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备这个会议之前,梁万禄向县委领导提起过妻子大约是冬子月月初生小孩的事。领导说,到时候给他假,让他回家。可是到时候,领导一个字也不提。梁万禄心想,领导不是忙忘了就是因为太忙不打算让他回家了。不管怎样,梁万禄都没开口请假。
会议开完了,又一个一个把会议代表秘密安全送走了。滦县县委的同志们才坐下来歇歇。这时梁万禄才向县领导请假,回去看看妻子和孩子。
领导用手把脑袋啪的一拍,说:“罪过,罪过。我把这事完全忘掉了。你早就应当回去看看了。”
梁万禄说:“我知道大家实在太忙了,我没好意思说。事情那么多,人手那么少,一个人顶几个人干。那些天,您给我假,我也不好意思走。如果事情不多,我先走了。”说着就急着抬身要走。
领导从腰里掏出两块钱来,给梁万禄说:“这两块钱,给大人孩子买点啥,算我的恭喜,也算我对嫂夫人赔罪的。”
领导一说拿钱,其他人也都跟着拿钱。这个掏三毛,那个掏五毛,一会儿凑了一把。梁万禄实在推辞不过,拿了领导一块,又从大家的钱中拿了五张一毛的,连连对大家作揖,边往外走边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大家多受累了,多受累了。”
梁万禄离开多余屯已经是下午了,一路小跑来到县城,买了几斤挂面,就想往家赶。天已经大黑了,天气又特别冷,没有办法,只好在县城住下。梁万禄心里着急,恨不得一步迈到家。第二天一大清早,梁万禄就起来,想找个顺便的拉脚车,回家能快点,可是一时还找不到。梁万禄心想,这路上到处是雪,坐车也走不快,还不如先步行走着,碰到顺便的车就坐,碰不到就走。
梁万禄买了两个火烧,边吃着,边大步流星地上路了。一路上,还真的没有顺便车。有的拉货的车,还没有自己步行快呢。算了,干脆自己走吧。梁万禄放开大步,噌噌走起来。阴历十一月的天气,大雪节气已过,西北风刮着,虽然风不大,可是裹着清雪,打到身上,路上行人一会儿就冻透了。梁万禄顶着风,步步向西,愣是走得浑身发热。他把棉袍撩了起来,掖到腰带上,走得更快了。遇到下坡路,就一路小跑。一口气走到赵各庄。这时已经是下午了。找到王泰掌柜的,说自己雇个车,赶紧回家,妻子生小孩了。王泰一听,忙说:“自己家人用车,什么雇不雇的,你就自己赶车回去吧,这些天脚行没有活,车也不用着急送回来。”他马上派了一个轻便的车,牵过一匹马,交给了梁万禄。梁万禄喝了一碗水,赶车出来。到街上又是买了两个火烧,上车坐在左车耳板子上,喊了一声驾,鞭子在空中啪的打了一个响,马立刻颠儿了起来,飞速直奔西新庄。到西新庄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梁万禄的家曾经在姚大五的房子里。因为那房子实在太破旧,修也修不好,正好五道庙西有一栋临街的房子还不错,梁万禄就把这房子买下来,收拾收拾搬过来了。这是单独一个不大的院子,房子三间,是草房。东院是何长家,西院是李洪全家。何长和李洪全都同梁万禄关系不错。
梁万禄赶车,绕过五道庙,进了自家的院子。
