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冲基拦住了他,打个哈哈道:〃武魁答不答应,这都是后话了。总之你樊笼将破,不久又
可一复尊荣。我来并不全为此事,只是先打个招呼。你就算不肯起事,又何必如此惊慌?〃
任九重正色道:〃此事你二十年前便对我提过,我也还是当初那句话:江湖就是江湖,朝廷
就是朝廷,宜各行其是,两不相犯。别的话我不想再说了。〃盛冲基笑道:〃不说也罢!适
才我等晚来一步,未截住群道。他们来做甚么?〃任九重道:〃不过喝酒舞剑,闹了一会儿。〃
盛冲基道:〃仅此而已?〃任九重想起适才之事,不由长叹一声道:〃连武当派也要拿这口
刀,我还为他们守甚么呢!〃言下大有痛意。众法王一听惊魂,都望向那黑布包,明知道未
被拿去,心里也打了个突。
盛冲基略一想来,说道:〃盛某以密事相邀,原欲借武魁的声望,招揽海内贤豪,但此事仅
为私意。若论公心,尚有一言相嘱。〃任九重道:〃你说。〃盛冲基神色凝重起来,忽握住
其手道:〃武魁近日,务要多加小心!你莫问为甚么,我也仅是猜测罢了,但只要熬过这一
阵,各派必齐来朝拜。〃
任九重失笑道:〃我在此已成了聋子瞎子,也不知到底发生了甚么?果真有人想害我,我倒
盼着他来,解我寂寞。〃盛冲基道:〃也许是我过虑了,你多保重就是。那大旗还是要你做
的!盛某既缠上了你,你横竖逃不掉,到时我第一个来接你!〃言罢大笑而起,穿袍在身,
居然说走就走。众法王打了一躬,皆尾随而去,一伙人片时走个干净。
任九重见群魔来去匆匆,不禁暗自犯疑。突然之间,一念划过心头:〃莫非是那人熬不住了,
要来害我么!〃无意间举头上望,忽发觉北面乌云渐聚,已遮蔽了晴空,原本大好天气,竟
似酝酿着一场极大的风雨。。。。。。
古 庙
晌午时分,任九重出了小镇,向南面一条小溪走来。在溪间洗了盆子,又用水激了激头,感
觉那酒犹在作祟,似非一时可解。他趟过小溪,折而向东,走不上半里,便到了栖身的破庙。
但见此庙孤单一宇,瓦败廊颓,显然大有岁月;里面供奉一像,丑怪庄严,不辨来历。进得
庙来,四壁萧然,惟龛下铺了一堆干草。他放下包袱,去草上躺了,不久即觉神倦,又睡了
过去。
也不知到了几时,忽闻北面雷声滚滚,如万马脱缰而来。蓦地里一声大响,自半空中劈下,
直震得大地抖摇。他一惊而起,发觉外面已下起雨来,庙内大是昏暗。那雷声却再不止歇,
翻翻滚滚,只在云霄怒炸。
偏是雨下得淅淅沥沥,并不狂骤,直待雷声响了多时,已渐渐收了势头,忽而振作精神,独
自发起威来。人说天有不测风云,总未料风云所挟,竟致如此滂沱:冀北十几年来最大的一
场暴雨,便在此刻猝然降临!
