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可以寄托,聊以慰藉。
对于热爱生命的人来说,光明无疑于希望,睡不着时,对着月儿相思,那是爱的希望。至于入梦,梦中则更需要月光,月柔柔,意绵绵,做梦的人才体会得到真正的梦想。
位于京效一隅的“古风宝刹”,在月色的笼罩下,看上去也似乎多了几许诗意。大殿之内,点着一枝烛火,烛火下,映照出几十张各具沧桑的面孔来。
看他们的表情,在这大殿内似在等一个人。
他们都不曾说话,只有目光在闪动。
看他们的眼睛,都比烛火还亮。
突听守在殿外把风的“观日剑客”费不败一声低喝:“什么人?”
一个人随之应道:“在下。”
一言方罢,便见费不败在前,答话的人在后,一并步入大殿。
只见跟在费不败身后之人满脸皱纹,霜发苍眉,正是被当今三王爷奉若神明,敬做座上宾的哑剑客——龙狂。
然而到了这里,龙狂显然变做了另外一个人。听他方才进殿时,不但说了“在下”两个字,而且听他的口音还相当宏亮。
若是听到了一个哑巴开口讲话,想必任何一个人都会感到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可奇怪的是,大殿里的人听他讲话,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对。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原来什么样子,此时依然是什么样子,并无半点诧异之色。
这件事说来费解,实际上再明白不过,因为大殿内的人都知道,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龙狂”其人。换句话说,龙狂无非只是一个人的化名。
这个人,当然便是王佛。
这一点,归天鹤怀疑的没错。
※※※
王佛向着众人一一见礼已毕,当即将目光转向“神灯剑魔”容帝尊,极是关切的道:“前辈数日前与灭灯一战,曾受内创,不知这些天可曾痊愈?”
“不妨事!老朽虽老,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折腾。”容帝尊性情疏狂,为人做事向来不拘小节,他伸出右手在王佛肩上重重一拍,“你来了便好,说罢,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这……”王佛略一迟缓,似乎感到有些为难。过了一会儿,他这才环目四顾,坦露心迹,“说来惭愧,此次赴京,本是晚辈一人之事。天意机缘,与诸位在大同府云宅相逢。原以为救我家人,杀了归天鹤,都不是什么难事,不料直至今日,这两桩事均甚渺茫,不知要挨到什么时候?眼见诸位屈尊至此,王佛实是不忍,故思前想后,晚辈希望诸位就此离开京城,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众皆惊异。满十六第一个按耐不住,一长身,霍然站起,直勾勾的望着王佛,不解的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要撵我们走不成?”
看他此刻的眼神,竟和王佛有几许相似之处,孤傲、狂野且如刀锋般锐利。稍有不同的是,满十六的傲直接,丝毫不予掩饰;而王佛的傲,则写在寂寞深处。
听了他的责问,王佛并没有生气,忙笑着解释道:“十六兄莫要误会,小弟让大家离开京城,自有我的道理。”
“无论你有什么道理,总之我听着很不舒服。”满十六傲然一挑双眉,伸手挽住一绺发丝,“大家伙尽聚于此,所为何来?无非是觉得你王佛人品不错,够朋友、够汉子!不过今日一看,你王佛也太过自负,分明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你所谓的道理,也无非是嫌我们在此碍手碍脚罢了,我说的是也不是?”
王佛深深忧郁的一笑,无奈的摇了摇头:“十六兄真要这么认为,小弟也无话可说。想我王佛只是一介杀手,何德何能!实不敢有累诸位因我一人而受牵连。好!十六兄即是认为在下小瞧诸位,王佛不才,便唯有以死谢罪。”
话音刚落,剑光一闪,王佛已然亮出“挽歌”软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众人谁也没有想到,王佛的性子如此执拗,便是满十六,脸上也变了色。
枯木大师欺步抢上,大声说道:“王施主且慢动手!王施主心中所虑,老衲明白。你是不是觉得武林盟主令即已到手,不想再因你一人之事,牵累我等大家?”
“知我者,大师也。”王佛后退一步,剑光折射在他的脸上,依稀映出他眼中的泪光,“正因为诸位视我王佛为朋友,让朋友为我涉险,王佛才深觉不忍。只所以说是涉险,是因为我低估了归天鹤的背景,他杀我,可以无罪;而我杀他,却是死罪。”
枯木大师道:“你说说,何以杀了他便是死罪?”
明阙真人愤愤的道:“不错!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难道归天鹤便可以例外?”
“与庶民同罪?谁信——”王佛嘴角上挂着一丝冷冷的嘲笑,仿佛在听一句冠冕堂皇的弥天大谎,“当今天下,‘犯法’之官吏俯拾皆是,数不胜数,真正与庶民同罪者又有几人?三王爷说过,归天鹤只要不是犯了弑君谋反之罪,充其量也只是革职罢了。纵有死罪,看在公主的面子上,皇上也不忍杀他。”
容帝尊道:“王佛,听你的口气,莫不是心灰意冷,意欲罢手不成?”
