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正是左边的那名大汉。
※※※
说这二人是大汉,不是指他们的年龄大,看他们的年龄,顶多也不会超过四十岁。
这两名大汉一个身着披风,劲装如墨;一个身披英雄氅,浓眉阔目。他们的穿戴和长相虽不相同,有四大特点却是一模一样。
——人高大、脾气大、巴掌大、气力大。
这也正是称他们为大汉的主要原因。
“哦?你们来了就好,贺某要找的便是二位。”贺顶红从从容容踏上一步,迎着二人道,“毕都督、娄都督,别来无恙吧!”
左边的大汉捏着拳头一声冷哼:“谁是毕都督,谁是娄都督?足下要找人,只怕是来错了地方,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毕都督和娄都督。”
贺顶红笑着在蛇的眼睛上吹了一下,然后轻执蛇头一指左边的大汉:“你叫毕重信,他叫娄明堂,一个是五军都督府后军左都督,一个是后军右都督,不知我说的对是不对?”不等对方开口,他跟着又踏上一步,“你们自以为在脸上抹些烟灰,再换一身装束就可以瞒天过海,你们错了。”
毕重信看了一眼娄明堂,一时之间,二人竟拿不定主意,是承认还是否认?
贺顶红接道:“说出来很简单,因为你们没见过在下,在下却见过你们。在下忘了报通名姓,我姓贺,叫顶红,现为三王爷府上的一名师爷——”掌心一吐,蟒蛇直似游龙出水,竟自脱手飞出。
就见蟒蛇在半空中一折一转,随势一扫,打了个旋,已将三名汉子的脖子尽皆缠上。贺顶红笑着击了一掌,右手一摊,蟒蛇作势横翻,三名汉子惨叫飞出,一一扼喉而亡。
易水寒见他杀人形同草芥,也暗自皱了皱眉。易水寒感觉得到,如今的贺顶红已不再是当初的贺顶红,他身上的妖气越来越重,妖气使他杀起人来更冷酷、更无情。
但易水寒对这些似已厌倦,每当想到颜如玉时,对于杀人,自己已渐渐失去了兴趣。
毕、娄二人望着贺顶红,眼睛里都流露出了一种恐惧。毕重信寒着脸道:“姓贺的,你到底想怎样?”
“不怎么样,以儆效尤而已。”贺顶红收回蟒蛇,拢在怀里极为爱怜的笑了笑,“二位都督若是自恃人多势众,可以!但在贺某人眼里,你们的这些手下,实是不堪一击。姓毕的,你和姓娄的若是英雄,敢不敢和在下打上一赌?”
娄明堂道:“打什么赌?”
“这个赌么?很容易。”贺顶红伸出五根手指,反正比了一比,“咱们之间,便以十招为限。姓贺的若是不能取胜,任凭你们发落,你们倘若输了,便听贺某调遣。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娄明堂稍做迟疑,娄重信霍的抢步跨出,高声嚷道:“好!十招便十招,头一阵老子先与你斗过。”略一俯身,浑如下出猛虎,向着贺顶红径直冲去。
看他冲出的气势猛不可挡,挡者必死。
人一冲出,毕重信一声大吼,躬身、抬腿、曲肘,双肘“通袖锤”连带右膝“单撞飞膝式”双双攻上。
肘击两肋,膝取胸腹,肘膝一出,虎虎生风。
“好!你不用兵刃,在下便徒手陪你玩玩。”贺顶红看也不看,右膝侧提,回了一招“挑膝拆踢”。刹那间肩头一转,反曲手臂,又应了一招“绾肘里靠”。他以肘拒肘,以膝破膝,动作紧削,其步履之沉稳,宛若名家风范。连一旁的易水寒瞧在眼里,也暗自喝了一个好字。
毕重信手肘一回,砰的一声,被震得退出两步。
贺顶红一招占先,更不容情,对方身子一退,跟着趋步抢进。手臂一挥,右手如钩,抓向毕重信的左肩头。
“随曲则伸,舍己从之,”这一招正是小擒拿手法中的“戎狄是膺锁肩式。”
毕重信急切间左手一封,右手横挡,但仍挡不住贺顶红的这只手。便见手掌过处,波的裂帛声响,毕重信肩头一震,披风已然吃贺顶红一手抓裂。
贺顶红跟着手掌一沉,已将他肩头的“肩井穴”牢牢扣住。
毕重信生性枭猛,到了此时,依然有几分不服。陡见他反臂曲转,肩头一沉,手肘向后一挺,一记“迎门靠”倏的撞向贺顶红胸口。
贺顶红非但没动,反而胸口一挺,挨了他一肩。
毕重信一肩撞上,心头刚然一喜,突觉如撞中了一条游动的蛇,所有的力道为之一滑,竟自力消殆尽。
随着众人一声惊呼,便听贺顶红一声长笑,呼的一声大响,毕重信的身子已给他硬生生抡到半空。
贺顶红望着对面的娄明堂淡然一笑:“不到十招,他已输了。娄都督,该你了——”双手一撒,将毕重信斜斜掷起,啪的一声,重重的摔出三丈开外。
娄明堂咬了咬牙,一个弓箭步踏上,左手虚拍一掌,右手一拳,打向贺顶红胸口。
他的拳头不但大,胳膊也比一般的人长得多。是以拳风一出,就像流星锤破空飞出,拳未到,先响过一声闷雷。
贺顶红一抬左手,也打出了一拳。
众人都静静的看着,认真的听着。他们都想知道,二人双拳想碰,谁的拳头先流血?谁的拳头会发出骨折之声?
