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菊完全明白了。他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傲霜这几天的行为，也有了合理的解释，粉碎了他的自欺欺人。对他，傲霜也许很迷惑，也许很依恋，但是，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千山万水，而是更遥远的距离，明明近在咫尺，却永不能真正相依相偎。至于身体上的亲密，虽是真情流露，可对于理智坚强不囿于世俗的傲霜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对他一时的迷恋，相较于她的家仇，她的国恨，又算得了什么？
强忍心中剧痛，他长吸一口气，说道，“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知道怎么做对傲霜最好。盼只盼能弥补我曾经的伤害，还她幸福快乐的生活，这也是我活下来的目的。”
邓刚眼中涌上激赏，不由伸出手，轻拍下他的肩膀。可惜了，他们是敌人。
待邓刚走后，山野菊终于把胸口的郁闷咳了出来。“咳……咳……”，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拿开掩唇衣袖，只见早已被鲜血浸染。可是，他却不觉得痛，他没有感觉，已是痛到不知痛，痛到麻木。
傲霜，你我早就注定无缘，早就注定如此收场，可我不甘心，不甘心……
傲霜，你为什么就这样丢下我走了呢？为什么不与我道别呢？
傲霜，虽然你我之间早就预示了结局，可我仍然很高兴有了这个开始。
傲霜……
“傲霜！”山野菊狂喊着从恐怖纷乱的梦中醒来，心中狂跳不已。恍然觉得有双手抱起他，自己跌入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抬眼看去，竟是傲霜。是梦还没醒吗？天啊，不要跟他开这样的玩笑，他会承受不住的。
看着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张大的嘴，傲霜忙以掌抵在他胸前，助他平静下来。再见他极度苍白消瘦的脸，越发不盈一抱的身躯，明显感觉到的硌人的骨头，眼泪流了下来，滴在他脸上。
山野菊有了真实感，陡地一震。“傲霜，你来见我最后一面吗？”日前，山野菊被人从枫霜园带到将军府，多日来遭禁于此，仍是以前照顾他的几个人，外面有士兵看守。他倒不以为然，以他的身子，难道他还会跑不成？平时他照常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看书兼胡思乱想打发时间，需要问他话，需要他对证，他便被带走，完事后又被送回这里。
“傲霜，事情终于要结束了吗？”
“结束了，明天王铭将被问斩。”
“终于要结束了。”他长嘘一口气，目光飘离她，望着虚空。
“山野菊，为什么你不问我，你的结果？”
“傲霜，从我重伤后醒来认出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没在乎过我会有什么结果。如果真要我说，对我来说，最好的结果，不就是死亡吗？活着，要忍受这么多的痛，不只身体上的，还有心灵上的。我努力活下来，不是怕死，而是舍不得死，舍不得丢下满腔仇恨却苦于无处发泄的你而死，舍不得对当年事耿耿于怀却苦于无从查起的你而死。现在，这些问题都不存在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傲霜动容，不由紧抱着他，咬唇不语。
“傲霜，其实，我说的也不全对，我心底还是有舍不得，舍不得你，舍不得我深爱的你。”傲霜低头，看到他深情的目光，真诚坦然。
傲霜又哭了。“山野菊，我不想让你死。我跟将军求过情了，你当初救过我，这次又与我们合作，我又以带手下加入他的军队作交换，换你不死。你只是被流放于海岛上，你不会死的。放心，我会派人照顾你的。”
山野菊笑了，心中却满是凄楚。傲霜，我何时在乎过自己的生命？自始至终，我在乎的只是你而已。你是不明白我，还是故意忽略？
“事已至此，我无所谓了。”
傲霜皱眉，“你怎么这么说？”
“傲霜，我从来不在乎我死还是不死，我只在乎你快乐不快乐。因为我爱你。傲霜，大仇已报，你快乐吗？”
傲霜顿住了。她快乐吗？她快乐吗？“我有什么理由不快乐？”
“快乐就好。”他不说话了。
沉默突至。
“傲霜，你可爱我？”山野菊突然问道。
傲霜愣住了。她从来没想过，她爱他？她不爱他？他们之间怎么可能会有爱？即使有爱，又怎么可能会有结果？
见她好半天不回答，他叹口气。“对不起，傲霜，造成了你的困扰。这个问题，就当我没问吧。”
