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来,阳光极盛,便将右手搭在额上,眼睛眯住,双唇微微张开??且不说何常相心中一动,这储林秀看到一个陌生男子,不由得“呀”的一声,便要站起来见礼。
哪知她坐得太久,猛站起来,脑袋有些晕,便往旁边倒去。何常相跨步上前将她扶住,储林秀惊得一退。何常相也忙收了手,只作揖赔礼。
储林秀娇羞不已,右手以袖拂面,左手一拂,回头不敢看何常相。何常相正低头赔礼,储林秀那袖子便从他鼻前拂过,带过一阵甜香。何常相只敢眼看脚尖,不敢做他想。
只听储林秀低声道,“这位可是何将军。”何常相道,“在下何常相。”储林秀低声道,“我是储家的二姑娘。”声音细如蚊呐,几欲不闻。
何常相拱手道,“唐突姑娘了。”
储林秀后退几步,看何常相便在那雪地之中,身边一圈阳光铺来,果真极威武一个好人才,心中念道“怪哉大姐姐这么喜欢他,我便只见了一面也??”又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何常相见状,忙辞道,“惊扰姑娘了,在下告退。”说罢转身出那小院子。绕过那金缕梅树,隔着花影往后一看,储林秀早已坐下来,又在那里专心致志择菜。
何常相方走,储林榭油污着两只手走了出来。蓝花布巾包着头,脸上两道碳痕,胸前点点油渍。两只袖子卷起来,一只手上提一只乳鸽,一只手上拿一把菜刀,左腋还夹着一只小碗。储林榭将碗往地上一摔,蹲下来问道,“你与谁说话呢?”储林秀不答。储林榭将那鸽子颈下横割一刀,鸽血涔涔便流到了碗里。储林榭那看雪地上两行脚印,心下了然,待收拾了鸽子,尚未褪毛,见得储林秀手都肿了,将鸽子往那雪地里一甩,嗔道,“这活不用你做,看你的手。”便在储林秀身旁蹲下来,拿过她手上菠菜。
储林秀道,“不打紧呢。我就好了。”储林榭道,“怎么不打紧。女孩子家,保养手最要紧了,不然将来怎么找婆家。”储林秀红了脸颊,轻声道,“只大哥哥对我最好。”
储林榭笑道,“你既然称我一声大哥哥,当然我要担得起这三个字了。”储林秀道,“小时候二爷欺负我,也是大哥哥替我主持公道。”储林榭道,“什么二爷,是你二哥哥??他小时候不懂事,大了不也好了。不但对你友爱,对王姨娘也是尊重的。”
储林秀低声道,“说句忤逆的话,若我不托生在姨娘肚子里??”储林榭笑道,“不管你托生在谁肚子里,你既是我们储家的人,我自然要好好照看你??”眼睛看着那几枚脚印,声音也渐低了。
是夜何常相能走动了,便与唐永刚父女及储林孝三个同桌吃饭。储林孝道,“这乳鸽汤最养伤口了,何兄多吃一点些。”
储林孝与何常相打小相熟,后来一个去了河西讲武堂,一个在岳麓书院。两个都在潭州,因此这情分也没有断。储林榭虽也是长在巴州,自十岁起便带素仙凡仙去了潭州,是后来才认得的何常相,比不得储林孝。
何常相道,“这乳鸽汤炖得好??再配上这菠菜,最好不过了。”储林榭小声道,“是红嘴绿鹦哥??”何常相放下碗筷,拱手谢道,“谢姑娘指教。”
储林榭随意扒几口饭,说去看于燕飞,便辞了席。银枪玉戈原本被她留在识君榭,因此储林榭只一个人,哀哀然便到了她那东厢,又惨惨然在于燕飞床边坐下,道,“曼殊啊,你再不醒来,这何常相就??”茜弓月铠本在于燕飞塌旁服侍,见状忙问前因,储林榭道,“何常相他??心里有了人了。”
茜弓道,“他不是与表姑娘一对么,怎的还能有别人?”月铠道,“他见表姑娘卧病,便心生异动。男人无恒心,原本就这样。只是哪个小贱人这么坏,敢趁人之危,还欺负到表姑娘头上来了。”
储林榭叹道,“也不是哪个小贱人,更是你们正经姑娘。”茜弓道,“咱们大房只有你一个,三房的都小,更不用说??莫非是??”月铠骂道,“呸,看她素来老实本分模样,姑娘回回离家,都嘱托我好生照看??却原来扮猪吃老虎,是个闷声发大财的!”