就连易水寒也很担心。因为他只见过贺顶红蛇之绝学,对于贺顶红的拳法,他实在没有半点把握。
但是没有。
二人的拳头打在一起,竟然了无声息。
※※※
贺顶红有些失望叹了一口气,随后看着娄明堂道:“‘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这绝不是最好的拳法!娄都督的拳头虽猛,却只会使得一手蛮力,武学之道,又岂是如此?”
娄明堂脸色涨得通红,他只觉得自己这一拳打中的,仿佛不是贺顶红的拳头。又绵、又软、又粘,倒像是一团潮呼呼的破棉絮,竟将他的拳头给牢牢粘上。
他连抽了几下手臂,一条膀子又酸又麻,也未能抽动丝毫。更可怕的是,他的拳头一给对方粘上,不但膀子有劲使不上,整个身子也好像没了半点气力。
娄明堂又惊又怒,红着脸叱问:“姓贺的,你用的是哪门子拳法?”
贺顶红打量着他道:“‘粘拳’。”手腕向下一掠,贴着娄明堂的手臂向上一绕,犹如一根缠藤,将娄明堂的整个膀子缠了个结结实实。拳头变指一点,已连封了娄明堂胸口处的“神封穴”、“玉堂穴”和“紫宫穴”。
毕重信恨恨一声长叹,他想不到娄明堂比自己败得还惨,居然只和贺顶红过了一招。
贺顶红向旁一跃,看着毕、娄二人道:“二位想必是一时失手,才着了在下的道儿,二位如果不服,咱们可以重新比过。”
毕重信一拍胸口,粗声道:“姓贺的,少他妈废话!老子自认不是你的对手。你想怎样,悉听尊便!”
贺顶红颔首一笑:“毕都督不必充什么英雄,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不过,贺某并不想要你们的命。”蟒蛇挥出,先解了娄明堂的三处穴道,接着向二人袖手一揖,“顶红不才,适才多有得罪,还望二位都督见谅。”
毕、娄二人见他先倨后恭,均是一怔。毕重信搔了搔头,又摇了摇头:“你……你这是……”
“在下并无别的意思,只想与二位交个朋友。”贺顶红笑着向蟒蛇微微一点头,蟒蛇顺势一缩,当即自袖子里游了进去。“听说二位都督乃是鲍虎臣鲍都督的人,你们前来金陵,莫不是受了鲍都督所差?”
娄明堂第一个按耐不住,忍不住脱口说道:“鲍大人他……被归天鹤……杀了……归天鹤派我们兄弟前来,就是想将你们一网打尽。”
此言一出,不仅贺顶红勃然变色,连身后的易水寒和唐宇,也同时变了脸色。
贺顶红一惊之下,即转喜色,他笑着向唐宇说道:“怎么样唐先生?我的话可曾有错?”
唐宇低下头,又抬起头,然后点了点头。
易水寒接道:“娄都督,‘你们’都指的是谁?莫非连我也包括在内?”
毕重信道:“何止是易总管?就是三王爷,驸马也吩咐我们一并除去。”
易水寒极为痛苦的道:“好一个‘一网打尽’!好,很好——”
贺顶红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目光一转,落在了毕重信脸上,有些疑惑的道:“既然是这样,你们本该为鲍都督报仇才是,又为何助纣为虐?我问你们,你们想不想替鲍都督报仇?”
毕、娄二人看了一眼,退后一步,又都摇了摇头。
“归天鹤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又何苦为他卖命?”贺顶红瞧着他们脸上的表情,紧接着问,“莫非你们信不过贺某?”
“报仇之事,我们何尝不想?”毕重信握着双拳,十分无奈的道,“只是归天鹤权倾朝野,就凭我们二人,凭什么跟他斗?贺师爷,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此次行动,就算你们过得了我们兄弟这一关,也未必过得了另外两关。”
娄明堂补充道:“不错!前军左都督许峰、右都督周刚伏兵金湖,右军左都督安元海、右都督秦城屯驻于洪泽,他们两路合围,人马不下两千余众。而我们这一路,只不过是他们两路的接应使。”
贺顶红不动声色的道:“别的我先不管,我只问你们,你们想不想报仇?”
毕、娄二人齐声道:“当然!”
“这就好!”贺顶红摸着下颌,眼珠转了一转,“你们只要按我的吩咐去做,前、右两军人马便都属于你们后军的,至于以后,有三王爷替你们撑腰,还愁大仇不得报吗?”
