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载收音机尚未问世,方学桐自制的半导体原本是计划用来在夜里睡觉前听科学电台的,为了不吵到室友就没有设计外放功能,必须通过耳机才能听到播放内容。
苏雪倩把耳机塞到耳朵里,很快就听到里面传来播音员沉痛的嗓音:“这是纳康均有史以来发生的规模最大的一次矿难,数百个家庭因此妻离子散。我们注意道,矿区内有一个叫迈克的小男孩,今年才两岁,父母都是陈氏矿业的员工。他的父亲是一名矿工,已经确认在这场矿难中丧生,母亲是陈氏的厨娘……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发现迈克的父亲杰森昨天刚值了夜班,不知为何今天没有休息,仍旧参加了井下作业。据此我们有理由怀疑陈氏存在非法使用劳工的情况,如果罪名成立,它将面临非常严重的惩罚……”
苏雪倩关掉了半导体开关。她真想好好问问钱安,他到底是怎么管理矿区的。她之前再三强调必须保证矿工的休息时间,即使他们本人强烈要求加班,也不能让他们连轴转。付加班费的确比雇佣新的工人干活要省钱,但是疲劳工作之下出错的概率也高,显然钱安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此刻,保证过会“妥善处理事故”钱安也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整个矿区放眼望去全是白皮肤黄头发的外国人,两个警察板着脸迎上来,语气冰冷:“矿难发生的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中,但我们调查发现,两个月前,你给陈氏旗下所有的矿工都购买了人生意外伤害险,还给矿区购买了事故险,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买保险是为了以防万一,这场事故完全是一场意外。”苏雪倩在来的路上就已经考虑到了自己可能面对的指控,因此并不慌张,“我愿意协助你们的调查,但我想眼下最重要的应该是抢救被困在井下的一百多条生命,而不是急着追究责任。”
“我也认为生命优先,但是很不幸,我们发现你的公司里连一台可以正常运作的抽水泵都没有,大大降低了救援的效率。”警察冷冰冰地陈述,“而州法律规定,每一个矿业公司必须至少有三台以上抽水泵和解压泵等安保设施……”
“这不可能!”哪怕是自认为已经考虑到所有可能性的苏雪倩也大吃一惊,“我们公司的安保设施都是从正规渠道购买的,配置的数量远高于州法律规定的最低标准,使用时间还没超过半年,连质量保证期都没过!而且,陈氏每天日进斗金,这些设备并不贵,有关部门还会不定期抽查,我没必要在这种地方自找麻烦地省钱。”
“我们会核实你的说法的,但谁也不会嫌钱多,不是吗?据我所知陈氏的钱全都用来买军火输送回中国,所以事实上你一贫如洗,节约成本的动机完全成立。”警察不屑地耸肩,看似公事公办的态度背后,其实已经预判了苏雪倩的犯罪动机,“另外,两个小时前,我们控制住了你的员工钱安,当时他正试图向我们的警官行贿以使我们忘记他偷渡客的身份。我们注意到,有迹象表明你曾经协助他偷渡。”
“我没有!”苏雪倩下意识地反驳,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样的辩解是多么地无力。
“女士,你最好老实点儿,不然我可对你不客气了。”警官威胁性地挥挥拳头,将苏雪倩反手压在胸前,冷笑道,“有什么话到警察局再说吧,我想我们的审讯官会很乐意同你聊一聊的。”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苏雪倩心知自己已经陷入了麻烦当中,但她毫无办法。如今唯一的安慰就是她已经拜托王洋和方学桐帮她照看陈氏并聘请最好的律师,陈昭兴也会得到妥善的照料。以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他们这几个留学生还是比较靠谱的……
但是,当苏雪倩将信任的眼神投向靠谱的方学桐时,大跌眼镜地发现他们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的情形。方学桐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神色激动非常,而王洋则目瞪口呆,嘴巴张地能一口吞下整个鸡蛋。
怎么了?
苏雪倩疑惑地看着方学桐大步流星地向她走过来,灿烂的笑容掩不住眼中的泪水,他竟然喜极而泣了:“陈太太,刚刚新闻里说,日本无条件投降,抗战胜利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见证
一九六零年冬,圣诞假期刚刚结束,陈耀曦一家围着火炉坐在一起,享用刚刚出炉的手工蛋糕。
“祥林嫂的手艺是越发精进了。”蛋糕甜腻的味道充斥味蕾,苏雪倩满足地赞了一句,歪着头同陈耀曦商量道,“一年一度的爱国者募捐会差不多要开始准备起来了吧?国内发生了自然灾害,我们要不要多捐一点儿?昭兴的日子也好过些。”
“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是搞科研的,国家这么重视,饿着谁也饿不到他。”陈耀曦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却仍旧在原本计划好的捐款数字后面多加了一个零。苏雪倩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从半年前陈昭兴自作主张跟着方学桐回国研发原子弹之后,陈耀曦就同这个儿子话不投机半句多,任娇妻爱女怎么劝都没有用。他跟苏雪倩的第二个儿子陈昭凯因此受了池鱼之殃,零花钱严重削减不说,连门禁都被严格控制,护照被铁血老爸无情没收。
苏雪倩叹着气替儿子求情:“昭凯都九年级了,这么大的孩子每月却只有五美元零花钱,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点儿?”关键是,美国人热情开放,九年级的孩子很多都交上了男女朋友。作为母亲,苏雪倩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儿子争取恋爱经费。
“五块钱哪里不够了?老子刚来美国的时候,买完了机票车票兜里就只剩下十块钱!”陈耀曦气地吹胡子瞪眼的,“我就是太溺爱孩子,给了昭兴太多零花钱,才叫他有本钱卷铺盖跑路!”
