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高大魁梧的身子忽然收缩、弓腰,弹出。
他身材弹出时如矫捷、剽猛的豹子。
他的身材灵巧、轻盈得像一朵云从树木中飘出、升起。
然后他双手一展,右手已拔出了左手剑鞘中的剑。
剑光倏地现出,挥出一道匹练。
匹练一闪而没。
剑已入鞘。
他飘然落到地上,站定。
他站的是他原来站的地方。
六个人倒了下去。
六个人向六个方向仰天缓缓地倒了下去就像六片花瓣在盛开。
六个人的喉核俱被剑罡震碎。
他站在中间,是花的柱蕊。
他脸色肃然,并无胜利者的喜悦。
他静立片刻,一顿足,人即飞起,向栖霞岭方向飞去。
白脸人放下了轿帘。
他说让看一眼就看一眼,绝无通融的余地。
他放下轿帘后,便冷冷地看着赵象简。
赵象简赵老夫子在低头沉思。
赵老夫子低头沉思的神情像在看地上会不会冒出一朵花来。
白脸人沉默着观察了赵象简已有一阵子了,这会儿开腔道:
“请估价吧。”
赵老夫子似是一惊,一惊从梦里回到现实中来。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像花前月下的诗人一般梦幻地,
呢喃:
“她……真美……”
白脸人的睛角撇出讥嘲之意。
他皱了一下眉头,提高了声音:
“请估价吧!”
赵象简闻言,踌躇了一下,问:
“是分项报价,还是报总价?”
白脸人神情漠然:
“悉听尊便!”
赵象简说:“贵小姐,价为十一万九千九百六十两。”
此语一出,账房李先生、小厮孙金银俱惊疑地望向赵老夫子。
只有白脸人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声:“十一万九千九百六十两。”
赵象简目光锐利如鹰,注视着白脸人:
“对,十一万九千九百六十两,而且是金子!”
一个小姐的身价价值十一万九千九百六十两金子,这身价也未免太离谱了!
账房李先生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其实,这还只是小姐随身带的首饰、物品。至于如小姐这样的倾城倾国之貌,如有公子王孙聘娶,便花上黄金百万也是值得的。”
赵象简赵老头子说至此,以宽容的口吻道:
“老朽也不想过分要价,马马虎虎就作五十万两黄金之价吧!”
他这样说时,心中已在揣摸白脸人将怎样来降低报价了。
哪知白脸人连眼也不眨,笑着道:
“难怪有人说到了典当,再值钱的东西也只有一半价了!五十万两黄金,不贵不贵!便宜极了!”
他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码好递上:
“这是五千一张的银票共一百张计银五十万两。”
“不够的部分,有这辆四骏香车抵。我想赵掌柜的,应看得出这辆香车宝轿的价值的。”
“不错,这四匹名马良骏,都是价值千金的蒙古火种龙驹名马。这辆香车宝轿,车身为黄金所铸,内嵌镶珍珠、玛瑙、象牙、翡翠、祖母绿、猫儿眼和白璧、彩玉、金刚石等九宝,也的确值上个八九万两黄金。就算是十万两黄金之值吧!但愿到时,你还能如数把所有‘当银’利息归还。”
“那么我们就算成交了!”
“成交!”
四月十三。
“天杀星”约斗武林老大房典当的护卫张重龙。
典当四大柜头护卫并主公赴栖霞岭斗“天杀星”。
今日,后院金、木、水、火、土五宫均遭强敌扑击。强敌被四大戍房与五宫击退,大部分被歼。敌仅六人逃去,复被无名高手杀于后院后街。
四大戍房伤十一人,亡四人。
今日,我典当接下奇当——美人当。折合黄金五十万两。
书生“金一”在铁房中青玉案上疾书日志。
日志末了写道——
已到巳时,尚未见约斗天杀星诸人归,未知凶吉如何?
金一想道:
以铺主及四大护卫之力,复有法舟大师、韩威韩者和巴总捕头之助,当能对付得了“天杀星”吧?
何况,还有小杨那柄无敌的快刀?
