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一晚纷乱的梦中醒来,不意瞧见晨光中的她,又以为自己在梦中。待她走到近前,柔荑抚上他的额头,真实的触感让他明白,这不是梦。这种心情上的起伏让他不由轻皱眉头,深吸了口气。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我很好。傲霜,你陪了我一整晚?”
“嗯。”
“辛苦你了。”他过意不去。
“不想让我辛苦,以后就别动不动出些状况,让大家着急。”
他赧然,“我不是故意的。”
“呵呵,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看着她的笑颜,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傲霜,我昨晚梦里都是你,少时的你,现在的你,坚强的你,孤独的你,亲切的你,疏离的你……我看见你,你却始终不看我,我喊你,你却不理我。我大声喊你,喊得很大声,你还是不理我,并离我越来越远。我急了,拚命追赶你,却怎么也使不上力,眼看你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那一刻,我心中充满了绝望。它那么深刻,即使我醒来了,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可我没想到睁开眼,竟然看见你在我眼前,沐浴在晨光中,如女神一般。”
傲霜觉得有东西在心中倒塌了。她反握住他的手,低声问他,“山野菊,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当初你怎么没杀我,反而放了我?”
“我不忍心。”他答得简短,又反问她,“你呢?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啊?我想通过你查出当年的一切呀。”她不加思索。
“只是这样吗?”
“不然呢?又怎样?”
“你已经知道当年的主谋是谁了,我对于你来讲,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我不这么觉得。”她慢慢俯下身,凝视着他的眼睛,柔声道,“山野菊,你说对了,我对你,不只是这样。”她一点点地靠近他,手抵在他胸前,几乎趴在了他身上,与他脸对脸,呵出的气息拂在他的脸上,“可究竟是怎样,我都不知道,要不,你告诉我答案。”她的眼睛对着他的眼睛,她的气息碰撞着他的气息。
他局促起来,“傲霜,你怎么了?”
“我也想知道我怎么了。”她声音中除了懊恼,又有了困惑。
他抬起手,轻抚她的脸,勾划着她脸上的轮廓,“傲霜,以前你所受的苦,所受的伤害,我无法挽回,只希望你今后远离痛苦哀伤,幸福快乐地生活。以我现在破败的身子,无法助你得偿所愿,但盼能帮你解开心结,放下包袱,找回真正的自己。”
“山野菊……”她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叫着他的名字,泪水,毫无防备地流下来。
他无比轻柔地拭去她的眼泪,“傲霜,我知你多年来心中极苦。经过艰辛努力和苦心经营,成为一岛之主,纵横海上,英勇无敌,可表面的风光下,有不为人知的寂寞辛酸,常常独自饮下泪水。傲霜,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了,凡事只求尽心尽力即可,不必非求一个结果。很多时候,过程比结果更有意义。在许多事情上面,不能尽如我们所愿,那是因为天意。有些东西得不到,有些目标实现不了,要舍得放下,要懂得放弃。若努力了达不到,那就顺应天意吧。”
“说得倒容易,做起来好难。”她哽咽道。
他和声细语地劝慰,“傲霜,让我帮你,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她破啼为笑,“好。”看着她带泪的笑脸,他心中涌动着热爱。他明白了,从多年前那个月夜的惊鸿一瞥开始,这种热爱就存在于他心中,未曾稍离,也未曾随着时光的流逝、沧海桑田的变化减淡,而是越来越浓烈。他不禁紧紧拥着她,望能把他全心的热爱传达给她。
亲近
平静的日子过久了,傲霜开始想念岛上的生活。杭州这边,事情正处于胶着状态,总待在这里等待,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进展。不如回到岛上,继续抗倭大业,好过在杭州无所事事,明知敌人近在眼前,却无能为力,只能空添惆怅。
深秋时节,风更萧索,傲霜与邓刚漫步山中,四周树林环绕,落叶铺满山路,往下望去,绿云山庄景物一览无余。
“刚哥,这一两天我准备回岛上去,这里你就多费心吧,有什么消息就派人通知我,我也会常派人过来的。”
邓刚沉吟,“这样也好,免得在杭州待得久了,反惹人注意。只是,霜妹,我又该牵挂你了。”说着,轻拥着她肩,百般不舍。
傲霜轻靠进邓刚怀中,“刚哥,不用为我牵挂。我有预感,不用待太久,情况就会发生变化。朝廷不会一径任倭寇如此横行、奸臣长久得志下去的。到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待荡平倭寇、扫除奸佞之日,就是我们兄妹团聚、得享太平之时。”
“嗯。愿那一天早些来到。”
两人心领神会地笑望一眼。
沿小径下山时,邓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霜妹,那个山野菊,该拿他怎么办?”