二珠正在外屋锅台边刷碗,听见院子里有车进来,推门一看,是爸爸回来了。“妈妈,妈妈,我爸爸回来了”,二珠喊着,跑到院子里,迎接爸爸。德成、来成听说爸爸回来了,立刻跑出来。爸爸卸了车,把马拴好,喂上草。德成和来成抱住爸爸的腿,拉着爸爸的手,簇拥着爸爸进屋。二珠赶紧把后锅里的热水打到洗脸盆里,端着洗脸盆,跟在爸爸身后进来了。一边往屋进,一边说:“爸爸,爸爸,妈妈又生个小弟弟。这五弟可乖了,一点也不哭。这回咱家两头小牛了,我数牛,五弟也数牛。”爸爸进屋,把几扎挂面掏出来,放到柜盖上,脱下棉袍。二珠接过棉袍要放到被摞上。妈妈忙说:“放到柜盖上去,棉袍有冷气,冲着孩子。”妈妈往炕里挪挪,爸爸坐到炕边上,伏下身来,微笑着,细细端详新出生的老儿子。用手指轻轻碰碰孩子的小脸蛋儿。孩子把舌头伸了一下。爸爸忙说:“这小子要吃东西了。几天了?”妈妈说:“阴历初六生的,十多天了。”爸爸说:“老儿子出生十多天了,爸爸才回来,真是的。”妈妈听出来,爸爸是在责怪自己,便说:“你那里事多,又紧,我知道,不怪你。”爸爸问:“晨子和珠子没回来看看?”妈妈说:“晨子回来了,老儿子出生那几天,晨子天天下工就回来。这几天,节振国那里说有什么事,离不开他。又三四天没回来了。明天不回来,后天一准回来。珠子在家可呆了不少日子。老儿子出生前六七天,珠子就回来了。前天刚走,她婆婆病了。婆婆说谁也赶不上大儿媳妇知冷知热的心疼人,别人谁伺候都不满意,就要大儿媳妇伺候。没法,公公让姑爷来接的。这儿,有二丫头里里外外照看着,没事。我让她回去了。”二珠说:“爸爸快洗脸吧,一会儿水凉了。”梁万禄下地,站到地上洗脸。边洗脸边看着洗脸盆说:“这铜盆,还是咱们结婚那年买的呢,一晃二十四五年了。两个闺女,五个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二珠说:“这铜盆比我们姐们哥们谁都大,比我大哥还大一岁呢。”妈妈说:“要是遇到太平年景,该有多好。多少年了,一直这么兵荒马乱的,大人受罪,孩子们也都跟着遭难。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呀。”爸爸说:“这小鬼子,越闹越凶。占了关东,又占了冀东。如今,整个华北都快让小鬼子占完了。占了整个华北,就要占整个中国。这小鬼子,一天不赶出去,中国人就一天没有太平日子过。”妈妈说:“唉。孩子们,各个命都够苦的,赶上这个年头来到世界上。没法子。”
梁万禄喜得老儿子(2)
爸爸洗完脸,又坐到炕上。妈妈说:“二珠,把那挂面,给你爸爸煮半扎,给你爸爸暖暖身子。”爸爸忙说:“我有日子没有吃着咱们家的大饼子了,挺想的。在外边竟吃高粱米饭。是小红高粱的,又涩又硬。”他对二珠说:“那挂面是给你妈妈吃的。你妈妈吃了,奶多,我老儿子还等着吃奶呢,是吧?老儿子。”说着,把小五从妈妈的怀里接过来。妈妈说:“小心点,小心点。手托着腰,平着抱。就这样,就这样。可抱好了。”小四一直依偎在妈妈身边。看见爸爸把小弟弟抱过去了,小四偎到妈妈怀里。妈妈赶紧把小四搂抱住,笑着说:“有了老儿子,我的四儿子,妈妈抱的少了。让妈妈好好亲亲妈的四儿子。”说着,亲了两口。小四看着爸爸抱着弟弟,紧紧搂抱着妈妈,满足极了。二珠看着四弟争妈妈怀的样子,说:“看你气鼻眼胀的样。都当哥哥了,还跟小弟争妈妈怀呢。”小四搂着妈妈说:“二姐才气鼻眼胀呢。妈不喜欢你,喜欢我。”妈妈说:“妈妈喜欢我四儿子,不喜欢你二姐。”二珠说:“爸爸喜欢我,不喜欢你。”说着靠到爸爸的腿上。爸爸说:“爸爸喜欢我二闺女。”说着,摸了摸二珠的头。大家都笑了。二珠说:“爸爸,还有两个吃剩下的饼子,我再熥熥吧。”爸爸说:“不是你们刚吃下的吗?不用熥了,不凉,拿来吧。”二珠说,:“要不给爸爸炒个鸡蛋?”爸爸忙说:“不用,不用。那鸡蛋快给你妈妈留着。有咸菜、料菜就行了。”二珠把小桌子放到炕上,端上一碟咸菜,盛了一碗料菜,在锅里热了一下,也端上来了。还有大珠来的时候带来的咸鸭蛋,也拿上来一个。端上两个大饼子和一碗玉米渣儿粥。爸爸把老儿子递给妈妈,拿起大饼子,香香地吃起来。