第六章 天杀星
一
“武林‘老大房’典当四大柜头护卫和老板曾九侯去赴栖霞岭金鼓洞‘天杀星’的约斗。”
“‘天杀星’虽在杭州,但并未与‘老大房’典当结仇。‘天杀星’要对付的,似乎是刀帝谷出来的‘快刀庄’庄主敖断雁和灵隐寺的法舟和尚。”
“是的,‘天杀星’并没约斗。约‘老大房’的,是东瀛武士,因为他们知道幽冥教在那一带有事。让‘老大房’的人与幽冥教的人来相互掣肘,最好由猜忌变成一场龙虎相争的恶斗。”
“幽冥教这次重现江湖,便向金公公的金府开刀,勒令金府送上十万两黄金。若不是有非常霹雳手段,以金公公这出了名的铁公鸡,岂会乖乖拱手相让?但这事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刀帝谷’第十二大弟子、‘快刀庄’庄主‘刀虎’敖断雁带了一批人到了金府与幽冥教约定送财宝地点,意欲吃下这批‘货’!”
“这大概是敖断雁不知是幽冥教的缘故。以敖断雁的武功修为与‘快刀庄’的实力,似还不足与幽冥教抗衡。——除非他倚仗了‘刀帝谷’十一大弟子出山相助。”
“刀帝谷主‘刀魔’方生死一心练刀,要待无敌天下之时才出谷与京城受皇帝御封的‘刀帝’令狐西笑一决雌雄。除此之外,他对武林黑白是非一概不问。至于他十三大弟子,真的得到他心法的,不过‘无影刀’薛泪、‘大劈山’轩辕昆仑两人而已。敖断雁与‘刀霸’欧阳雷是最没出息的两个。不过纵如此,只要谷中十一大弟子能出来一半,也足令幽冥教铩羽而归了!因为——”
“因为谷中十一大弟子,毕竟都得过方生死指点。而以方生死的刀法,放眼天下,又有几人对手?一个学刀之人,如能得到方生死指点,即使成不了一流高手,也一定能威镇一方的刀术名家。”
“巧的是,法舟和尚本就是‘天杀星’中的魏铁鹰。法舟和尚听到‘天杀星’约斗老大房护卫,便去助一臂之力。而当年魏铁鹰与敖断雁有过血仇。由于法舟和尚,也就是当年的魏铁鹰与敖断雁互相认出,先动了手。以致‘老大房’的人和助‘老大房’典当的人误把‘快刀庄’的人马看成是‘天杀垦’组合中的人,从而开始了一场恶斗。斗到后来,幽冥教出手,意欲把‘快刀庄’与‘老大房’典当的人全置之死地。”
“幽冥教以为‘老大房’典当的人与‘快刀庄’都是意欲夺他们从金府敲来财宝的人,自然是不会放过的了。对凡犯了幽冥教所忌的人;幽冥教的作风向来是赶尽杀绝的。”
“不过,幽冥教这一次也犯了大错。”
“你是说那神出鬼没的‘青龙会’?”
“是的。据说,杭州是‘青龙会’的势力区域。另据说,杭州‘青龙会’的主持人是正月堂主‘正月十五’。‘正月十五’是上元节,上元节是一个大节。同时正月为一年之始,也是最为人看重的一个月份。”
“‘青龙会’据说是按一年的月、日排列的,共有三百六十五个分坛。当年‘碧玉刀’段公子、‘霸王枪’王大小姐等,都会过‘青龙会’的人物,每一役都是惊心动魄的。这‘正月十五’的青龙人物,想来更是非同小可。”
“因此,幽冥教此举,亦犯了‘青龙会’的大忌。说不定‘青龙会’出手与幽冥教放对。”
“那么牛鼻子,你说杭州城内谁可能是‘青龙’呢?”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才派小杨到杭州城去游魂的。我希望他能找出‘青龙’来。——这便是我不让你去阻止这一切发生的原由。”
“你真以为‘青龙’比幽冥教、‘天杀星’和倭寇更可怕?”
“倭寇本不可怕。可怕的是王直、徐海之辈。东瀛的浪人武士海盗,如无我汉人中的枭雄巨奸、流氓大盗合股,怎会形成这么大的势力?而‘青龙’狼子野心之大,还在王直、徐海之上,如让他阴谋得逞,我中国不知得要多少地方血流飘杵了!”
