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付友康平静下来时,四人俱是大汗淋漓。
“X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被吵醒的排骨佬睡眼朦胧地看着汗流浃背的工友们,疑惑道,“你们在干嘛?”
陈耀曦叹了一口气。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付友康。
付友康惨笑,艰难地拿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飞沫,畏缩着说:“曦,曦哥,各位,吵着你们睡觉,对,对不住。”他满脸都是污糟不堪的口水、鼻涕和泪水,黏糊糊地搅合在一起,把青白无光的脸色衬地愈加吓人。
同贞子一样惊悚,比贞子还要恶心。
猴子嫌弃地拎起付友康的破被,朝他迎头盖下:“擦干净!”
付友康听话,在被子底下拾掇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将弄干净了的脑袋钻出来见人。
“曦哥……”规规矩矩地站好,语气里满是哀求。
陈耀曦摸出根烟递过去。
付友康犹豫了一瞬,颤着手接过,牵强笑道:“谢谢曦哥,谢谢曦哥!”
“不用。”陈耀曦摆摆手,并没计较他饶人清梦的事。他自己也点上烟,眯着眼盯了会儿付友康颤抖的巴掌肉,说,“你这还没判呢就抖成这样,真他X没用!大老爷们的,硬气点!就算真砍头了也就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何况这不是还没走到那一步呢么,说不定判决下来你就能活了呢。”
“是,是!”尼古丁的味道似乎能产生镇定作用,付友康连抽三口烟,立刻感觉身上放松了些,于是他又猛吸了两口,一支烟马上就烧到了底。
付友康苦着脸,犹犹豫豫地哀求:“曦哥,你,你看,再给我两根成不?”因他害死了亲外孙,家里人早同他断了关系,自入纱厂那天起就没见有人探望过,更别说送衣送食了,抽了几十年的烟瘾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戒了。今天抽了一根,就跟吸毒的人被重新勾起毒瘾一般,对烟的渴望从灵魂深处涌了上来。
“拿着吧!”陈耀曦随手又给了他四五根,馋地宿舍里的其他烟虫直流口水,“省着点抽,再要可没有了。”
“哎,哎!”付友康欢喜地伸手,只听屋外“晃荡!”一声,打杂的大喊:“起床啦,拆铺啦,都到大门口排队去!X的,猴子呢?今天又来一打判决书,都给X子分了去!”
付友康手一抖,几根烟全都掉在了地上,滚出老远。
作者有话要说:
☆、赎身
接到死亡判决书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付友康都是背纱车间八卦榜上的热门谈资第一名。因为他不是自己走出去的,而是被警察们打昏后拖出去的。
“哈哈,你们没看到他的怂样,X的,X子还没见过这么熊的男人呢!”
“居然还尿裤子,丢死人了!”
“我要是他,不用条子请我吃花生米,我自己就一头撞死算了。”
他的“狗熊事迹”广为流传,离开东洋纱厂的过程沦为工友们最津津乐道的笑柄。
苏雪倩闭上眼,当时的情况犹在眼前。
“不要,不要杀我,你们别杀我!” 付友康双眼充血,发疯似地乱打给他带镣铐的警察,试图像困兽一般用牙齿撕扯警察的血肉,“我不想死,我不要死!你们不能杀了我,我是被冤枉的!”
没有人理会他的西斯底里。警察很干脆的掏出警棍赏给他当头一棒,瞬间便让他消了声。
——其实认真算起来,他挣扎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可是由于害怕,他毫无悬念地抽搐,失禁的大小便顺着裤腿一直一直落到地上,臭味弥漫,恶心地令人作呕。
“付友康他X的就是个软蛋,专门给咱们宿舍丢脸来的!”排骨佬大掌拍地,豪爽地仰头,将三分杯中的白干饮尽。
酒过三巡,他红着眼对陈耀曦说:“曦哥,我这辈子没服过人,但对你,我是真服!明天我就要走了,咱们后会有期,以后在外头遇上,甭管啥事儿,只要你一句话,刀山火海我都替你去闯!”
“好说!”陈耀曦也将杯中酒一口喝干,二楞拍着排骨佬的肩膀道;“你去年就该出去了,奶X的警察局这帮龟孙子连刑满的人都扣着不放,就该被天打雷劈!”
“哎!没的出去的时候想出去,能出去的时候又不想出去了,我他X的就是犯贱的命!”排骨佬又哭又笑,“要是能代着坐牢就好了,我陪你一块在这儿蹲着,年份就记你头上,这样你二十年的刑期十年就能出去了!”
“好兄弟,够义气!”二楞有些醉了,搂着排骨佬不肯撒手,大笑道,“兄弟你不用担心,曦哥说了,我量刑太重,估计过段时间就会被改判。哈哈,虽然我看不惯赵飞那小子,但他总算还干了件好事,把警察总局放俞德贵眼皮底下戳着,哼,不给我翻案就等着被总局整吧!”