傲霜没再说什么，把他放在床上，站起身来。失去了傲霜的怀抱，山野菊觉得冷，好冷，越来越冷。
见他神色不对，傲霜急忙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去叫人。”
“不用。我很好。”他忙制止，“只是一个姿势待久了，突然活动，身上有点疼。现在好了。”
“真的不妨事吗？”
“真的。”
傲霜看他无碍，放下心来，接着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刀，递给他，“山野菊，这是你的，还给你吧，到海岛上去的时候带着。”
他接过来，仔细看着，说道，“本来还有一把长刀的，当初海战时掉落海里了，可能这把贴身藏着，才保存下来。谢谢你还留着它。”
“我这次回落英岛时，在你曾住过的房里发现它。可能当初给你疗伤包扎时顺手放的。”
“嗯。谢谢你这么有心。我会好好收着。”
“我先走了，明天我去送你。”
傲霜转身而去，山野菊一直望着她的背影，一直一直。傲霜，怎么你留给我的，还是背影。
舍得
萧瑟的风，凄清的空气，悲伤的人。
叶傲霜心情复杂，看着坐在轮椅中的山野菊，那么瘦弱苍白，脸上泛着一层灰色，可双眼却分外明亮，人也好象十分兴奋。
“傲霜，谢谢你来送我。”
纵有千言万语，傲霜却不知能说什么。
“傲霜，你大仇已报，今后，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太放在心上。你能轻松快乐地生活，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无论我怎样，在哪里，都希望你能记住我的愿望是什么，努力让自己快乐。”
傲霜点头。
出了将军府，山野菊道，“傲霜，我走了。”
“我会去看你的。”
“不用了，把我忘了吧。别再送了，那样只会徒增怅惘。这次就让我先离开，因为我不想再看着你的背影了。傲霜，再见。”
傲霜心中酸楚，停下脚步，看着山野菊离去的身影，恨不能变成押解的人，照看他的人，陪在他身边。
山野菊回头，看着傲霜，眼中有太多的眷恋，不舍，深情，哀怨，无奈，无悔，决心……
傲霜也看着他，看他唇边缓缓绽开的笑，心中突然一痛。待再看见他的动作时，不由面色大变，狂喊着“不要”，朝他飞掠过去。
来不及了，那把短刀，那把傲霜还给他的短刀，已刺进他的左腹，傲霜只来得及阻止他横着再划自己一刀。
鲜血四溅，还在咕嘟咕嘟的往外冒。
所有人都傻了。
傲霜眼前一阵模糊，她已不知道那是泪水。眼泪扑簌簌落下来，终于让她看清楚他。她一手紧握住刀柄，一手急点他的穴道止血，紧抱住他，她声嘶力竭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新的泪水又涌出来。
血争先恐后地从他嘴里涌出来，他喉咙里“咯咯”地响个不停，“我……要以……荣誉的……形式……去死。我……要……让你……看到……我的……灵魂……和……爱情。”一口气上不来，他不停倒气。
凝聚内力的一掌击上他的胸口，傲霜随即抱起他，对不知如何是好的众人道，“快回府，我先送他回去，你们去请吴大夫，要快。”
不等众人答应，她即抱着他如飞而去。
“不用……麻烦了。”风中，怀中的他弱弱道。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想死，还要问我同不同意。你竟然狠得下心，下得去手。”
“傲霜……我累了……让我……解脱吧。”
“不行。”
要活着
“傲霜……对不起……我……真的……”
傲霜只觉双臂陡地一沉。低头看见他白中泛灰的脸，紧闭的眼，半张的唇，还有唇边的血渍，心中大恸。
血，洒了一路。
将军府院中，吴大夫背着行囊正往外走，见叶傲霜抱着山野菊迎面而来，两人浑身浴血。
他大惊，张口问道，“怎么了？”
“吴大夫，快，跟我来。”
肯定是走不成了。来不及想事情怎会至此，他匆匆跟着她来到山野菊原来被囚居的地方。
“怎么样？”傲霜迫不急待地问吴大夫。
放下山野菊的手腕，视线从奄奄一息的山野菊身上转向满是紧张与期待的傲霜，摇了摇头。
傲霜急了，“吴大夫，你一定要救他。我不能让他死。”
“大小姐，放弃吧。这样，对他来讲，也许是最好的。”
“不，我不能让他死。我一定要救他，请你救他。”
“他自己只求速死，没有任何求生意识，我们何不成全他？”
“我不能放弃，也不能让他就这样放弃。”傲霜十分坚定。
吴大夫叹口气，“以他的伤势和目前的身体状况，即使救过来，也是一个废人，只是有气息有脉象，但也只是如此了。”
“此话怎讲？”
“只怕他永远会是这个样子，永远躺在这里，除了呼吸心跳，什么都没有，没有意识没有思想没有行动，永远都不会醒来。”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傲霜控制不住地狂喊。