储林榭道,“也不见得。男欢女爱,原本寻常。谁看上谁,谁看不上谁,本就无是非可言。”茜弓道,“何将军这几日方醒,哪里来得及又和二姑娘好。莫不是姑娘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了?”
储林榭摇头道,“不是??我从东岸厢小厨房出来,看何常相的脚印,他当是原本停在那金缕梅前的。后来风坪起身去迎,许是没有站稳,他上前扶住,然后两人又退开,远远说了几句话。我出来前,他便走了。”茜弓笑道,“就说咱姑娘太过谨慎了,不过远远说了几句话罢了。”
储林榭道,“吃饭时,他那一句道谢,我便都懂了??你们并不知道。看一个人,倘若用了全部心思在他身上,他只一个字,便能猜出他想的什么??有时即便不着一言,他真情流露,也显而易见。”
茜弓道,“这才初见,未必就有什么。大老爷说表姑娘无碍,兴许明天就醒了呢。”储林榭嗯了一声,只看着于燕飞不说话。心里却想道,你若再不醒来,何常相就不见了。我已生生错过,怎忍心再见你重蹈覆辙。
于燕飞躺在床上未动,那烛火跳动,跳得她睫毛拉在眼皮上的影子也一跳一跳。
次日晨起,何常相在那东岸厢中随意漫步,无意间又走到那金缕梅下,见那金缕梅开得好,晶莹雪珠落在那金黄色花瓣上,好不可爱动人。何常相伸手入怀,取出一枚金钗,两下对比,这金钗上大红石蒜花耀眼夺目。那石蒜花瓣与金缕梅相似,也是根根细长,只是金缕梅花瓣较软,轻轻倒下,那石蒜花花瓣却根根挺拔。若是寻常女子见了如此精巧鲜妍一枚钗,只怕惊得眼睛也挪不开了,何常相不是不分美丑的蠢物,却不只看这钗,只想起昨天那见大红衣裳来。
这时有人轻呼一声,何常相抬头一看,却是储林秀,忙问好。储林秀低头道,“无事闲逛,却扰了何将军雅性。”说罢便作势要走。
何常相道,“姑娘慢走。敢问姑娘一句,这是朵什么花?”储林秀初时看何常相对一支金钗发怔,心道他原来心有所属,于是好没意思便道要走。现下何常相请她看钗,便知不是,心内大喜,却装作无事一般悠悠走来,自何常相手中取过钗,心头一动,却只轻声道,“这钗好生奇怪??”何常相道,“姑娘小心??有何不妥?”
储林秀道,“也不是钗有什么问题,这钗很美,我也很喜欢。只是这花寓意不好。这花每逢悲秋时节开放,且花开叶落,叶长花败,原是生生世世不得相见??传说黄泉路上遍植此花,就是让人莫再留恋,舍去牵挂,安心上路。”何常相道,“此钗美则美矣,说法却不好。”
储林秀道,“寻常女子戴钗,无非富贵吉祥图案。或流云,或牡丹,要么就是花团锦簇一团,即便是孤零零一支,也取清高孤傲的意思。这花花语这么惨败,却又一簇簇锦绣镶在钗头,不知为何。”说罢便还给何常相。何常相道,“是一个故人相赠。大约是怕走失后无所表记,这才被放在我怀里。我当时伤得重了,神智也迷迷糊糊的。大概当时并无所寓意??至于此钗为何取此花,我却不知道了。”
储林秀见他说得坦荡,有心试他一试,假装无意道,“我倒是有个表妹,是石蒜花开时生的,八字仿佛不是很好,于是取了个大凶的字要来压一压。因这花又名曼殊沙华,因此她的字便是曼殊。她自己长得很好,文才武艺都不差,家里家资殷实,父母又和睦,老人又身体康健,听说两个哥哥都是十分好的人才,嫂子也都极贤惠,看着倒是个好命的。”
何常相笑道,“所以这算命的,也说得不准??因此这钗,未必见得有何寓意。”说罢随意放入怀中。见二人无话,何常相轻声道,“姑娘今天熏的香,与昨日仿佛不大一样。”
储林秀朱唇轻启,正要回答,一个小丫头跌跌撞撞跑来,道,“何将军,有人在前院,说要见你呢!”