“这一码归一码,昭兴的事怎么能算在昭凯头上。”苏雪倩望着这些年来越来越孩子气的陈耀曦,很有种抚额的冲动。
要说陈耀曦也是真有本事。当年苏雪倩入狱的时候正值抗战结束,中国虽然成了战胜国却大伤了元气,陈耀曦压箱底的金条来不及变现,千里奔袭救妻的时候只得百来块现金傍身。这些钱虽然在国内也可算作是一笔巨款,但换算成美元就完全不够看了。
因为陈氏牵扯上了矿难事故的关系,苏雪倩名下的所有资产都被冻结,但陈耀曦愣是靠着十几个美元帮她揪出了易明兰这个隐藏BOSS,还打赢了官司。
当易明兰站在法庭上,面色平静地告诉苏雪倩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她的复仇时,苏雪倩简直难以置信。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再遇到易明兰,也没有预料到会有人用几百条无辜的生命来报复她,其中甚至还包括了她孩子的父亲。
“我没想到杰森也会在遇难名单里,他那天明明应该休息的,我不知道他会为生病的同事替班!那天早上我出门上班时没看到他,就以为他又跟往常一样同工友喝酒去了,所以就把迈克托给德拉照顾,以前也经常发生这种情况。我真的不是故意想要害死他。”纳康均自一九五三年起废除了死刑,所以易明兰最终被判终身监禁,但监狱里的生活也不见得比死亡要快乐,至少苏雪倩就曾经听说她过地很不好——华人的地位本就不高,抱有种族歧视观念的犯人又远多于遵纪守法的普通人。敢于害死数百个美国人的黄种犯人生活的水生火热程度可想而知。
陈耀曦以德报怨,通过熟人的关系间接收养了易明兰的儿子迈克,花费重金将他往艺术的道路上培养,最终将他教育成了一个出色的画家。用陈耀曦的话来说就是,把潜在的敌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比远远地放逐到看不见的地方要好,把他培养成手无缚鸡之力的艺术家比培养成肌肉发达的拳击手要好。他不会因为忌讳而在美国这样的法制社会作出斩草除根的傻事,但既然迈克的养父母是他的手下,他们就会一直密切关注他的动态直到他不再构成威胁为止。
另一个被陈耀曦列入关注名单的是曾经的心腹钱安。凭心而论,钱安也算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在陈耀曦赶到美国之前,因为易明兰的谋划并未浮出水面,美国警方的所有矛头都指向了苏雪倩,她几乎百口莫辩。而为了帮苏雪倩解脱罪名,钱安一力承担了所有的过错。偷渡是他的个人行为,与苏雪倩无关;陈氏的生产事务苏雪倩从来不插手,她只管接订单,而且事发时她远在千里之外;矿区内所有的安保机器都是由他采买的,苏雪倩完全不知情,也不会过问这种小事……待易明兰被推上审判席后,他又第一时间交待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再次重申是他的失误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他自愿接受一切惩罚,只求法律公正地放过不相干的人。
他最后因为偷渡罪被遣送回国,并终身不得再次踏上美国国土。陈耀曦憋着一肚子怒火将他委托给了国内的兄弟们,两个月后被派去苏联洽谈合作事宜的周屹就不小心把他留在了西伯利亚:那里正巧有个中苏共同开发的项目需要一个喝过点墨水的文员作些事务性的工作。周屹由衷地认为钱安是最合适的人选,他绝对没有抓准机会蓄意报复。
陈耀曦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
他原本是打算带着苏雪倩回国的,但苏雪倩的案子一审数年,其间苏雪倩虽然没被关押,却被限制出境,所以他不得不改变了计划。因为打官司和调查易明兰都需要钱,穷得叮当响的陈耀曦被逼无奈,只得把主意打到了北达奇的金矿上。
靠着金山淘金一本万利,陈耀曦有手段有魄力还有苏雪倩赞助的金手指,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个很成功的黄金商人,在美国买地造房,混的风生水起。他用赚来的一部分钱投资创建了一所跟后世孔子学院有些类似的中文学校,本意是教自家的儿女说中文。昭兴毕竟是在中国长大的,中文说得还勉强能听,但出生于美国的昭凯和妹妹昭丽的中国话就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
陈耀曦是个死脑筋,哪怕他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英语,仍然是能说中文就尽量说中文。陈家的中文学校里一开始只有昭凯和昭丽两个学员,后来附近的华人后代和陈氏的员工子女逐渐加入,到最后,就连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美国人也踊跃报名了。陈氏中文学校迫于生源压力一再扩建,如今分校已经遍布美国的三十余个州,教职员工也从最开始的留学生唱主调变成了现在的中文系专业毕业生扎堆。每当苏雪倩到学校里视察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学校里欣欣向荣的朝气与活力。
她觉得很满足。
抗战胜利后的这十几年来,苏雪倩过地顺风顺水。但她一直有一个心愿,想要等到前世她读大学的那一年,带着陈耀曦回她曾经的学校去看一看。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也会有一个跟曾经的她一样的苏雪倩,也有一本跟她曾经读过的书一样的语文课本?可是,日历才将将迈入六十年代,离她上大学的年份还十分遥远,她还有整整半个世纪要等。
漫长的等待中,她就睁大眼睛,见证一番这个世界的沧桑巨变吧。
很开心,一直有爱的人在身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