毕重信想了一想,双手抱拳施了一礼:“那好!我们兄弟就一切听从于贺师爷的吩咐。咱们帐中相叙,请——”
贺顶红手摸着眉心,神情显得无比愉悦。
※※※
到得帐内,毕、娄二人让贺顶红居于首座,易、唐侧陪。毕重信令人燃起明烛,随后又叫过一名把总:“传我的话,让弟兄们都机警着点,没有本都督之令,任何人不得入帐。”
“遵命!”那名把总刚走出一步,蓦的停身站住,回过头问道,“大人,咱们死的那几名兄弟,你看应该怎么办?”
毕重信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什么怎么办?就地都给埋了。”把总躬身一礼,退出大帐。毕重信重新入座,双手搭在膝头上,仰着脸道:“贺师爷尽管放心,此地人马,都是我和娄都督的所属旧部。不知贺师爷下一步有何计划?有用得着毕某的,还望贺师爷予以分派。”
贺顶红坐直身子道:“二位都督皆是忠义之士,我当然信得过,但在议事之前,我想听听归天鹤与你们部署的详细经过。”
“可以。”毕重信毫不隐瞒,当下便将那天夜里鲍虎臣如何身亡?归天鹤怎样威逼及此次行动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
听他讲罢,贺顶红看着易水寒笑道:“易兄,听说你有一段时间曾致力于临摹归天鹤的书体,可以以假乱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易水寒眼睛盯着帐外,笑了一笑:“说来也是闲着无聊,一时兴之所至,投其所好,奉迎于归天鹤罢了。只是后来想想,颇觉无味,也就不练了,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些?”
贺顶红道:“易兄觉得奇怪?”
易水寒道:“不是奇怪,而是非常奇怪。”
贺顶红抱着肩头微微笑道:“小弟想借易兄之笔,给许峰、周刚、安元海和秦城他们四人写上几个字。不多,就八个字,这对易兄来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易水寒没说写,也没说不写。他的目兴突然落在正在燃烧的烛火上,脸上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表情——一种想要解脱,而又含着种种无奈的复杂表情。
他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是爱是恨?
人生往往要面对很多选择,但有些选择又不知是对是错?大多数的人,似乎都有过这种经历。
在易水寒眼里,归天鹤绝不是那种简单的以善恶或好坏来评价的人。他评价人的标准只有四个字,仇人与恩人。
这与善恶绝对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因为仇人也可能是好人,而恩人也可能坏人。
所以就是到了现在,在易水寒心里,他依然对归天鹤恨不起来。“受人滴水恩,须当涌泉报”。不管怎么说,在自己最潦倒、最落迫的当口,是归天鹤给了自己一口饭。所以,他一直将归天鹤当做恩人看待。
——即是恩人,纵使他不仁,自己也不可无义。
这一句话,也一直是易水寒紧守的人生原则。
他和王佛一样,都是用情很深、很专,且聪明透顶的人。
但他又和王佛一样,犯了一个同样致命的错误。
坚持自己的原则,至死不移,永不言弃。
为了自己的原则而执着的活着,这种人固然值得尊重,可在流于世俗和庸俗、人人皆以圆滑处世、视正直为愚腐、标虚伪为时尚的现实社会里,情义与原则,又何曾不是一种弱点?
望着烛火,易水寒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老实说,他并不想背叛归天鹤。虽然他知道,只从没杀王佛那一刻起他已经背叛了归天鹤,但他不想再背叛第二次。
然而贺顶红和王佛一样,又都是他的朋友。
是对是错,他真的不知道。
贺顶红也低下头去,看着眼前的烛火,他的声音和易水寒的表情一样,同样透着无奈:“我知道,易兄很为难,但你想没想过?归天鹤虽然有恩于你,他却使你失去了自由。他对你的恩就像是一个大笼子,你如果一辈子不想摆脱,便只有困死在那只笼子里。你死了不打紧,如玉怎么办?”
易水寒摇头道:“我没想过。”
贺顶红道:“我至今还记得,易兄曾给小弟说过,‘真有那么一天,愚兄也和你一样,投在三王爷门下。’如今归天鹤已然对你下了毒手,易兄为何还这么执迷不悟?”
“不错,我是说过那句话。”易水寒轻声叹道,“可是,我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更何况……如玉还在他的手里……”
贺顶红断然一笑,道:“易兄若是一直这样,便会一直觉得痛苦。其实这也不难,若想彻底摆脱一个人,便只有——杀了他。”
易水寒冷冷的吸了一口气:“为了朋友,我可以赴汤蹈火,死而无怨。但要让我杀他,我办不到!”
贺顶红的眉毛动了一动,嘴角挂着一丝残酷的笑:“小弟没说让易兄杀了他,不过,有一个人肯定会杀了他。”
“王佛?”
“是。”
易水寒低下头,无语。
“其实就算是王佛不杀他,也一样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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