及那雨下疯了势,当真如沧海盆倾,银河倒泻。地上都冒起了烟,远物俱不可见,百里统为
泽国。
任九重见水已漫进门来,头上也是细流不断,忙将干草抱到神案上,拿了盆向外淘水。正忙
乱时,忽见有二人踉跄而来,形貌都辨不得,大雨中连连滑倒,挣扎到庙门前。细看之下,
却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妪,领了个八九岁的小姑娘,遍体湿透,状极狼狈。
那老妪小脚粗衫,挎个花布包,显是从乡下来的,倒十分会说话,抢着开口道:〃俺们不进
去,就在廊下躲躲。俺没啥,怕孩子淋坏了。雨一停俺们就走,不碍您事的。〃那小女孩却
道:〃奶奶,雨都潲身上啦!进去不成么?〃那老妪看着任九重,说道:〃好孩子,别扰烦
人家。过一会儿雨就停了。〃任九重忙道:〃老人家快请进,看淋了雨不好。〃那老妪连声
道:〃这可遇上好人了!小桃子,快给大叔磕个头。〃任九重忙拦住了,搀娘儿俩走进来。
那老妪顾不得满头雨水,从包里拿出块破布,先给那孩子上下擦遍。及见她落汤一般,身子
微抖起来,着了慌道:〃这可不成。快脱下来,奶奶给你换件干衣服。〃动手便要解扣子。
那女孩人虽不大,倒知道害羞,扭着身子道:〃奶奶,俺不嘛!他还在呢!〃那老妪笑道:
〃你才多大的人,还怕看不成?快换下来,要不该头疼了。〃那女孩仍是不依,大眼睛剜着
任九重道:〃你不许偷看!快转过去!〃任九重心中暗笑,去外面廊下坐了,看那雨施威逞
虐。
只听那老妪叹道:〃这可怎么好,包里衣服也打湿了!你冷不冷?奶奶搂着你罢。〃任九重
听了,忙走了进来,脱下破褂子道:〃老人家不嫌我脏,便给孩子换上罢。〃那老妪见他赤
了上身,哪里肯接?只不住声地道谢。那女孩许是真冷了,自己接过来,说道:〃你快出去
罢。〃任九重一笑,又坐回廊檐下。
过了一会儿,那老妪疾走出来,一脸歉意道:〃好人快进来,真生受您了。小孩子不懂事,
您可别介意。〃拉任九重回到庙内。只见那女孩穿了褂子,虽然肥大可笑,却裹住了全身,
头发也擦干梳好了,样子竟十分清秀。
任九重道:〃地下都湿了,神案上有草,老人家抱她上去坐。〃那老妪闻言,念了声佛道:
〃这可不敢!要是冲犯了神灵,老婆子白修一世了。〃任九重笑道:〃他要因此降罪,也就
算不得真神。〃虽如此说,却知乡下人最畏鬼神,抱了草下来,铺在干爽处。那女孩抢着坐
上去,拿草盖住身子,忽冲任九重一笑,又忙捂住了脸。
那老妪知道孩子暖和了,感激道:〃亏俺娘儿俩遇上了您,要不可有的罪受了。一路上俺们
都是要着吃,这世上还是善人多!〃任九重见她湿衣在身,心里大不自在,一时又没奈何,
只劝她去草上坐。那老妪身上仍在滴水,怕弄湿了草不好,挨着草边儿坐了,说道:〃大雨
天让您受冻,真不过意了。〃
任九重道:〃老人家是山东口音。这时节出来,要到哪里去?〃那老妪叹了口气道:〃俺是
从蒙阴乡下来的,走了多少天才到这里,还不知能不能找到他呢?〃任九重道:〃老人家去
找谁?〃那老妪见问,不觉婆娑了泪眼,望向那女孩道:〃老婆子除了这块肉,就剩下一个
儿子了,不去找那孽障找谁?都怪今年收成差,乡下又开始死人了,俺那媳妇是个短命的,
家里连主事的人也没了!俺那儿子在北镇当兵,一走又是六七年,半点儿音讯也没有。听说