“当然不是。但我不想担负着死罪之名,带着我的家人亡命天涯,那样不是救了他们,而是连累了他们。”王佛说到这里,脸上写满了刚毅,“所以,我必须等,我相信总有这个机会,既可以杀了归天鹤,又可使我家人相安无事。”
“女修罗王”夜如何尖着嗓子格格一笑:“王佛,难道你不会暗中下手,与归天鹤这种人,何必讲什么江湖道义?”
“暗中下手?”王佛想也不想,当即摇头否决,“在下虽是杀手,却素来不喜欢暗中下手。归天鹤无论如何该死,我都不会暗中杀他,就算我要杀他,我也要给他一次公平决斗的机会。”
听到这里,“长恨神剑”宋长恨猛的一拍胸口,昂然说道:“若以老朽之见,大丈夫快意恩仇,要杀便杀,管他什么王法不王法。听老朽的,咱们大家伙这就赶往刑部大牢,先救了人再做理会。”
“降龙腿”方天罡高声嚷道:“宋帮主所言极是,咱们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便是皇帝老儿拦着我们,咱们也照杀不误。”
听他这么一说,立时群情涌动,个个称善:“对!杀向刑部!杀了归天鹤……”
王佛摇头苦笑道:“诸位想要造反不成?只怕你们还没杀到刑部,我的家人都已掉了脑袋。归天鹤正愁找不到借口,这样一来,岂非正好被他抓住我的把柄,不可以。”
宋长恨负手一笑,仰着脸道:“造反又有何不可?你若想当皇帝,老朽便第一个助你揭竿。他姓朱的可以做皇帝,我们大家都可以做。王佛,你若是够胆,老朽可以对天起誓,‘百年长恨帮’唯你马首是瞻,推翻了这无道朝廷,让你君临天下!”
“皇帝——”王佛听到这两个字,脸上并无半点激动,“宋帮主,你错了。不是晚辈不够胆,而是皇帝这个位置,我压根也不曾想过,他三宫六院也好,九五至尊也罢,我都不感兴趣。自古横扫六合,重整乾坤,均是大英雄的志向。大英雄,我不配,我也不想做;拯救天下,那也是豪杰们的事,全然与我无关。我没多少抱负,也没什么奢望。这一辈子,能和至亲至爱之人厮守一生,活得平平安安,无忧无虑,我愿已足。”
宋长恨跌足长叹:“但我不知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王佛望着宋长恨一笑:“等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正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怕诸位耐不住性子,闹出什么乱子来。在下若是无亲无故,一个人死何足惜?我只怕你们一旦闹出了什么乱子,遭殃的不是归天鹤,而是诸位和我的家人,甚至还有京城许多无辜的百姓。是以各位必须离开此地,否则我便——”
夜如何忙道:“好好好,王佛,大家听你的。你等,我们也陪着你等,你看如何?”
王佛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一笑:“不可以,你们没必要陪着我一起等,因为连我也觉茫然,我等的机会不会出现,你们都走罢——”
众人正感无奈,满十六蓦的放声大笑。听他的笑声,充满了失望、凄悲以及一种被人欺骗的失落。
笑声未绝,满十六轻舒猿臂,闪电般的掣剑在手,一抹夕阳红般的剑光,直逼王佛。
他的剑名为“一捻红”,听上去很美,看上去更美。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看他的剑光,有一种凄楚的美。两寸宽、二尺长的剑随着剑光轻轻颤动,真的便似淡淡夕阳映入水中的倒影。
看持剑的人,更仿佛一个孤独看夕阳的诗人,只握住了夕阳的红,却又惆怅得不知从何处下笔。
“王佛,你真的令我好生失望。”满十六虽然眼睛盯着王佛,看他的眼神,却似在瞧一个懦夫,“枉你还自称什么‘杀手佛’,枉枯木大师将武林盟主之位传将于你,枉我们还视你为朋友。今日一看,我们都瞎了眼,看错了你。老实说,你不配做个男人,也好,你既然喜欢抹脖子,你便自刎好了!”
王佛仰起头道:“十六兄,你这是激我?”
“哈哈哈……我干么要激你?王佛,你也太自以为是了。”满十六手腕一振,剑尖儿颤动,剑光荡出,如深深的落红,看上去无比凄美,“其实死很容易,大凡一个懦夫,都可以说得出来,做得出来。为了逼我们离开京城,我没想到,你竟会以死相挟,我觉得你很可怜。莫说我们瞎了眼,便是柳姑娘和你的家人,俱都瞎了眼。”
容帝尊刚要说话,枯木大师却笑着点了点头,向容帝尊使了个眼色,只听满十六接着说道:“可知你这样一死,我会怎么想?一、我笑你于爱情不忠,柳姑娘委身相许,你与她本该白头偕老,你就这么死了,你让柳姑娘今后何去何从?二、我笑你不孝,你的双亲如今身陷牢狱,生死未卜,你这一死,你让你的家人怎么过?尤其你的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会有多难过?
