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的汗巾湿哒哒地趴着,流着水儿,像块没绞干的尿布,十分滑稽。阿义终于笑出来:“老板这话说的,倒好像我是小气鬼,丁点亏都不肯吃。”
华老栓心胸中郁结的黑气好歹透出丝缝儿来,不像方才那么堵地慌了,忙笑着恭维道:“哪里哪里,您肯收是给面子,您是大人物呢!”其实心里早把他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个遍。阿义斜眼看他,很瞧不上的样子:“罢了罢了,不同你计较,我逗你玩呢,瞧你那经不住事的熊样。”慢悠悠把桌上的大钱同银裸子一起抹进裤兜里。
“那是,我们卖茶的,一天到头就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哪有义爷经历的事多。”危机解除,华老栓暗暗打眼色指示华大妈去后屋拿了没茶垢的新杯换上,还从口袋里掏出根烟来,殷勤地给阿义点上火。
“咝!”一个铜板一根的洋火柴威力巨大,瞬间就把茶馆的气氛烧着了。华家茶馆又同往日一样人声鼎沸起来。
刚才还作乌龟状的驼背五少爷把头从龟壳里探出来,挺直腰板冲阿义嚷嚷,声音大得好似敲钟:“义哥,最近在忙什么呐?”他家有祖荫,所以不事生产,终日在茶馆厮混,就好噶是噶非打听闲事儿消遣,“听说,那位被判了——”好歹顾忌着是华家的地盘,没把死字挂在嘴边,只拿右手往头上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这里的律法规定唯有杀人害命、谋反、巨额贪墨等严重情节案件才能判死,鲁镇民风淳朴,死刑并不常见,廖美芳是近五年来头一份,因此阿义马上明白了驼背五少爷所指。不过,他可不像驼背五少爷会给掌柜的留脸面。刚才只是预热,他今天之所以大老远跑来华家茶馆吃茶,所图自然不会只为讹两个银裸子:“杀人偿命,廖小姐得罪了陈爷,能有好果子吃?不过么,事在人为,廖小姐虽然背上了人命,但她是误杀——”他故意停了停,见华老栓和华大妈都一本正经地在招呼生意,心里冷笑,也不揭穿他们故作镇定,继续道,“只要有人肯为她筹谋,改判也不是不可能。”
华大妈仍然在倒茶,好似没听到阿义的话,但素来稳健的双手不知怎么地哆嗦了一下,不听话的茶水就往杯外蹦出了两滴。
康大叔奇怪道:“还有这样的说法?那可是人命官司呢。”
“人命官司怎么啦?要是皇帝老儿杀了人,你也去叫他偿命不成?没这个理儿!”阿义故意把嘴巴对准连接茶馆内屋与外堂的过道,满意地看到帘子颤了颤,显然躲在后头的华小栓已经听到了动静。阿义心中暗喜,说地更起劲了,为增加说服力还特意胡编了案例,神秘道:“同样是杀人,廖小姐得赔命,何小仙却只给判了流放。为什么?还不是他知情识趣的关系。他拿出了这个数——”阿义伸出五指手指在驼背五少爷面前晃了晃,“——还会买不来命?镇长也是好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呢,你说是不是?流放就更好运作了,出了鲁镇地界谁还晓得他是谁,到时再报个暴病身亡,神不知鬼不觉的,换个城镇照样堂堂正正做人!”
“哎呦我的乖乖,原来还能这样儿的,可长见识了。”驼背五少爷不疑有他,听了直咂舌。华小栓在帘子后面惊天动地地咳嗽,打机关枪一样,好似要把肺都从身体里咳出来,当妈的听得心肝都疼了,却也没法。她晓得儿子惦记外甥女,但这种事哪里是他们做小买卖的人能沾的。她熬死熬活一个月也才攒十几吊钱,那镇长光给外室买个胭脂水粉玩儿就不止这个数,救出个人来得花多少?华大妈简直不敢深想。
但她儿子偏是个痴情种子,宁要媳妇不要娘:“娘,你救救表姐吧,银子没了可以再赚,表姐死了可再活不过来了。她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去害人?肯定是苏小姐以为她要攀附陈表哥,诬陷她的。”在华小栓看来这事明摆着是陈耀曦鬼迷心窍,听信苏雪倩谗言——美芳表姐明明喜欢的是他,他们连终身都私定了,只等着华大妈松口就成亲。是他没用,委屈她等了这么久,她却善解人意地劝他要孝顺长辈,不介意慢慢等华大妈回心转意。她曾说过“今生今世非表弟不嫁”的!
华大妈跟儿子说不通,回头把气全撒在华老栓身上:“你那妹妹以前就不老实,亏她还自以为嫁给官家少爷能干呢,其实背地里谁不骂她贱,上贴着勾搭男人,带累地我们这些亲戚都抬不起头来。原以为她恶有恶报死了总干净了,谁知女儿也是个狐狸精,引着小栓不学好,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华老栓耷拉着脑袋蹲在茶馆门口,一句都不敢辩:外甥女是他的外甥女,他跟她一个祖宗,他得认栽!