是跟着皇上扫北,前后去了好几趟,俺只当他早不在了。谁想今年打春的时候,有乡亲捎回
口信,说他已在军中升了差,谷雨后又要去北征,叫俺别惦记。俺恨他可又想他,家里实在
活不下去,只好带着孩子来找他。估摸着他也该回来了,就怕一时找不到,俺娘儿俩就饿死
了。〃任九重听罢,半晌无言。
忽听那女孩道:〃奶奶,俺肚子饿。你把那饽饽给俺罢。〃那老妪道:〃就剩下这一块救命
粮了。好孩子,再忍忍罢。〃那女孩捂着肚子道:〃都忍两天啦!肚子饿得疼,奶奶给俺好
么?〃那老妪无奈,去包里拿出一小块糠馍,不料雨大没遮挡,那馍已稀烂如泥,不能入口。
那女孩顿时哭了起来,任那老妪百般哄劝,只是不依。
那老妪没法儿,吓唬她道:〃你别闹了!看把奶奶闹死了,谁还管你!〃那女孩在草上打滚
道:〃奶奶不会死!奶奶就会骗人!你说出来寻爹爹,路上还要给俺买糖吃。村里小妞子她
们都吃过糖,就俺从没吃过。你骗人!俺再不跟你走啦!〃那老妪道:〃桃子别吵了。奶奶
身上不自在,怕是真要死了。〃说着全身抖了起来,许是路上饿得久了,又许是年纪高大,
猝被冷雨所激,竟尔面青唇紫,大是不祥。
那女孩也瞧出不妙,起身抱住她道:〃奶奶你怎么啦?俺肚子不饿了,你快好过来呀!〃那
老妪抚摸她小脸道:〃桃子别怕。奶奶没见到他,死也闭不上眼。老天爷,俺白养了这畜生
啊!〃眼里都是浊泪,身软欲倒。
任九重忙扶她躺下,细把脉息,已知是冻饿所致,不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那女孩见他去
一旁拿起个黑包袱,似乎犹豫了一下,旋即大步走出门去,不觉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任九重赤身走入风雨中,略辨方向,直奔镇上而来。此时雨下得更凶,四面仿佛雨水世界,
道上水已及膝,遍体生寒。他快步走来,那小溪水势暴涨,早漫过了腰际。好歹趟过去,少
时来到镇上。
只见长街上雨水横流,家家早已关门闭户。他转了片刻,来到一间铺子前,眼见门匾上写着
〃德兴当〃三个字,遂上前打门。敲了十几下,方听有人道:〃谁这时还来?坐船方便怎地?〃
任九重忙道:〃打扰了。我有物要当。〃那人知此时来人,多半会有好货,嘴里却道:〃除
了龙王的定海珠,别的都不收。你快划船回去罢!〃任九重心急,在门上轻轻一按,便将里
面门拴震落,推门走了进来。
里面是个瘦小的伙计,大瞪两眼道:〃真见鬼了!合着你是撬门的祖宗!〃及看清是任九重,
登时惊了面孔,冲里面叫道:〃掌柜的快来,那。。。。。。那要饭的来了!〃喊了两声,一中年男
子已奔了出来,怯望任九重道:〃尊。。。。。。尊驾有何贵干?〃声音发颤,显是已听闻早间之事,
内心大是惴恐。任九重打开黑包袱,取出一物道:〃掌柜的行个方便。我想拿它当些银两。〃
那男子见是一把四指宽刀,外表极普通,且用牛皮作鞘,说道:〃这。。。。。。这个我不敢要。尊
驾还是留着罢。〃任九重把刀递过去,说道:〃掌柜的看看再说。〃那男子心中害怕,仅抽
出半尺来长,便道:〃在。。。。。。在下不识兵刃的。〃一语未息,倏觉寒气砭骨,冷森森激竖了
毛发。低头看时,陡见刀身上花纹密布,紫气横空,一眨眼间,又如玉沼春冰、琼台瑞雪一
般,紫气、花纹都不见。外行人也知是口宝刀!