“三、我笑你不仁,你口口声声要替柳姑娘一家雪耻,如今柳姑娘大仇未报,你先死了,敢问你的承喏何在?四、我笑你不义,你如今身为盟主,却是英雄气短,只知自艾自怜,不思进取,无疑于冷了大家伙的一片赤诚。似你这等人,怎配讲江湖道义?”
王佛听他言辞激昂,一字字如针见血,握剑的手不禁有些发抖:“不错!我王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配为人子、为人夫、为人友——你们都错看了我!”
※※※
满十六沉着嗓子一笑,手腕一回,长剑倒转,硬生生横于颈下:“要死,大伙便一齐死。你不怕死,难道我们俱是贪生怕死之辈不成?”
“七指残剑”音逸绝、“幻影刀”上官泰、“捕杀”石铁心、“催命贴”冷血红和“无情刺”楚鸿图此时纷纷亮出兵刃,齐声说道:“满少侠说的没错,为了朋友,岂可独自偷生?王佛喜欢抹脖子,咱们便随他一齐抹了脖子。”余者见状,尽皆响应,刹时大殿内精光烁动,数十件兵刃光华四射,令人目为之眩。
王佛眼望众人,怔怔的道:“诸位这又何苦……”
笑封侯长须飘摆,一双眸子闪闪放光,凛凛自威:“王佛,老朽素闻你英风侠少,嫉恶如仇,大同府云宅一会,更当你是光明磊落的真汉子,顶于立地的奇男子。实不相瞒,你要认为杀归天鹤是你一人之事,你便错了。归天鹤狼子野心,为了练成十层灭灯大法,不惜灭师,杀了灭灯法师。还有,他为了独揽朝纲,更是无所不用其极,排除异己。似这种人,迟早会插手江湖,称霸武林,成为我等之公敌。是以为人为己,此人都留不得。”
昆仑派的“翻天上人”单掌合什,打了个问讯,道:“笑老庄主所言非虚,归天鹤不死,只怕今后武林,永无宁日。王佛,大家即为同道中人,自当患难与共,齿唇相依,此时此刻,我们怎会舍你而去?你放心,大家听你的,等!能等多久便等多久。你想与归天鹤公平对决,我等也绝计不拦,难道给你摇旗助威还不成吗?”
王佛含泪一笑,持剑之手一松,长剑垂下,跟着背手挽了一个剑花,将长剑重新围在腰间。他眼望众人,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当下一揖到地,向着众人深深一拜:“小可王佛,在此谢过。”
宋长恨呵呵笑道:“你也无须客气,济危扶困,本就是咱们侠义道的份内之事。王佛,换了我们有难,想必你也不会袖手不顾,作壁上观的,是也不是?”
王佛用力点了点头,眼中似燃起一团不熄的火焰:“那是自然,忘恩负义,岂是大丈夫所为?”
枯木大师笑着一摆手,令众人收了兵刃,探手取出怀里的武林盟主令来,蓦的高高一举:“王佛接令——”
刹那之间,数十双眼睛一齐望向王佛。
眼见老少群侠对自己如此垂重,王佛深知盛情难却,倘若推诿不受,反显得自己太过小家子气。当下也不客气,大步趋至枯木近前,单膝一屈,俯身跪接:“晚辈不才,愧接武林盟主令!”
枯木大师将令牌放在他掌心内,轻轻后退一步,一撩僧袍,率众伏身参拜:“盟主在上,且受我等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王佛急忙侧身避谢,“承如宋帮主所说,大家都是朋友,无须客气——”
“辣手书生”归元英手按兵刃,踏上一步道:“下一步该当如何,请盟主示下。”
王佛行至供案旁边,拨了拨烛火的灰烬,目光在众人脸上尽皆扫了一遍:“为洗脱我和依依的罪名,我与三王爷曾设下一计,在京城传出口风,说四大命官之一的罗少傅并没有死。所死之人,只是他的一名替身。为了查实此事,今日皇上已然传下口谕,命锦衣卫指挥使‘七风斩’墨中白前往金陵,接罗少傅赴京。眼下,我们要对付的便只有一个人。”
明阙真人道:“这个人莫不是归天鹤?”
“正是。”王佛脸上的皱纹无风自动,“因为我知道,杀害这四大命官的真正元凶,便是他归天鹤。从京城至金陵的这一段路上,我并不怎么担心,归天鹤纵然派人前去行刺,贺顶红还应付得过去。墨中白明日动身,容前辈、十六兄,你们二人可暗中相随。”
容帝尊脸现不悦之色:“老朽生平最恨者,便是这些朝廷的鹰爪走狗,难不成那个墨中白,还要老朽保护不成?”
“不错,墨中白是皇钦点之人,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