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奈——!”
女孩放下掩住脸颊的手,如同置身圆舞曲中轻盈地半旋转身,正对上筱宫绫瀬掩不住惊疑的眼眸。她唇角上扬,微微低头逼近马尾少女,一错不错地盯住她,近乎病态的纯真和执拗:“樱满真名,记住了,我是樱满哦~”
近在咫尺的瞳眸里一片摄人心魄的暗红,仿佛盘伏窥伺中的吐出红信的眼镜蛇,冰冷危险。抓住轮椅两侧的扶把,筱宫绫瀬克制住后退的本能,昂起头:“樱满?你和集有什么关系?”
“不是‘樱满?’”眼神含着无邪的妖异,女孩伸出手,以清晰却无法阻止的速度攀上筱宫的脖颈,“记不住的话,就把你变成亮晶晶的石块哦~”
“你也是,那个冒牌货也是,这个世界注定要被淘汰掉。”双手收拢,如同对待蝼蚁,随意地瞥了瞥苦力挣扎的褐发少女,她笑得天真柔和,难掩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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嵌在墙壁上四个方向的巨大玻璃窗敞开着,夜风挟裹着雷雨前闷热潮湿的味道一路畅通地闯进来,搅乱一室死寂的阴翳。单色墙壁,没有任何反映个人特点的装饰物,空寂到过分的恙神涯的房间。
楪祈的血液通过特制的胶管输送至体内,涯半靠着墙壁,手指划过十字架冰凉的架身,仰起头闭上眼,高傲凌厉的气势消退大半,看上去像个安静的平凡少年。
楪祈看了他很久,还是轻声开口:“。。。涯,你做了什么?”
“你指什么?”仪器屏幕上暗淡微弱的光线很好地模糊了他的神情,涯眼帘微阖,带着几分惫懒漫不经心地反问。
“。。。恶化了。”粉发少女垂下眸子,“我的血液。。。这样的‘治疗’最近有点频繁。”
白血球事件前夕已经进行过,相隔不到几天,甚至临时把她从集的家里召回,病情已经紧急到这种地步了吗?涯,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她忍不住担忧,却怎么问不出口,面对集以外的人,她依旧难以直接表露情绪。
“那个啊,”支起手肘,涯终于侧头看过来,模糊的光芒里冷淡的面容罕见地透出鲜活的生气,带着包容的神色,连声音都温柔起来,“是为了达成目标,预先支付的代价。”
语毕,他勾起浅淡的弧度,难得地褪尽冷意,清朗纯净,仿佛蕴藏着无限辉光,如同东京之塔,永恒炫目,永不止息,让人心生希冀。
于是,她也提起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那一定是非常值得付出的目标吧。
窗外浓墨似的天空蓦地炸开了一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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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翻涌的雷声似乎惊醒了施暴者,她起初茫然地睁大眼睛,褐发少女的瞳仁里清晰地映出加害人轻蔑愉悦的神色,她惊惧地松开手。筱宫绫瀬瘫倒在轮椅上,捂住脖颈,痛苦地咳出声。
“对不起——”慌乱无措,真名反反复复地鞠躬道歉,脑海里一片乱码。
这个时候,应该应该拿碘酒。不对不对,没有明显淤青,也许已经造成暗伤了,所、所以,应该按摩吗?
“对不起,轻、轻允许我帮您缓解。。。”几乎被灭顶的恐慌愧疚吞噬,真名用上敬语,颤抖着伸出手。
意料之中,手臂被攥住。真名抬起眼眸,褐发少女平缓了呼吸,不见了以为暧昧不明的态度,目光凌厉地质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
审视了半饷不断弯腰的女孩,筱宫绫瀬皱着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妥协似的放弃追问,冷淡地留下一句警告,转动轮椅离去。
“我会盯着你的。”
不要妄想对涯、祈和集做什么。
未说出的后半句真切地传进真名意识里,少女的心声透着冷然的警惕。真名垂下头,肩头滑落的发辫掩住侧脸,她勉强地弯了弯唇角,全身的血液仿佛沸腾起来,遍布着火烧炭焦的灼热疼痛,AP病毒的发作刻意地提醒着她方才发生的事。
推开二楼拐角处的房门,她丧失了最后一丝伪装的气力,一室灰暗是最安心的保护色,她像个婴孩蜷缩在角落里,仍止不住颤抖。
很冷,从心底涌出的寒意冻结了她整个孩提时代,漫长的冰河世纪竟然蔓延至今天,即使她早已死去,失去生命,只要仍存在意识,依旧会被吞噬,面部全非,存在着的还是樱满真名吗?
就算死去也如影至随无法摆脱不得安宁。她害怕那个完全不同的自己,像是潜伏在内心却无比真实的猛兽,无法遏制,如此羞耻。看到Triton和那孩子的事,听到筱宫的解释,她竟有一瞬想狠狠折磨他们。
为什么会这样?妈妈,真名快要坏掉了吗?