那伙计两眼放光,小声道:〃掌柜的收了罢,这确是宝器。〃那男子瞪了他一眼,捧刀过顶
道:〃尊驾短钱使用,在下送些便是。此物断不敢收。〃说着便要送还。
任九重道:〃我真心来当,掌柜的莫多心。请估个价,我这就要去。〃那男子见其意甚诚,
并非以物强讹,心知不能再拒,唤伙计取了十两银子,说道:〃贵物不敢妄估,尊驾休嫌轻
微。我若不留下它,那是不敬了。但盼早来赎取,我们绝不敢对外人乱讲。〃任九重凝视那
口刀,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掌柜的若是惜物之人,还望能善自珍存。我总没钱来赎了!〃
疾步出门,如失骨肉,又奔入风雨中。。。。。。
那女孩正在庙里哭泣,猝见任九重掮个大油布包,急匆匆走回来。那女孩早吓得发昏,不由
扑入他怀中。任九重见那老妪脸色吓人,忙放下包打开来,从里面搬出一大捆干柴,在干爽
处点了堆火。只一会儿光景,庙内便温暖了许多。那女孩也不哭了,凑在火旁拨火玩,小孩
子没心肺,也忘了照顾奶奶。
任九重又取出一罐热水,另有许多牛肉、面饼等物,都送到那老妪面前。那老妪见了这些食
物,竟不敢相信,愣了半晌,忽两眼汪泪道:〃好人呐,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莫非你是变
身的菩萨!〃顾不得自己吃,连声招呼那女孩,生怕孩子饿坏了。那女孩早拿起一张大肉饼,
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任九重去火堆旁添柴,把火弄得甚旺,待娘儿俩都吃饱了,说道:〃老人家烤烤衣衫,在火
旁去了寒气,便可大好了。〃那老妪见他又要去廊下,强撑起身道:〃孩子,大娘没那些说
道。你快坐下烤烤火,把身子擦擦罢!〃
任九重走出几步,又转回身来,去油包里拿出个大纸袋,摇晃着道:〃小姑娘,这东西你要
不要?〃那女孩不知是何物,上前一把抢过,打开见是满包的糖果,一蹦老高道:〃奶奶,
是糖呀!俺有糖吃啦!〃任九重道:〃我也没吃过糖,你送我一颗尝尝好么?〃那女孩大惊,
紧捂住糖包道:〃是俺的!俺谁也不给!你快出去出去!〃任九重哈哈大笑,内心喜悦,走
出门去。
过不多时,那老妪烘干了衣服,拿着任九重的破褂子,小跑出来道:〃好人快穿上罢!都是
俺娘儿俩托累了您,真不知说甚么才好了。老婆子平常嘴也不笨,这会儿却。。。。。。〃说着喉头
哽咽,眼角又湿了。任九重见她精神转好,笑着穿上褂子,搀她走回来。只见那女孩坐在火
旁,已换了件粉艳艳的花衫,下面绿莹莹的裤子,一脸满足,正吃着糖果。那老妪拿起两张
肉饼,塞给他道:〃您还没吃呢,快填补填补。〃任九重早感饥饿,遂坐下吃了起来。
那老妪见他衣领子扯破了,忙去自家包里取出针线,一时却老眼昏花,纫不上针。任九重道:
〃老人家不必费心。我一个人邋遢惯了。〃那老妪道:〃不费事。大娘这个还不能做么?〃
又唤那女孩道:〃桃子,快帮奶奶纫纫针。〃那女孩接过针线,玩心颇大,一时也纫不上。
任九重笑道:〃就会玩,把线给我罢。〃那女孩递过线头,针却不给他,说道:〃线给你了,
你纫呢!〃举针摇晃,嘻嘻直笑。任九重一抖手,那软软的线头飞出去,恰穿入针眼中,自
己也乐了。
那女孩惊异非常,抱住他道:〃你怎么弄的呀?快教俺玩!〃扭股儿糖一般,缠住他不放。
那老妪要过针线,笑道:〃这孩子就会磨人!您别恼,她难得喜欢谁呢。〃怕任九重着凉,
也不叫他脱褂子,便在身后缝起来。
此时雨渐渐小了,那火却越烧越旺,满室如春。三人靠在一处,那老妪飞针走线,状如慈母;
那女孩则嘻笑在怀,仿若娇儿,场面十分温馨。
任九重眼望那老妪满头银发,针针细密含情,忽地心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那老妪停下手
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任九重仰面叹道:〃人说五谷粮、生身娘,才是人真正的依
靠。可我一生却难尽孝道,实与禽兽无异了!〃那女孩见他泪流满面,吓得不敢说话。
那老妪忙安慰道:〃您二老要常挂念,是该多陪陪他们才对。老人就怕寂寞,儿女要不在身
边,心悬着不落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