“当然与我一起回岛上。”
“啊?你还要带他回去?”
“对啊,不然呢?”
“霜妹,你带他来这里,无非是想借由他查出当年血案真相。如今已知真凶,事情也终会水落石出,最终落幕,他现在已非关键,没必要再带他回去。我看,把他就地解决了吧。”
“啊?不行,现在不能杀他。”傲霜陡然提高了音量,语气坚决。
“为什么不能杀他?既然他已毫无价值,还留他干吗?况且他身体又是这样的状况,麻烦不断,只是我们的负累,白白牵扯我们的精力与时间。”邓刚不解。
傲霜皱眉。听邓刚这样说山野菊,她有些不快。“大哥还没有下落,他有可能知道呢。”
“他只是王铭用来对付叶家的倭人,当初完成任务后即回到了海上,他能知道什么?”
“万一他知道呢?万一他知道,却因为某种原因不告诉我呢?”
“如果他知道,他又何必瞒你?他与我们势不两立,他是我们的仇人,留下又只是个累赘,我们何不杀了他,为义父他们报仇,也让他早些解脱呢?”
“总之,现在不行。他于我还有用。刚哥,他的事,由我处理,好吗?”
看她坚定的神情,不容置疑的坚决,邓刚欲言又止,却终究没说什么。
来到山野菊房中,见他静静地半卧床上看书。傲霜讶异地走上前,“在看书么?”
“嗯。”他微笑望着她,眸中是只在她面前才绽放的光采。
“什么书?”
“《诗经》。”
“噢?你怎么看这个?”
“我怎么不能看?很好看啊。以前,接触的多是孔孟之道,佛经,神道教义,以及兵法,甚少学习诗歌,现在才知道,诗歌中蕴藏着如此丰富的感情,却又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温文尔雅。”
傲霜笑。山野菊伸手握着她的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傲霜,这是多么真挚深沉的感情。”
傲霜难以自持地坐到他身边,靠进他怀中,头贴在他胸口,听他“咚咚”的心跳声。她的心中也有柔情似水呀!是啊,是柔情。傲霜心底一片澄明,她对他产生了柔情。
山野菊觉得心跳得好快,全身血液都在欢腾。他的努力,她终于感觉到了吗?他的深情,她终于给予了回应吗?他的付出,终于唤起了她的感情吗?这是真的吗?傲霜在他怀中?双手在空中停顿许久,终于抚上她的背,把她越抱越紧。
叶傲霜贪恋着山野菊瘦弱却温暖的怀抱,感应着他独有的气息。她慢慢抬起身子,触到他深情醉人的目光。缓缓低下头,她轻吻他的唇,那柔软新鲜的触感,一下了击中了她,让她心跳如鼓,混身发热。
红唇轻滑过他苍白的面颊,附在他耳边,她轻声道,“山野菊,过几天我们一起回岛上去。”
“啊?太好了。傲霜,你想通了就好。”他扳过她的身子,一脸欢笑。
“这不是想通没想通的问题。仇我是要报的,不过不是现在。”
山野菊嘴上没说什么,心中却不安。自己也是她的仇人啊!两人之间的障碍,该怎样跨越?
“傲霜,我也算是你的仇人吧?”
“当然。”
“那你对我……”
“你是我的仇人,但这并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相处的模式。既然我明白了自己对你有感情,虽然我还弄不清是什么样的感情,但显然不只有仇恨,我也就不想压抑,不想让自己不快。而且,我也乐享于你对我的理解与开导,让我轻松很多,不再困坐愁城。与你在一起,感觉着你对我的重视与怜惜,思考着你对我说的话,体会着你为我做的努力,我发觉以前的自己,真是太狭隘了。因为你,我才能敞开心扉,以更宽广的胸怀,更长远的目光来看待一切人与事。山野菊,谢谢你。”说着,又投入他怀中。“至于将来如何,那是将来的事。事情没有发展到那一步,谁也不知道会怎样。我也不知道,将来我们会如何。但现在,我不想因为你是我的仇人,就不与你亲近。”
他拥紧她。至情至性的傲霜,让人心折的傲霜啊!能得以拥她在怀中,他何其有幸啊!这样的幸福,能永远拥有吗?如果能,该多好啊!不过,即使没有永远,那么,能有此时此刻短暂的幸福,死亦无憾了,即使付出生命,也值得。这样想着,他的心重又恢复了平静安宁。珍惜当下的幸福,活在当下!他抱她在怀中,心中狂喊着,傲霜,傲霜……
柔情
深秋的夜晚,月华如水。
叶傲霜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就要回落英岛了,心中颇不平静。此次回杭州,虽然未与敌人正面交锋,不能算得偿夙愿,但比起之前的一无所知、毫无头绪,总是有了不小的进展。只是,她未曾料到,自己对山野菊,除了仇恨之外,还产生了复杂的情感。到底是什么呢?唉,说不清楚。