“哦哦哦,为警察总局干杯!”同样喝高了的排骨佬大喊着高举起酒杯,迎来一片应和声。
三米远处,苏雪倩浅浅嘬一口汽水,愁眉深锁,若有所思。
她很疑惑:按照民国刑法,陈耀曦和猴子可以立即申请假释,为什么,他们不去申请?
这个问题困惑了她很久。
闲暇时,她偷偷向工友打听了一下,这个时代的假释十分方便,只要有钱就能把人买出去。没钱烟也行,没烟衣服被褥也行,反正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能让管事的小警察满意,在释放书上画个押就可以瞬间重获自由。更幸运的是,由于警察们都很忙,没谁有闲工夫去追踪一个假释犯,所以假释期间不需要担保,也不存在随时向警察局报备行踪的问题。基本上,假释等同于另一种形式的刑满释放。
照目前的行情,假释陈耀曦大约需要十五条香烟,猴子需要二十条。虽然苏雪倩没有仔细数过他们现有香烟的数目,但光看到他们抽掉的就不止这个数,何况外边还源源不断地有据称是陈耀曦“弟弟”的人送进来。
陈耀曦会缺假释金吗?这显然不可能。
但他就是没动过假释的念头。
东洋纱厂的情况这么艰苦,他为什么会愿意呆在这儿?
哪怕他站在背纱工金字塔的顶端,活儿有人代干,饭有识相的男工送到手里,但又怎能比得上纱厂外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的自由呢?像陈耀曦这样的人,一旦出了东洋纱厂,必然是能混的风生水起的。他何苦死憋在这里受这份罪?
如今回过头来细想,苏雪倩甚至觉得以他的能力,即使是被诬陷成了偷窃犯也应该能全身而退才对。在吏治混乱的民国,连杀人这样的重罪都能花钱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更何况一个本来就没有任何证据的偷窃?再不济,就是让手下的小弟把告发他的警察绑了,也能威胁人家即刻修改口供吧?黑吃黑那一套,他陈耀曦一个黑帮老大不是该驾轻就熟的么,怎么关键时刻竟然连反抗都没有,直接就认了罪呢?
难不成,他也是个地下党?联系宋晴、夏灼华的表现,这个猜测首先跃入了苏雪倩的脑海。可是,又不像。苏雪倩曾经试探性地问过他对于包身工被老板剥削压迫的看法,当时陈耀曦回答:“弱肉强食是竞争法则。羚羊如果跑地不够快,就应该被老虎吃掉。同样地,如果老虎追不上羚羊,那它就活该饿死。这很公平。”
这并非一个地下党会给出的标准答案。更合理的答案应该是像夏灼华那样回答:“工人阶级被剥夺了一切生活资料,他们生来便处于弱势,这是先天的不公,是我们必须革命的不公。”
那陈耀曦到底是什么背景?又为什么要进纱厂?
苏雪倩越想越觉得疑点重重。她突然惊觉自己的大意——陈耀曦竟是个如此深不可测的人,而她因为他与真正的苏雪倩之间的姻缘,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太久他的关照。
在战争年代,有秘密的人都是危险的人,应该远离。
苏雪倩暗自警醒,对待陈耀曦的态度逐渐小心翼翼起来。她尽量让自己的变化悄无声息,以免被看出破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自以为做得隐蔽,但其实行事粗放却心思细密的陈耀曦第一时间就有了察觉。可他没有任何表示。他仍然会同她插科打诨,她也仍然不咸不淡地顶回去,但言谈间少了随意,多了谨慎。猴子偷偷跟二楞抱怨:“我总觉得曦哥和雪倩姐之间有点不对劲,可是他们明明没吵架,在一起的时候也都笑得挺欢的,难道是我想岔了?”
一切都好像跟以前一样,但很多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半个月后,陈耀曦笑眯眯地问苏雪倩:“想不想出去?”他突然说他可以帮她赎身。
包身工等同于商品,三十块钱买断女工三年生死,同样地,如果有三十块钱,外加补偿务工期间纱厂提供的食宿,就可以重回自由身。当然,这不可能是一笔公平交易。工人一旦进了东洋纱厂,不扒下一层皮来东洋婆绝不肯善罢甘休。苏雪倩的赎身费是五十块现钱,对比三十块的卖身银,足足多了百分之六十六的差价。
虽然不知道陈耀曦到底多有钱,但想来五十块对他来说不会是大问题。
只是,到底不能继续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照顾了。而且,也不知道他突然提出赎身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情感上苏雪倩不认为陈耀曦会害她,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如果他真是单纯的为她好,为什么不早把她弄出去呢?
苏雪倩思忖了一会儿,对陈耀曦道:“我向你借钱,按当下的利息分期还你。”
“不……”陈耀曦刚想拒绝,转瞬又改口,换成干干脆脆的一个字,“行!”