第十四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3 '本章字数:4895 最新更新时间:20120915 23:40:00。0'
来者何人,又要从陈蕉叶那个梦神仙客栈说起。钱二郎曹二郎两个接手梦神仙,他两个一个说书好,一个唱戏好,便在那大堂里搭了个小台子,二人轮番表演,生意比陈蕉叶那时好了不少。庄卿龄庄卿韶两个也不辞辛苦,洗碗做饭,竟是样样来得。
曹二郎收了几个碗碟来到后院,庄卿韶正坐那里洗。曹二郎见她双手冻得通红,忙道,“这山泉水冷,你也不烧点热水。”赶紧把庄卿韶身前那个盆端开,又去劈柴生火。庄卿韶笑道,“大冬天的人懒怠动,冷水刺激一下也好。”曹二郎正色道,“庄大姑娘对曹某不必客气,不过生个炉子,一点小事,庄姑娘招呼一声就来了。女孩子家万万受不得冻,姑娘还是先进屋烤烤??当真不必去动那碗碟了。”
庄卿韶见曹二郎急了,抿嘴笑道,“好,我不动就是。你快些生火,不然油冻住了,更恶心洗。”曹二郎这里卷袖子劈柴,厨房里庄卿龄提着把菜刀便冲出来了,“曹二哥可是来了,那灶又不通了。”不由分说,拖了曹二郎便进厨房。
庄卿韶叹道,“小小一家客栈,居然恁多的事,也不知当时李二侠夫妻两个是怎样做得来的。”这时钱二郎从前面出来,笑道,“自然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了。”庄卿韶故意取笑道,“那你可还不从了润芳。”曹二郎耳朵尖,在里头听到了,并不说话,只一个人在那里笑。庄卿龄边炒那笋子边问道,“你笑什么?”曹二郎道,“你大姐在外头逼婚呢。”庄卿龄闻言,丢下锅铲便跑将出去。曹二郎一边看火,一边炒菜,摇头道,“这样做法,能忙得过来才怪。”原来他们四人,许多日朝夕相处下来,庄卿韶不再似原先那样矜持,曹二郎也不再那么胆小谨慎,庄卿龄自是愈加变本加厉,只是钱二郎也不恼。
庄卿龄见庄卿韶钱二郎两个在那里说笑,也笑道,“姐姐快说,将我卖了几个钱来,我也要分一杯羹,否则不干的。”庄卿韶道,“哪里卖得了钱了。好说歹说才将你陪了出去,我嫁妆本都全没了??倒贴钱将你卖给钱二郎,你若不肯,我正好省了一笔。”庄卿龄眼睛看着钱二郎,笑问道,“我肯了,你肯不肯呢。”
如此戏码,一天总要上演个几回,钱二郎在台上扮戏做足了样子,台下早不想玩了,见庄卿龄说得开心,也不恼她,只在一旁不说话。曹二郎这边菜好了,端出去,又收拾几个碗碟回来,道,“老钱你倒省事,有佳人青眼相加不说,连事也不做。这里里外外竟是全靠我一人了。”庄卿龄是个嘴没遮拦的,忙摇着庄卿韶胳膊道,“姐姐姐姐,曹二哥我看着挺好呢??”庄卿韶红了脸道,“好没正经,不许拿我说笑。”
曹二郎见庄卿韶不好意思了,忙一个人跑到一旁去生炉子烧水。庄卿龄叽叽喳喳仍在庄卿韶耳边嘀咕,庄卿韶只是低着头不说话。钱二郎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既是欢喜,又是担忧。