女孩跪坐起来,仰望着无星无月风雨欲来的夜空,无望地祈祷。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她轻喃着圣经里的教义,眼前却如走马灯般接连闪过不同的场景,时间疯狂地后退,定格在生命中最后一个夏天:第一次遇见Triton时闪着温柔金光的海洋,喜欢过的对方羞涩腼腆的笑容,还有后来的无可奈何——她吻了集,狠狠地虐待了Triton。
怎么办呢?如果能让这些都不发生,不,她已经控制不住了,她害怕着失去自我,不仅是因为只有那抹意识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抹掉它,那么她就像是彻底地湮灭,更恐惧着失去意识后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
Triton不是王,夏娃会怎么对待他?他是否会像小时候那样默不作声地忍受下去,还是不愿意放弃她?这样的可能单是想一想都会觉得抽痛。
暗云遮盖着六本木的天空,大雨倾泻而下,雨水混着泥土的味道悄无声息地渗进来,真名静静地伏在地上,流逝的水声里几不可察地夹带着脚步声。她闭上眼,想象着那个人的笑容,眼睛平静缓慢地滑下一滴泪。
如果独占欲意味着在意,那她对他的心情,大概是很多很多的喜欢。
她害怕着喜欢他的她消失,这就是恐慌的全部。
Triton。仅仅叫出名字,便会安心,为什么没有早点察觉呢?
大片的黑暗落在身上,她止不住地难过。她的骑士。。。。。。她喜欢的人,那个始终未变的对她温柔微笑的少年。
“想见你,非常想见你。”
轻喃的低语被雨声吞噬,连她自己也几乎听不清楚,却在此刻得到了过分真实的回应。感觉到自己被轻柔地抱起来,她张开眼睛,对上少年垂下的视线。
“怎么睡在地上?”吻了吻女孩的额角,涯低声问。
真名伸出手臂环住他,微微张了张嘴,垂眸轻声说:“做了个噩梦。”
女孩被放在床上,涯坐在床侧,俯身打开床头的聚束式台灯,一手穿过她的长发。真名微微抬眼,橙色的光晕里他神色沉静柔和,青灰色眼眸一片彻然的深邃专注。
她强迫地和他对视,尾音轻颤,“Triton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樱满真名。”他少见地称呼了她的全名,抵着额头,似乎完全没有惊讶,神色包容温柔,从容而游刃有余,“我想要的只是樱满真名,远胜过世界上其他一切。”
熟悉的如此温暖的温度,真名却几乎掉下泪,她近乎自失地说着:“可是,也许下一秒我就会变得完全不像自己——这样的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手指被握住,从对方心底飞快地传过来一组音像。
金发少年面色冷峻,针筒里奇异的液体被他亲手推进体内。
画面被绞成杂乱无章的碎片,拼成一个白大褂的身影。四周是重音四散的女声:
【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真是个疯子!】
【你能为她做到什么程度?】
【自愿的人体试验。。。】
一闪即逝,归于沉寂,真名来不及细思,涯安静地凝望她,抚过她的侧脸,过分暧昧的距离里,他直视着那双浸染着水色的剔透眸子,不疾不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有你的未来,真名,不是夏娃只是你。过去的错误也好,曾经的伤痛也罢,不管是怎么造成的,谁给予的,属于你的,我都想一人担下去。”
“你愿意吗?”暗淡的光芒里,她只看得到他的身影,灼灼生辉,耀目到刺眼。
她回抱住他,舒展开灿然的笑容,却语带哽咽:“你是收到的最好的礼物,Triton。”
☆、Dilemma
我在天和地的蓝色地平线上,时光永恒不变。每晚我都做同样的梦,泥土潮湿的味道,无人知晓的喊叫,我心跳的声音,恰如敲打在绸布上的声音,我真的听到他们的呼唤,死亡的呼唤,我想跟随他们,找到出去的路,但我总回到同一扇门前,但我很害怕,我知道一旦进去,就永远也出不来了。
我会盯着你的。
筱宫绫瀬并不是在说笑。
真名能感觉到徘徊在她周围的视线,像雾气一样游离着,若隐若现,难以摆脱。每当她环顾四周,又恍如错觉消失不见。拥有这样随时隐匿的能力,是枭那孩子吧。大概因为看上去同龄,他对她好像完全没有防备,真诚开朗的孩子,偶尔羞涩的样子总会让她想到过去的Triton。