华老栓气不顺,伺候茶客的时候脸上难免带出郁色来。可怜他今年都近五十了,才得了华小栓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上逼着父母拿棺材本救表姐,也不想想,红眼睛阿义的话是能信的吗?一个小小的牢头,哪来的权利给死刑犯改判,十之□□是把小栓当成冤大头,到时候拿了银子不办事,他们也拿他没办法。可惜华小栓死心眼,不见棺材不掉泪,怎么都不肯听劝。他身上还染着痨病,郎中叮嘱切忌动怒,所以华家夫妻俩打也舍不得打,骂也舍不得骂,只能把账全记在外甥女身上:可恨廖美芳一心一意要做陈家少奶奶,却仍旧不肯断了华小栓的念想,存心将他当备胎,拿胡话哄骗着,临死还要教唆阿义来讨银子!华小栓一个混吃等死的病秧子,哪来的钱?还不是全指着他的爹娘?
茶客们看这一家子鸡飞狗跳地不是办法,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这个说:“就依了小栓吧,把美芳小姐娶过来冲冲喜,保不准小栓的病就好了哩!”那个道:“要是真把人保出来了,美芳小姐肯定是感激的,必定以身相许,成就一段佳话呢!”说的也不晓得是正话还是反话,反正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就连华老栓这样的老实人都能听出来。
唯一的好事是,这段时间茶馆的生意红火了许多,因为左邻右舍都听说了“痴表弟思救俏表姐”的段子,呼朋唤友地来华家茶馆寻真人对号入座。
华老栓顶着两个乌黑的熊猫眼,假装没瞧见茶客怪异的打量,拎着铜茶壶一步一摇地晃进内屋去。
作者有话要说:
☆、馒头
“老栓,你等等。”康大叔摇着头,把华老栓叫到跟前,勾住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本不关我的事,但我拿你当兄弟,才白提醒一句:从官里打听出来的信儿,说定了你外甥女后天早上砍头,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可得尽早打算了。”
“我能有什么想法,她自作自受。”华老栓没精打彩道。他以前怜惜廖美芳,甚至想过姑表做亲,但那是念在亲戚情分上。现在,廖美芳害地他儿子整天寻死觅活的,连父母都敢威胁,他恨不得她早死。心里隐隐有预感,只有廖美芳死了,华小栓才能真正死心。
“我就晓得你会这么说,我指的不是叫你去救她!”康大叔“啧”一声,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见华老栓疑惑不解地看过来,也不卖关子,提点道:“老兄,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去年我不是同你提过么,有一味药可以治你儿子的病,你忘记了?”
“人,人血馒头!”华老栓惊呼。人血馒头能治痨病是自古就有的方子,流传甚广,可惜太霸道,必得断头血才管用,寻常百姓家哪里寻的着?所以华老栓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谁真能吃上过,疗效就更是捕风捉影的传说了。但华小栓的病瞧遍了方圆百里的郎中都不见好,把华老栓和华大妈愁地像热锅上的蚂蚁,已经是病急乱投医。华老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琢磨着空穴来风并非无因,去年就曾打听过一阵子人血馒头。可是鲁镇治安太平,已经连续几年没有死刑犯,时间久了,他也就不抱希望了。现在被康大叔重新提起,华老栓一个激灵,脑子转得飞快:这是叫他拿外甥女的血去救他儿子的命呢!
但这,何其惊悚!脑海中立时臆想出个唇红齿白的小人,一声声喊他“舅舅”,然后一点点变大,变大。突然,“噗”的一声,头断了,掉在地上,滚两滚……“不!不不!”华老栓大惊失色,声音都瞬间沙哑,脸色发青,盯着康大叔好像在看一个魔鬼。那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外甥女啊!虽然他恨不得她去死,但那只是气话——她是他妹妹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了。
“哎,老栓,你可别犯浑,杀头这种事可不是每天都能遇上的。”康大叔真心为华老栓打算,唯恐他为顾忌虚妄的情分断了亲儿子的生路,“你同你媳妇劳碌了几十年,辛辛苦苦的,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你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小栓能过上好日子嘛!美芳小姐是你外甥女,她有这结局我晓得你痛心,但说句戳心窝子的话,外甥女再亲,能亲的过儿子吗?你别忘了,百年后是谁给你养老送终,谁给你坟前除草祭食!”
