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怎么说?”陈耀曦来了精神,鼓励性地看向苏雪倩,示意她说下去。
苏雪倩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条斯理道:“我只是觉得奇怪。好像所有人都认定赵飞是从厕所里逃走的,但是为什么呢?归根溯源,这个论断的依据只是赵打杂的一句话。赵打杂说,他亲眼看见赵飞进厕所了,可是没再看到他从厕所里出来。等他察觉到不对劲,跑去厕所里检查的时候,人已经消失了——这是个疑点。从赵打杂平常所坐的位置上的确可以看到厕所,但是,我们都知道他上班时三心二意,万一,他中途没留神注意呢?”
陈耀曦换了一个躺姿,把双手搁到脑袋下面当枕头,惬意地指示苏雪倩接着往下说。
你大爷的!不愧封建地主出身,走哪儿都忘不了享受生活。苏雪倩白他一眼,续道:“东洋纱厂办了这么多年,为了防止工人逃走,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法子。墙壁又高又没处搭手,下水道全部封死只留几个流水的小孔,基本上没有窗户,万不得已要装也装的是很小的气窗,连孩子都通不过别说是赵飞这样的大人。开头几年还有工人逃跑成功,后来每发现一次逃跑设施就加固一分,到现在已经再没有成功的例子。知道的晓得这是间纱厂,不知道地还以为是哪个硬件设施精良的甲等监狱呢,所以俞德贵才会放心把死刑犯往纱厂扔。可是,赵飞终究是逃走了。哪怕他不是从厕所窗户里逃出去的,终归还是要找到个出口的吧?”
陈耀曦见她分析地有条有理,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大概不晓得,我刚进背纱车间的时候也来过两个死刑犯,当时砸了重镣,就是怕他们逃跑。东洋婆嫌弃带镣铐影响干活,请俞德贵来纱厂参观,发现纱厂的铜墙铁壁比警察局都修得牢靠,这才放心摘了镣。他们之后,进纱厂的死刑犯都空双手进来了。”
苏雪倩疑惑道:“那赵飞到底是怎么跑了的呢?”这两天她暗自琢磨了很久,总觉得陈耀曦早就看出了赵飞要逃逸的企图。否则,为什么要命令整个背纱车间的工人孤立赵飞呢?还有,猴子同赵打杂说的那番话,很像是故意要把赵飞与其他人有矛盾的情况传达给赵打杂……
可惜陈耀曦没打算向她坦白。
“我哪知道?”他摇头说道,“赵飞该跑了,再不跑这人就做到头了。刚才听黄承欢说,他的行刑期已经决定,就在下个月。俞德贵因为他的案子与警察总局局长闹了不愉快,现在红着眼要抓他归案呢!要说我们能躲过刑讯逼供也得托警察总局的福,条子们要忙着找赵飞才没功夫陪我们耗,否则哪有这么轻易过关。”
苏雪倩心事重重地叹气,陈耀曦劝了她几句放宽心,两人实在太累,听其他工友们笑闹了一阵,就分头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三章出纱厂,大家一起来做《包身工》篇完结倒计时吧O(∩_∩)O~~
☆、等待
警察局腾出手来把背纱工们送回纱厂时已经是两天后,临走前黄承欢让所有还没接到过判决书的男工重新回忆了一下犯案经过,由他的高个子副手记录后画押上交。陈耀曦猜测,可能是赵飞越狱事件让警察总局瞄上了上海警察局,所以俞德贵想尽快把积案清干净,以免一不小心被人抓住小辫子。
苏雪倩不解道:“那他怎么还敢私放犯人外出做工?”