忧从何来?忧从此来。白陆双带几个小兵急匆匆进了店来,见几个客人吃完结账,招呼一声,几个小兵便锁了店门。钱二郎出来收钱,见状问道,“是怎么了?”白陆双命几个小兵在外把门,也到了后院之中。
见四人皆在,白陆双道,“老钱老孙,两年未见,我要试下你两个武艺。”她这几天和四人走动较多,知道二位庄姑娘是当真不会武功,因此只同钱孙二人较量。话毕拔出剑来,道,“看好了。”说罢一招“杨柳轻扬”,便向二人攻来。
二人不明所以,见白陆双剑到,双双掩了庄卿龄庄卿韶退后。二女抓了旁边二人惯用的兵刃,道,“接住了!”便向二人投来。钱二郎手持一杆,曹二郎则使一根齐眉棍,轻轻往剑上挡去。
哪知白陆双招招凶狠凌厉,皆往二人要穴点去。钱二郎逼不得已,枪花一抖,白陆双长剑不稳,差点落地。曹二郎原本棍身朝白陆双下盘扫去,见状要收,被白陆双一脚踢开,却因收的急了,踢了个空。白陆双重心不稳便朝前倒去??不愧在山长跟前奉茶三年,好个白陆双,浮水剑只在地上一点,身子旋起,陀螺一样弹出阵来。
白陆双收剑道,“你们两个果真进步不少。”钱二郎道,“你跟着山长精研三年,倒比我们强。”白陆双叹道,“可你两个再加上我,终归还是敌不过庄总镖头夫妇,何况还有一个陈松涛。”
庄卿龄大惊道,“父亲来了?他追来了?”忙拉庄卿韶袖子,道,“你是听见没有呢??”又问白陆双,“还有多远?”便要往楼上跑。曹二郎拦住她道,“先不急,听剑葭说来。”
白陆双道,“方种玉替我拖住他们,我先传信过来,就是问你们??是要见呢,还是要走。”庄卿龄道,“当然是要走了。被爹抓住哪还有我的活路!”庄卿韶道,“润芳莫急,妈既然来了,自是会拦住父亲,不会怎样为难我两个。”庄卿龄急道,“你莫非真想被捉住???那你留下,钱二哥??曹二哥,你素来最好心的,先把我带走,不拘哪里,躲开我爹再说。”
曹二郎道,“这一逃,私奔的罪不就坐实了??不好不好,还是见过庄总镖头再说。”
钱二郎道,“当初我们不应,是你非要跟来。”
庄卿龄闻言一怔,只含泪看钱二郎。庄卿韶低头不语,曹二郎踱去她身边,轻声宽慰道,“庄大姑娘,一向是在下唐突,姑娘操守严谨,并无任何不妥。”
钱二郎道,“既然跟了来,也不用再逃。你去见庄总镖头说清楚便是。”庄卿龄又是一怔,道,“你??”钱二郎隔袖子拉了庄卿龄的手便带她走出去,边说道,“当时是谁拍胸脯说自己什么也不怕的?”
庄卿龄瘪嘴道,“有你在我自是什么都不怕,可爹他??”钱二郎松了庄卿龄胳膊,整了整衣冠,后头曹二郎也问白陆双道,“我这样看着可精神?”
只听得大堂内有人冷笑道,“沐猴而冠。”正是陈松涛。
庄卿龄吓得双腿打战,轻声道,“这??这不像是爹的声音,还好还好??”这时大堂内冲出一个妇人,含着眼泪道,“怎么自己的父亲也怕了?”正是庄夫人。
几人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