高抬贵手,卖个交情,千万不可染指。
驼子嘻嘻笑道:“依我驼子看,老爷子这番话多余。如果你老说的那个姓岳的大盗真要跟老爷子过不去,嘿嘿……只怕你老爷子千防万防也难以躲过麻烦的!”
西门举神色一振,不悦地道:“掌柜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驼子嘻嘻笑道:“那有什么意思?无非是‘光棍一点就透’,这就是老爷子你平常为人好,又不招惹道上的朋友,你赏人家一口饭吃,人家心里怎会没有数?能不对你老爷子给予照顾?”
西门举以他在江汉地面上的声名德望,听了这番话,那张紫黑的脸膛阵阵冒光。
驼子见状,话里有话地问:“这么说,老夫倒是领了情了!”
西门举哈哈一笑,挺了一下腰杆儿,道:“掌柜的这番话说得真够意思。只是,据老夫想,那位岳朋友买老夫的账,除了放交情,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吧?”
驼子挤了一下三角眼,嘿嘿笑道:“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我看,没其它原因啦。”
“怎么没有?”西门举睁大了眼道,“那是因为我西门举背后这口剑不是好招慧的,任何人要是想在我西门举眼皮子底下闹什么鬼吹灯,他可得小心一下我西门举的这把宝剑,先自问一下能不能赢得过我这把家伙!掌柜的,你说是不是?”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旁的郭彤听到这里,心里由不住动了一下。好呀,这一下他们双方可是叫上阵了,我倒要听听这个鄂中巨盗怎么回答?
驼子听了,那张黑脸忽然现出一片苍白!三角眼里,现出了一种“狞厉”。
嘿嘿笑了几声,脸色又趋于缓和。
“老爷子话可也不要说得太满了啊!”他吃吃笑道,“据我所知,那个姓岳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别人不犯他,他是不犯人;别人要是真跟他叫阵,嘿嘿……他可是不会轻易服输的啊!”
单手托塔西门举一推桌面,碗筷“哗啦”一声大响,怒声道:“怎么,不服气?掌柜的你就传过话去,叫那位岳朋友来找老夫试试看!”
驼子“笃笃”两声,用力地把一双刀栽在菜板子上,眼看着就要说出难听的话来。
那个婆子却哑着嗓子笑道:“驼子,盛饺子吧,都快煮烂了!”
驼老人那双三角眼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笑嘻嘻地擦了一下剁肉的手,拿起漏勺就去盛饺子。
紫衣老人西门举也忽然平下了气,笑着坐了下来。
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