“纱厂总不能停产。”陈耀曦点上一支烟,神色平静地看着烟灰跌落,“但是我想,我们这些有案底的人应该在纱厂呆不了多久了。”
他料想地没错。一回到纱厂他们就发现已经有很多新人顶替了他们的工作,而且人数还在急剧增加中。人力资源需求的增加导致劳动力价格的快速上涨,一个普通男工的包身银从三十五块钱猛增至四十块钱,迅速在动力车间那边引起了巨大的骚动。很多包身工心怀不满——他们只比新员工早进纱厂半个月,但身价相差百分之十五,于情于理都难以接受。虽然暂时还未出现炸锅的情况,可是目前看来那几乎是迟早的事:水沸腾的厉害了,总归是要找个出气口的。
与蠢蠢欲动的动力车间相对应的,是背纱车间的人心惶惶。
离开警察局半个月后,积案未判的犯人们开始陆续接到判决书。先到的一批是涉及偷窃、抢劫、恣意闹事等等“无重大危害”的案件,程序十分简单,不用上法庭,也没有律师这一说,判决书上直接盖上上海市警察局的红章,丢给“那摩温”发到各人手上就了事。
陈耀曦毫无忧色:“有警察总局在上头盯着,俞德贵没那么傻X送把柄给人家,所以肯定判地很公平。”结果果然给他说着,首批判决的一拨人量刑都不重,猴子判九个月,陈耀曦判六个月,而且两人都可以立即申请假释。
苏雪倩隐约知道现代刑法中假释只针对已经执行过一部分刑罚的人使用,而且公安管破案,法院管审判,检察院管监督,这里却公检法一条线全由警察局说了算,可见民国的法律体系与现代大有不同。
但犯人们既害怕听到坏消息,又希望早点尘埃落定的矛盾心情是一样的,尤其对于可能判死刑的罪犯来说。
付友康就是其中之一。
他原是西北人,因女儿漂亮入了某个上海少爷的青眼,诞下长子后就将他接到家中享福。这个自出生起就没离开过自家那一亩三分地点的老农民头一回进城,难免有些畏手畏脚,就跟个老汉版林妹妹似地,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一步路也不敢多迈,唯恐被人家看了笑话儿去。上海少爷的正房太太看中了他的仔细劲儿,夸他是个难得的,做主让他留在他女儿生的小少爷身边当差。
老实巴交的付友康不疑有他,满心以为正房太太是好心教他享受天伦之乐呢,连忙兴高采烈地应了。谁知,才过了一个礼拜,就有丫环欺骗唆使他把老鼠药当作糖果给小少爷吃了,竟亲手将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嫡亲外孙毒死了。
付友康嘴笨地很,给他老鼠药的小丫环又早有准备,不知怎的说服了府上很多杂工丫环给她作证明,一个个全都亲眼看到小丫环把药交给付友康时明说了“是老鼠药,还特别强调要小心别给小少爷玩的。”“铁证”面前,别说上海少爷气极,连他女儿都不肯相信他的清白,坚持认为是他老糊涂了,差点没哭瞎双眼。
关键时刻那位“贤惠大度”的正房太太站了出来。她劝住恨不能当场打死付友康的上海少爷,“温柔”地说家丑不宜外扬,付友康再不济也是个小亲家公,自家人打自己人终归容易遭闲话,不如交给警察局秉公处理地好。上海少爷一听有理,直接拨了一通电话,将付友康送进了班房。
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这桩案情,付友康没有害人的主观故意,算是“过失杀人”,交给法院判决后很有可能免于一死。可是在民国就很难说了,这里“杀人偿命”的观念根深蒂固,只要是性命官司,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判死的概率都很高。所以在判决书下达前几天,付友康一直面色惨白,坐立难安,不知疲倦地在宿舍里走进又走出,走出又走进。排骨佬看不过去,爽性拎起拳头将他砸晕,可是等他醒来,又继续仿若鬼魂一般在往返不足十米的距离中来来回回地游荡。
这样纠结的情绪,压抑地连旁观者都喘不过气。
猴子偷偷咂嘴:“付友康算是完了。即使没被判死,也得给他自己折腾完了。”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每天早上“那摩温”将新一轮接判名单交到猴子手上,由他负责将判决书分发到相关的男工手里的时候,付友康都会紧闭双眼,颤抖但无比虔诚地念“阿弥陀佛”,几乎不敢看猴子走到了哪里。
“没有我的,没有我的!”直到猴子分光手中的纸,安慰似地把手搭在他肩上时,他才终于露出久违的笑模样,握着猴子的手激动无比,“真的没有我的!”
但转瞬他又陷入到新一轮的害怕与纠结里去。
他颓废,他呆滞,他萎靡如枯草,他的身上早寻不到一丝活人该有的生机。
有迷信的工友说,黑白无常抓人时也是要经过挑选的。越是像付友康这样怕死怕到几乎被吓死的人,越是会被捉去,因为“阎王爷喜欢教导胆小鬼。”
此话一出,付友康愈加害怕了。
更糟糕的是,随着审判的日益临近,他开始癫痫。最开始时只在早上判决书到达时抽搐,后来越来越频繁,连睡梦中也像被机关枪扫射了一般颤动个不停。
陈耀曦沉声交代二楞说:“你懂医,多注意他点儿吧。我瞅着有点邪乎,别回头死我们车间里了,X子可不想再去警察局协助调查一回。”
他说这话的时候,付友康已经改掉了在宿舍里焦灼不安的走动强迫症,换成一言不发地对着天空发呆,不分夜晚清晨,像个忠实的雕塑一样,驻守在宿舍的入口处。
除了不得已的上工时间,他永远都坐在那里,双眼四十五度望天,连姿势都不会变上一变。
猴子说,他大概是在看时辰。庄稼人没见过闹钟,只知道通过太阳月亮的方位来判断早晚春秋。他在用自己的方法一分一秒地计算自己的死期。
某种意义上来说,等死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付友康没有骚扰到任何人,但他的行为影响了很多人。就连在穿越时已经死过一次的苏雪倩,都觉得度日如年。她开始发疯似地想念前世的父母,想念曾经无忧无虑的学生时光。两相比较,穿越前后的生活差异巨大到匪夷所思的程度,令她不禁心神恍惚:她是真的尝过冰激凌,吃过西米露,经历过那个衣食不愁的和平年代吗?莫不是个美梦吧!否则,不过百年,怎会有如此惊天巨变?