梁万禄夫妻俩,看着孩子们,脸上堆满了笑容。爸爸说:“五男二女,是最理想的。这是上讲究的,叫做七星转世。多少夫妻都想生五男二女,可是没有哪家遂愿的。我们恰好有了五男二女。这是梁家祖上有德,我们有福呀。”
珠子讲故事
梁万禄和梁凯经常不在家,孩子们已经习惯了,可是珠子不在,非常不习惯。只要珠子在家,弟弟妹妹的衣服个顶个都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坏的地方,都补上。屋子里到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擦得干干净净。院子里,大姐在家,德成和来成也变得勤快。做饭抱完柴火,德成或来成紧接着就拿扫帚扫得院子里连根草棍都没有,柴火垛跟前都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梁万禄妻子从来爱干净整齐。可是孩子多,家务事多,忙不过来。珠子在家,娘俩收拾这个家,家里就大不一样。再加上珠子手脚勤快,眼睛里又有活,眼睛看到了,手脚就到了。弟弟妹妹看见大姐那个忙活劲,都愿意跟在大姐后边忙活。爸爸妈妈看着自己的女儿这么能干,总是乐得合不上嘴。这么说吧,珠子在家,人们一进院子,就觉得这个家温馨、清爽、舒适。全家老人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孩子们总是笑声不停。
珠子回婆家几天又回来了。妈妈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婆婆有病了吗?珠子说,没有那么严重,就是想我了。我跟婆婆说,西新庄弟弟妹妹都小,照看不好妈妈和新出生的小弟弟。天气又冷,妈妈这么冷的天洗洗涮涮会落病的,想回来再伺候些日子。婆婆说行,就让我回来了。
珠子在婆家听说了不少新鲜事,晚上就给弟弟妹妹们讲。炕上放一个小油灯,珠子和弟弟妹妹们围着油灯坐着。德成和来成,在大姐身边一边一个,挤着大姐坐着,小四坐到大姐腿上,二珠只好坐到大姐对面,听大姐讲故事。妈妈在炕头搂着小五躺着,看着自己的孩子那股亲密劲,心里说不出的满足和高兴。
小五过了满月,就是腊八了。婆家那边筹备过大年,有很多事情都等珠子去料理,腊八过了几天,珠子回婆家去了。
大年一过,正月初六,珠子又回来了。爸爸和大哥也在家,全家大团圆。梁万禄夫妇留了不少好吃的东西,等着大女儿回来吃。白天,爸爸和大哥讲一些新鲜事,讲着讲着就讲到抗日的事,讲到日本子怎么坑害中国老百姓。妈妈和珠子听了,对日本子的愤恨慢慢变成了仇恨,在内心深处已经溶入抗日的洪流中。
孩子们的内心世界总是美好的天堂。没有欺压和坑害,没有不平和歧视,总是平等、和平和阳光。
晚上,小弟弟妹妹们还是围着大姐,让大姐讲故事。下尤各庄的新鲜事讲完了,弟弟妹妹就让大姐讲以前讲过的故事。
德成说:“讲‘黄狗大狸猫’。”
珠子说:“好的,大姐给讲。从前哪,有一个人,家里养着一个大黄狗和一个大狸猫……”
来成说:“不,讲‘画上的巧媳妇’。”
德成说:“我都会讲了。要听,等大姐走了,我给你讲。”