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觉心烦意乱,非常不安,傲霜索性披衣起身,沿隐蔽在假山中的石阶下楼。刚至中途,突觉一阵风起,一个人影从旁边掠过。定睛看去,见来人已至山野菊房外。她下意识拔身而起,见那人已拨开门闩,进入房中。待她赶到,见那人正举刀朝山野菊身处的床铺砍去。
她惊喊一声,冲上前,朝那人攻去,迫他回刀自卫。两人瞬息斗在一起。傲霜手上没有兵刃,不免吃亏。但是来人不愿多与傲霜缠斗,一心想要山野菊性命,却屡被傲霜阻止,难以成事。山野菊已被惊醒,无奈帮不上忙,只有急忙喊人,“来人,快来人。”一直照顾他起居的大壮也醒了,见此情景,有些呆愣。山野菊冲他喊,“快去叫人来,快叫守卫来。”大壮如梦方醒,忙趁隙跑到院中,边跑边喊,“有人闯进来了,快来人,快来人。有人闯进来了。”
来人见被发现,有些慌乱,出手凝滞,被傲霜瞅准一个破绽,袭上他的面门。那人大惊,猛地甩头扭身,将将避开,蒙面的头巾却滑落下来,在昏暗月光中容颜一闪。他一身狼狈,傲霜却象视而不见,不但不乘胜追击,反而呆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满脸惊讶,喃喃脱口道,“大哥!”
那人听而不闻,见机不可失,挥刀而至。待傲霜反应过来,刀已近身,傲霜心中一闪念,“来不及了!不甘心!”一股强大的冲力,将她掼倒在地。好一阵晕眩疼痛。她觉得时间很长,实际上不过电光火石间。待傲霜恢复过来,已一屋子绰绰人影,刀剑锵锵声不断。
感觉有重物压在她身上,她伸手一摸,却摸到一片濡湿,并且正在不断地扩大蔓延,热热的,汨汨的,是血!是血!是一个人压在她身上,这个人救了她!她没事,他却在流血!托起救命恩人,她翻身而起,见怀中躺着的赫然是山野菊,双目微闭,嘴唇微启,脸白如纸,奄奄一息,因大量失血,全身不住哆嗦抽动。血,又慢慢从他嘴中流出来。
她脑中一片空白,不能动,不能思想,心中有个大洞,一颗心不住往下沉,往下沉。
“大小姐,大小姐……”傲霜一愣,回过神来,见众人围在她身旁,全都担心地瞅着她。
“大小姐,你伤到哪里了?”她迟钝地看着问话的人,是吴大夫。
“啊?我没事,有事的是他,快救他,快救他。”她突然醒悟过来,一迭声地喊,声音都变了。
“好,好,我会救他的,可你快些松手啊,你抱得这么紧,我们怎么救他呀?得先把他放到床上去呀。”
傲霜终于松开手,大家小心翼翼地把山野菊放到床上,由于是后背受伤,只能让他趴着。傲霜想站起来,却一下子用力太猛,又坐在地上。待身子的麻木感过后,她重又站起,见大家看着她,强自镇定,问道,“那名刺客呢?”
一人答道,“负伤逃了。”
这么多人,还是让他逃了。懒得与守卫们计较,她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小心守着,别再让人轻易闯入。”
“是!”众人退去,屋内重又安静下来。她来到山野菊床前,吴大夫正在给他清洗伤口,大壮阿满在一旁帮忙,血已止住,只有少许血水沾在狰狞的伤口周围。伤口很深很长,斜穿整个背部,从左肩一至到腰侧,肉翻卷着,有的地方深可见骨。
傲霜看着,更觉揪心的痛,痛得她喘不过气来,胸口象压着巨石。深吸口气,她颤声问,“吴大夫,伤势很重吧?”
“嗯。”吴大夫手上片刻不停,在伤口撒上药后,开始用白布包扎。
看着一动不动趴在床上,几乎让人感觉不到生命气息的山野菊,傲霜又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坠。“可有生命危险?”
“现在还不好说。虽然救助及时,止住了血,但因为伤口又深又长,还是失血过多。他自身抵抗力下降,除了怕引发他的旧疾,更怕邪气乘机而入,引出其它病症。我已喂他服下丹药,护住他的心脉,防止心疾发作,但就怕肺部受到感染,造成呼吸困难,多种器官衰竭,从而危及生命。”
傲霜觉得喉头发紧,腹部紧缩,泪意涌上眼眶。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没早些回到岛上?如果早些回去,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为什么山野菊帮她挡住了本该由她承受的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