他是个聪明人,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苏雪倩不仅会怀疑他的好意,而且还会提防他,以免刚被救出虎穴,又被送入狼窝。
她绝不是个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愚蠢女人。
她之所以同意他的提议,不是因为对他的信任,而是因为她愿意冒个风险离开存活率只有三分之二的东洋纱厂罢了。
这真悲哀,不是吗?
可是他喜欢,这才是他的苏雪倩,一个越接触越能让人吃惊的女人。
把五十块钱交到她的手里,陈耀曦微笑:“苏雪倩,我马上就会出去找你的,到时候可别不认我哦~”
她白他一眼,他目送着她走出背纱车间。
冰冷的铁门缓缓拉上,将他们隔绝成两个世界。
转过身,他想,要尽快解决这里的事情了,他真的很期待与她的再次相遇呢!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熬着看完憋屈苦闷的《包身工》篇,陪我走过这一个月的日子。其间收到很多读者评论,不仅有撒花,还有非常有价值的书名建议、BUG提醒,以及来自“很久很久米登陆上的杯具菇凉”和fengyuanwe的长评,令我十分感动,在此再次道谢。
这本书最初的构思来源于高中语文书,起初只是一个言情故事,主要描写“民国背景下的爱情”,但写到十万字的时候突然失去兴趣,全部推倒重来,再提笔,就成了现在大家看到的样子。
除了爱情,我也想写出民族的血性,写出我们的前人在那个乱世里的苦难与辉煌。
明天开始将展开一个新的篇章,衷心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也期待与大家交流。因个人时间原因与JJ不时抽风的缘故,依何不能保证每天都回复,但一定尽早回复。关于更新,目前由于有存稿所以日更,尽量坚持,之后若减量会提早通知。只要存稿箱君不抽,更新都在晚上8点,其余时间的更新为修改错字与BUG,请勿误点。
鞠躬感谢!
☆、特务
一个月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水门汀的梧桐树叶悄悄地由绿转黄,挑货郎扁担里的甜瓜被红彤彤的柿子取代,池塘里成片的荷花现出衰败之色,馋人的糖炒栗子香弥漫于大街小巷。
过道里传来模糊的人声。
“新来的佣人才十五岁,太太不大满意,到底还得年纪大些的才懂得伺候人……可小姐非要留下她,说家里死气沉沉的,就该找年轻的女孩子调剂调剂。”
“呵~小姐不懂事,哪里晓得太太的担心……太太是怕给先生调剂到床上去吧?”
一串幸灾乐祸的笑。
待笑够了,先前那一个接着说道:“易先生这样的人,但凡有点姿色的女人都会有想头,太太可不是得看紧些。”
“还不是冲着权啊钱啊上来的。”另一个接口,“要没这些,一个老男人,又矮,谁瞧的上?”
“呵呵,现在的女孩子都现实的很,有钱就行,有权,那就更好了……”
声音渐行渐远。
“哗啦!”苏雪倩将一大盆水迎面倒下,晶莹的水滴顺着脸颊滑入漱洗盆。甩甩头,她把干毛巾扑在滴水的头发上。
湿漉漉的手抹过蒙着雾气的镜子,里面映出一个蜡黄憔悴的人影。嘴唇干裂,眼大无神,鼻子尖上好像沾了粘性极强的灰尘,用最强效的肥皂狠搓一个小时也抹不去痕迹。前世梦寐以求的尖下巴大驾光临,锁骨突出,手脚纤细。相对应的,胸围也成了跟男人没差别的A…,再往下,平常被衣服遮盖住的十二根肋骨清晰可见。
摊开手。
十指粗糙地像老树皮,磨手的纱线在上面割出三十来道大小不等的口子,每个都张着殷红的嘴,狰狞地笑。手背上布满细密的褶子,手心处生出好些老茧,厚厚的,按下去是坚硬的,略微有些疼。
——真是混地太惨了一些,大概可以被列入“最悲催”穿越女排行榜了。
把毛巾搭在水盆边沿,苏雪倩叹了一口气。
这里是易公馆,刚才那两个人口中的“易先生”是这里的主人。他约莫有四五十岁,五官不算难看,除了像老鼠一样尖长的鼻子,整张脸甚至可以称地上是清秀的。但他到底过了最好的年纪,连头发都已经开始微秃,剩下的那些,也没精打彩的,失去了生命的光泽。
当然,对于苏雪倩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紧要的是他的工作。
易先生为汪政府做事。具体做什么无可奉告,但佣人间最普遍的猜测是搞情报工作。换言之,他就是传说中的特务头子。
民国时期的特务头子,会有好下场吗?从无数狗血影视剧里积累下来的经验告诉苏雪倩,这是一种稍有不慎就会殃及池鱼的典型性高危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