回想以前听到广播电视里宣传中国如何如何繁荣如何如何富强时,对于“人均GDP不足欧美X分之几”的腹诽,她只觉得汗颜。她真想穿回去对着曾经的自己大吼一声:看看我在民国过的是什么日子吧,看看我们这百年内做出的巨大成就吧!中国在进步,在飞一般的进步!虽然目前仍然属于发展中国家,但总有一天能实现全民小康的,我们的中国会越来越繁荣昌盛的!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发展,勤劳勇敢的中国人必将创造更多辉煌!
作者有话要说:
☆、怕死
仿佛有预感一般,在接到死亡判决前一晚,付友康一反常态地决定进屋睡觉。连日的担惊受怕已经耗空了他的精力,他太累了,迫切需要好好休息。
但他平躺在地板上,即使强迫自己合眼,也会被某种不知名的诡异力量拉扯住注意力,只能瞪着绿豆大的小眼睛蜷缩在角落里,无泪到天明。
他的表情很麻木,可他的内心依然恐惧,甚至比之前更恐惧。然而,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像几天前那样做出心跳加速、肌肉紧张、冷汗直冒的自然反应了。现在的他看起来活像一滩死肉,或者像一具骸骨,只是一个睁着眼不肯瞑目的活死人而已。
行尸走肉——用这个词来形容他再贴切不过。
当天边现出的第一线曙光跃入他的眼帘时,他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我,我真的不知道那是老鼠药,是那恶婆娘骗我的啊!他……他是我亲外孙儿,是我女儿唯一的希望!我心再粗,再糊涂,能拿药死人的东西给他吃么?……我真的,真的不想死,我才三十九,我还远没有活够……”
寂静无声的清晨,他突兀的哭声异常凄厉。
没有人打断他。
对于死亡,无论神经大条多大条的人都是敬畏的。那一条通往虚无的神秘之路,拥有世界上最最强大的震慑力,像传说中吸人精血的恶兽一般,令七尺男儿闻之变色。它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放任人们天马行空地想象,任由他们将心目中最可怕的东西安在它的头上,就足以把人折腾地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连起床气最大的排骨佬,都只是捂着耳朵翻了个身,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看你是个死犯儿就不计较了,积点阴德。”之类的话,就默认了他的行为。
正如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人心中也有一千个往生的彼岸。
付友康心中的彼岸,是一片炙热的火海。百千夜叉狱兽徘徊游荡,口生獠牙,手持长鞭,用坚韧的黄金索将受刑者捆绑,张嘴“呼”地一吹,炼火便自受刑者的脚趾燃起,贴着表皮缓慢上移,直至燃尽最后一根头发丝。天空在燃烧,专啄人目的火鹰在熊熊火光中翱翔,不时降落在受刑者肩上,用它尖利的鹰爪勾抓住他们的皮肤,刺透骨肉,鲜血淋漓……
付友康抱住头,哭得愈加凶狠,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该死!”陈耀曦最先发现异样,他一骨碌从床上翻起身,一面朝付友康扑去一面大喊,“二楞,赶紧压住他!猴子,快拿布塞进他的嘴!千万别让他咬了舌头!”
话音未落,付友康已经抖得跟震动式减肥仪似地,且双眼发直,唇色青紫,嘴巴无意识地张开,急遽打颤,大量粘稠恶心的涎沫喷涌而出。
“见鬼,要死也别拉我们当垫背!”猴子飞快地扒了脚上的袜子,捏住付友康的下巴往他嘴里硬塞进去,见他舌头外伸,嘴唇乱颤,已经完全没有办法自己闭上嘴,又不得不再帮他合上。
另一边,陈耀曦与二楞合力按住付友康的身体,一人管手一人管脚,固定住他的四肢不让他乱动。
“这样不行,他好像喘不过气来了!”苏雪倩惊恐道。其实不用她提醒其余三人也发现了问题,二楞当机立断,向猴子道:“猴哥,快把他嘴里的东西拿出来,否则他会憋死的!”
“拿出来他会咬到舌头!”猴子急出一脑门子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曦哥,怎么办?”
付友康的脸上浮现出骇人的青色,手脚僵直,像根冷冻人棍一般挺着,偏还在不断抽搐。
陈耀曦咬牙:“照二楞说的做!把袜子拿出来后你捏住他的下巴,一定要让他张大嘴,别给他机会咬舌头!”他不懂医术,所以关键时刻选择听从二楞的建议。至于付友康能不能活,只能听从天意的安排。
待付友康平静下来时,四人俱是大汗淋漓。
“X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