她还记得枭双眸发亮,兴奋之中透出恰到好处、不会让人生厌的骄傲,“涯先生说他需要我。”她很难对他生出类似厌烦的情绪,也许筱宫并没有告诉枭这样做的原因,执行力度打了折扣,至少她和涯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被窥伺的感受。
涯下达了新的任务指示,葬仪社“近卫队”全员前往大岛。大概是他的威信使然,没有人质疑为什么会带上她这个编外成员。终于摆脱了被隐性监视的生活,真名却没有任何可以舒口气的轻松感觉。
置身大岛公墓,阳光漫无边际地游荡,坠落在浓郁绿木里,溅出几点似霰如雾的绿意,生出几丛麦草,簇拥着墓碑。草尖星星点点的花苞自顾自地雪白,和着弥漫的昼光,现着无人打理不谙世俗的纯美。
巨大的十字架伫立在墓碑之上,钢臂上翘弯曲,恍如殉道者拥抱天国的姿态。真名拂去墓碑上旧置的灰尘,一笔一笔地划过最深的刻痕,勾勒出那个名字——樱满玄周。涯站在她身边,沉默地看着她。
女孩低敛眉角,掩在眼睫下的眸光错落氤氲,深深浅浅,带着透澈的凉意。浸染在肃穆的静寂中,恍然竟有了些许情怯。
有些东西从不曾改变,但更多的已经被颠覆,如她和集,如Triton,如玄周,她的爸爸。比起“爸爸”这样的称呼,在妈妈离开后,她更经常叫他“父亲”,形式化的恭敬,冷冰冰的疏离,就像她曾以为的他和她关系的最佳形容。AP病毒发作的时候,不满被放大成怨怼——把她甚至是集丢在大岛,任由达特在她身上进行人体试验的父亲大人。
那么多的曾以为,她以为他对她不重要,但他的样子,那些误认为被遗忘的他的小细节总会轻易地浮现,尽管已经过了很久,依然镌刻在记忆里。她以为他放弃了她,但一直以来,单方面误解任性的都是她。
俯首间眼睫不经意地垂下,打出浅浅的阴影,风滑过耳际,她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又像是思绪翻涌,却在眨眼间淡下去。
控制室中,涯取出芯片,放入透明的终端,她才发觉那是多年以前,爸爸来不及送出的圣诞礼物。屏幕上弹出的是一段音频,近乎凝滞的安静后,一声轻咳,男人略显不自在的低沉嗓音跨越了被冻结的时光,在错位的今日缓缓地传过来。
随着声音纷至沓来的回忆勾勒出那个身影,遗传基因领域卓有建树的樱满玄周博士也是她笨拙的讷于表达的爸爸。
哪有人会把研究成果当做礼物送出去的,爸爸真是个笨蛋。女孩这样想着,眼角错觉般地闪过一点莹亮。
她抚摸着已经清扫干净的墓碑,轻声呓语:“爸爸,我。。。。。。是否曾让您骄傲过呢?”
“是的,每一天。”
她讶异地抬头,一层浅浅阴影盖下来,视野里是那双苍青色的眼眸,凉薄致敛的底色,仿佛冰原上的湖泊,冷冽却明丽,即使是在粘稠的黑暗里,也能划开雪白的光刃,生生不息。
“如果他能够回答,必定是这样的答案。”少年俯身,吐息之间激起微弱的气流,清冽的气息不由分说地萦绕在身侧,她的眼眸也被占据,只留下他的身影神情。浅笑时愈发清朗明晰的轮廓,敛去了峥嵘的锋芒,静静凝视的沉静洗练的温柔眸光唤起真名内心甜蜜而隐晦的抽痛,她抿了抿唇角:“Triton在客串通灵人吗?”
“也许因为我曾途经亡者休憩之地?”顺着她的语意调侃下去,涯的眼神继而透出内敛的坚凝沉肃,“你是他珍爱的女儿。直到最后一刻,他也从未想过割舍。”
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永远一致的。怎么可能放弃?如果一个人赋予了你第二次生命,在尚未懂得爱之前就扎根在心里,因她而生,为她而活,斩指何难,剜心何易?又怎么能放弃?
他爱上的是最温柔的女孩,却在她消逝之后才懂得爱人的能力。
那段短促又绵延、温暖又冷寂的属于他一个人的爱情,纯粹执拗,甚至惨烈歇斯底里,还有恩情的成分,无法理清。索性不去溯源,在爱欲里独来独往,他置身荒凉地带,对于其他都可以保有无动于衷的冷漠。
恙神涯属于樱满真名。唯有这点,不可更改,不可撼动。
碎发垂在脸侧,女孩罕见地露出无所适从的苦恼神色,小巧的鼻梁浅浅地现出辙痕,落在他眼里,可爱到极致。
郁结已久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融化,他不自知地柔和了眉眼。
握着她的手许久,女孩冰凉的温度始终不变,她是被世界隔绝在外的游离者,除了偶尔皱眉间留露的痛感,再无其他知觉。
拟像本身终究只是虚拟存在的真实。她的生命早已被“人类的意志”献祭,被命运吞噬。无法拥有的生命,无法拥有的未来。
但是,即使与那个近似神明的意识体对弈,以文明为赌注……
“我会开拓出我们的未来。”少年抵上了女孩的额头,轻笑间带出恣然强势的气魄,淡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