“情况就是这样。与其这样，做一个活死人，不如就让他解脱吧。”
“不。我还是要救他。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死了，真的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活着。”傲霜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吴大夫看着她，“好吧，我会努力救他，可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也有可能救不回来。即使救回来，他也只是一个活死人，随时都需要人照顾，随时都有可能并发感染，随时都有可能撑不下去。”
“我明白。”她没有丝毫迟疑。
吴大夫随即吩咐道，“阿满、大壮，你们俩过来帮忙，按住他。大小姐，我要先把刀从他身上拔出来，你……”
“我留在这里。”
“好吧。那你来拔刀，我来止血包扎。”
傲霜的手放在刀柄上，手在颤抖，心在颤抖。一狠心，一闭眼，手使劲往上一提，刀被她生生从山野菊身上拔了出来，血又飞溅出来。吴大夫忙上药包扎。
一声闷哼从山野菊口中发出来，他睁开了双眼。傲霜大喜，凑到近前，说道，“山野菊，我不许你放弃自己，不许你离开我寻求解脱，知道吗？”
谁知他并不回答，仔细看去，双眼并没有焦距。
“大小姐，他听不见的，虽然他睁开了眼睛，也那只是无意识的，没有任何意义的。”
象是呼应吴大夫的话，山野菊的眼珠茫然地转动了下，双眼又自动合上。
泪水滑下脸颊，傲霜哭了。
抹去眼泪，傲霜象是说给自己听，又象是说给他听，“山野菊，你和我，我们曾经一起创造了一个奇迹，这次，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创造另一个奇迹。你一定会醒过来，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以手轻抚着他的脸，泪水又控制不住地滴落下来，滴到他的脸上。
一行清泪，从山野菊眼中涌出来，顺着一侧滑入发中枕中。
傲霜的视线抓住了这珍贵的眼泪，她激动万分，“山野菊，你是不是听到我的话了？如果你能听到，请你一定要坚持住，一定不要放弃，一定不要离开我。”
“傲霜，对不起，要让你失望了。我累了，坚持不住了，不能与你创造奇迹了。”山野菊觉得自己突然轻松了，人也飘了起来，所有的痛，不论是心灵上的痛，还是身体上的痛，都不见了，所有的爱与情，苦与伤，都不见了。他飘在空中，眼前一片耀眼的白光。他扭头，看了一眼那个躺在床上浑身是伤是血的人，看了一眼那人四周手忙脚乱的一群人，甩甩头，甩开一切，朝光明处投身而去。
所有的一切，都交给过去吧，都忘掉吧，都抛开吧。
山野菊静静躺在床上，任大家在他身上、周围忙碌。突然，头一歪，血从嘴角流出来，身子随后抽搐了几下，还未待大家反应过来施以救治，又蓦地不动了。
吴大夫忙探他脉息，探不到！没有气息，没有脉象！
看着早已一脸茫然全身绷紧的傲霜，吴大夫不忍说，但又不得不说，“大小姐，他没熬过去。”
“什么？”她呆呆地。
“他去了。”
“胡说。我不许他死，他就不能死。”傲霜疯了，她冲到他跟前，拚命摇着他，“山野菊，我不让你死，不许你死。”他没反应。任他她怎么喊，怎么摇，他都没有反应。
她慢慢冷静下来，双手开始用力捶打他的胸部，一下又一下，他的身子抬起又落下，抬起又落下。
“大小姐，让他去吧。”
“不行，即使只剩一口气在，我也要他活着。”她厉声道，“吴大夫，过来帮我，帮我留住他。哪怕他只剩呼吸心跳，什么都没有，我也要他活着，我只要他活着。”
吴大夫无奈摇头。真固执啊。可却是那么让人动容。
醒来
山野菊没死，但他现在的状况，也不能说是活着。叶傲霜坚定固执，吴大夫医术高超，总算成功吊回了他的一口气。但也只是如此，他没有意识，没有感知，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所觉。若非还能探到他微弱的气息，任谁看到他，都不会想到，这是一个有生命的人。
苍白的脸，苍白的唇，凹陷的眼，突起的颧骨，塌陷的脸颊，瘫软无力、骨瘦如柴的身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给人的感觉是那么不真实，好象随时要消失一般。
整个冬天，傲霜在忙碌中度过。除了在军营中训练新军，就是陪着山野菊，即使他一无所知。她把他带回了枫霜园，烟雨楼依旧，草木却已凋零，倍添凄清。人事已非。
即使不添新伤，冬天对于山野菊来讲也会非常难捱，何况现在。好在这些都无所谓了，反正他感觉不到。大家看着沉浸在未知世界中的山野菊，不知该为他庆幸，不用受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