来成说:“那就讲二小拾柴吧。”
珠子说:“好吧,姐姐给你讲。”
珠子把小油灯拨得亮一些,手里给弟弟妹妹们补衣服,开始讲:“从前有一家姓王,母子俩相依为命。儿子二小天天到光秃秃的山坡上去刨草皮,供家里做饭烧火。一天,二小刚刚刨了几下,就听见有人说:‘别刨我们的房子呀,我们的房子漏呀,眯我们孩子眼哪’。二小觉得挺奇怪,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呀。接着又刨,又听到‘别刨我们的房子呀,我们的房子漏呀,眯我们孩子眼哪’。这回听清了,是一个女人说话声,在地底下说话。二小就换一个地方刨。刚刨了两下,还是那个女人的说话声,说的还是那句话。二小又换了一个地方。刚刨了两下,还是那个女人的说话声,说的还是那句话。二小心想,这山坡都是你的房顶呀。问,那我到哪里去刨草皮呀。地底下那个女人说:东边山坡有个峡谷,峡谷下边有个洞,洞边有干柴,你去割吧。
梁万禄喜得老儿子(3)
“二小背着花篓去了。到东边山脚一看,那里有一个深深的峡谷,峡谷边上是陡峭的悬崖。悬崖光光的,有几个裂缝。二小不怕,慢慢地从悬崖上爬下去。爬呀爬呀,爬到半截腰,二小实在爬不动了,想找个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歇息。这时,他突然看见旁边有个山洞,山洞旁边有一片干柴,他用镐把干柴都砍下来,正好装满一花篓。二小高兴极了。旁边还有一小片干柴,心想,那片干柴留明天再来拾吧。他背起花篓又顺着悬崖爬上去。他觉得奇怪,爬下去的时候很累,爬上来反而不累,很轻松就爬到山坡上了。二小回到家,妈妈一看见儿子拾来这么好的柴火,真是高兴。妈妈问儿子是从哪里拾来这么多这么好的柴火。二小就把遇到的事说了一遍。妈妈问:‘地底下怎么会有人说话,你是不是听错了?’二小说:‘没错。说话的那个女人就在地底下,声音真真的。’妈妈说:‘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没有听说过地底下有人会说话。’二小告诉妈妈,那个洞旁边还有一些干柴,明天带镰刀去把它割回来。第二天二小又去了。他带着镐和镰刀怕那些干柴不够一花篓,再刨一些草皮。可是他用镰刀把那些干柴割完正好装满一花篓。二小刚要走,又看见旁边不远处还有一小片干柴。这次因为是用镰刀割的,干活快,没用多少时间就回家了。下午二小又去。这次是拿镰刀和绳子去的,结果割了一大背干柴背了回去。走的时候,他又看见一片干柴。就这样,二小每次割柴,总发现还有没有割完的干柴。于是,他把背柴变成挑柴,由一天一挑变成一天两挑。柴火好,火硬,每天烧半挑就够了,留半挑,卖一挑。娘俩的生活也慢慢好起来。二小天天爬悬崖峭壁,就跟走平道一样轻松。
“不过,二小也很纳闷:他每天割柴火的地方就是离洞口不远的三四块不大的土地,怎么割完还能长出来呢?他要看个究竟。这天,天还不亮他就去了,躲在一个岩石后边,看着柴火是怎么从地里长出来的。时间不长,有一个女人说话声:“你快去把柴火栽上去吧,那二小该来了。”不大一会儿,一个姑娘拿着两小把柴火从洞里出来,走到一块土地跟前,把一把柴火往土地上一撒,那片不大的土地立刻长满了高高密密的干柴火,足够一挑子。那个姑娘又把另外一把柴火撒在不远的另外一小片土地上,那里也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