“可是,可是。”华老栓十分犹豫,不忍心是一方面,怕报应又是另外一方面。乡下人信鬼神,他听过的故事里“冤鬼索命”、“恶鬼缠身”占了绝大多数,对死人有敬畏一点也不奇怪。而且,他同他妹子廖华氏从小一起长大,他晓得她妹子的性情:虽然表面看来娇弱妩媚,但骨子里就是个泼货,没理还得硬寻出三分理,若是谁惹到她,她宁可自己挨刀子也不让对方过好。要是没这股子戾气,她哪里能料理地廖家后院只她一人得宠?别人不晓得华老栓还能不知道?有一回廖老爷出门远游,归来后要将一个戏子迎进府,廖华氏直接就把刀子架到他脖子上,威胁说“老爷先死,死完了我再陪老爷死。”一句话就把素爱拈花惹草的廖老爷整治地再不敢寻花问柳。
“你就别可是了。”康大叔看出他的担忧,但时局不等人,错过了这村可没有这店,免不了竭力劝说,末了还剖白,“我可全是为你好,无论小栓如何我都拿不到半文钱。”
“那是,那是。”华老栓承他的情,怕他生气,忙不迭地恭维他是个好人。但当话题重新转回人血馒头上的时候,他还是踌躇,“不行……不成,喝表亲的血太渗人了,就是我真弄了来给小栓吃,他估计也不肯吃呢。”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楞住了。仿佛突然找到了退路,有种大松一口气的感觉,好像这样就把选择权推给了小栓——你看,是小栓不肯吃表姐的血馒头,不是我不给他吃。
“你这人,怎么就说不通呢!”康大叔气地直跳脚。他是个急性子,喜欢钉是钉卯是卯,做不来游说这样的细致活,索性调转目标去寻华大妈拿主意。别看老栓是家主,但每逢大事,老栓都得听他老婆的话!
华大妈正躲在柜台后头抽闲给儿子剥瓜子,小栓顶爱恒源记炒的瓜子,可是不耐烦剥,总要别人剥好了放到他嘴边才肯吃。当然,往往华大妈剥一上午,华小栓一分钟就吃完了。以前廖美芳上赶着巴结的时候也给他剥过几回,不过自从陈耀曦回来后,她就再不肯干伺候华小栓的活。
华大妈把新剥得的瓜子仁沿着木头的纹路小心地捋到柜沿,左手手心向上做成个小碗状接了,倒到白纸上包好。幸好康大叔在她干完了这一切之后才来寻她说话,否则她怕是会把半个多小时的劳动成果全洒了:“康大叔,谢谢你,我们小栓病好了我让他给你磕头,你是我们华家的大恩人!”儿子有救了,她激动地全身打颤。华老栓的顾忌在她眼里根本不算是问题:“又不是我们存心去害美芳的,我们也是没办法。冤有头债有主,她要寻仇也该去寻姓苏的才对,要不就是寻耀曦——他一句话就能叫她活,可他偏不,还把她往死人堆里推。关我们什么事!美芳不是说她喜欢小栓吗?为小栓死都肯呢,不过拿一点血,有什么大不了的。小栓好她应该高兴才对。”
华老栓盘脚坐在床上,右手架着旱烟杆子,又长又细,瘪着嘴巴猛吸:“我看,还是算了吧,说出去就是我们苛待亲戚,要被镇上人戳一辈子脊梁骨的。”也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自从康大叔给他出了主意,他一整天都觉得茶客们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好像是同情他,又好像是厌恶他,弄得他精神高度紧张,“前段时间不是听说夏四奶奶的儿子也给抓进牢里关起来了吗?谋反,还在狱里教唆红眼睛阿义造反,罪可不轻,死八百回都够了。要不,我们等他?”
“等等等,你等得,咱们小栓的病可等不得。”华大妈不乐意道,“你糊涂了,夏少爷虽然必死,但怎么个死法可说不准,要是,不是砍头而是绞刑或者腰斩呢?这么重的罪,判个凌迟都有可能。到时候我们到哪里去取断头血,你等他死绝了再去砍他的头吗?”
华老栓缩了脖子,好像华大妈说的是要砍他的头一样,却仍然不死心地辩解:“喝表姐的血,哪怕为了治病呢……”嘴上虽然来来回回地唠叨,心里却明白,为了救小栓的命,这事已成定局,是再无回旋余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交易
节气已过立秋,鲁镇的后半夜却依然有暑热,古怪的气温蒸得天地间所有生物都异常倦怠。连太阳都懒得上工,明明月亮已经下山,它却还没从厚厚的云层间探出头来,空余出一张无边黑暗的天布,将所有龌龊肮脏包容。
华老栓一夜未眠,一直睁眼数着时光的流逝。间或他也顺带数一数里屋儿子的咳嗽声,告诉自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小栓。为了小栓,就是花光辛苦了半辈子积攒下来的所有积蓄,或者被妹子和外甥女寻仇,他都认了。
但他心里发慌。即使床边有华大妈这个活人作陪,他仍旧怕地要死。好像要把自己的寿命嫁接到儿子身上似的,他没来由地笃定如果儿子的病好了,他就得折寿,得替外甥女偿命。廖华氏的冤魂不会放过他。
“小栓的爹,你就走了么?还早。”华大妈也没睡安稳,丈夫一动就惊醒了,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火柴。没摸着——“啊!”
窗外正好有棵树,平常是绿色的,但笼罩在夜色里,就被染成了乌鸦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