“你想想天下大局,民情国势吧!严嵩老奸与赵文华辈当道,便谭纶、戚继光、俞大猷这三位,也常受掣。军中能战之将,被昏庸的皇帝杀了好几位。天下大局,安危倚伏,如吾辈不从中加以卫道除魔,扶正祛邪,则难免有倾覆之危矣!——而且,我怀疑‘青龙会’是东瀛意图侵略中国的秘密帮会。”
“牛鼻子,小杨受聘‘老大房’,那也一定是你的玄机了。”
“是的。因为贫道看来,这‘老大房’典当正是一局棋中的‘天元’之位。派小杨去便是为了居中策应,并从这一点上生发开去,牵动全局,扭转乾坤。”
“这不唯贫道,也正是俞将军戚将军他们的意思。戚将军正练军浙江杀手,以遏倭寇猖狂之势。将来平倭寇、安天下者,必他们三位将军!”
“老道难道只是如此用意?”
“当然,还有一点也肯定瞒不过你:我想叫小杨顺便查查曾九侯的底。”
“你对曾九侯有怀疑?”
“也对你有怀疑。”
“哦?”
“你们夫妇浪迹江湖,时隐时现,神龙见首不见尾,如有所图谋,朱明天下怕就坐不稳了!曾九侯、你们夫妇及令狐西笑、方生死几人武功与门下实力都是高深莫测的。”
“如此说来,还要加上‘鬼帝’‘鬼后’和乌衣道人你三人。目下对天下威胁最小的,反而是被朝廷目为魔教的明尊教。”
“明尊教上官教主西率众西行觐圣,求失传的‘日月大光明云牌十三诀’大明尊顶上心法,一去不回。暂摄教主之位的刘副教主恶斗日本国第一刀客井原小泉,重伤而死。尔后教中内争不断,四大法王与左右护法各有欲掌教主大权之心。几年斗下来,四大法王或重伤,或中毒,或颓然隐世不问教务,或发疯作癫,心性失常。左右护法各行其道,四大法王互不相容,教内形同一盘散沙。的确,这时的明尊教对天下威胁最小。只是明尊教隐在民间,信众强大,群龙无首,也留下弊端无穷。害群之马,祸害江湖百姓。好斗之辈,日与名门正派冲突,时有伤亡。若被包藏祸心之辈利用,其危害更胜过‘青龙会’。好在五明子还算能辨是非,略加维持。”
“我也想过,武林中武功高到如你我辈,信众帮众众多到如明尊教、丐帮,要生变生乱,即一定是大乱!”
“其实至于愚夫妇,只不过生性坐不住,爱在江湖中走动而已。老道应知道拙荆的心性的。”
“也正因你有了这样一个明月清风的老婆,老道才对你比他人来得放心些。”
“牛鼻子,我现在只担心两件事。”‘
“担心什么?”
“幽冥教会不会把‘快刀庄’与‘老大房’都吃下去?”
“小杨,收拾得了这乱局?”
“你不要忘记,小杨也是使刀的。”
“你的意思是说,快刀,既能斩乱麻;快刀;也就能破乱局。”
二
栖霞岭。金鼓洞口。
黑雾已散,乌烟已散,然天阴沉得如寡妇死僵僵的脸。
战场遍地尸体僵卧。
更触目惊心的,是一处处的累累白骨。
法舟和尚与那个戴马连坡宽沿帽的刀客,犹还活着。
两人像一对斗鸡一样,隔着一丈六尺之距,冷眼盯着冷眼!
两双冷冷的眼里各阴阴地燃着寒寒的火焰——
法舟和尚的九锡杖被握得如铁铸一般不动。
那刀客则握着他的刀,握成一头欲择人而噬的困兽。
在刀客与法舟和尚对峙的场外,则站着十七个蒙面的黑衣人。
黑衣人手中的所有兵器,都闪着寒光。
兵器全指向场中的两人。
两人则视若无睹。
刀客的身姿像凝固的仇恨、沉默的愤怒、冰寒的煞气!
和尚的神情则是正下地狱拔苦救难、降魔卫道的金刚,愤怒的金刚!
和尚坚毅安忍如大地。
这时,一个人怪笑道:
“‘刀虎’敖断雁,法舟和尚,你们还等什么?作一了断吧!你们两个中可活下来一个,当我们幽冥教的第五个‘幽冥使者’。”
说这话的人也穿黑衣。
他的黑衣已浆洗得泛白了,看上去像是灰色的。
那人看上去是一个斯文的蒙馆塾师。
他的声音却像摔破了的铜锣,响亮而刺耳。
听到他的声音,人们便会后悔为什么要长两只耳朵?
他的手中有笔,一对精铁铸的、长七寸三分的判官笔。
——当他这样呲牙咧嘴地怪笑,他的脸也像极了判官:
地狱中的判官。
这个地狱判官似的黑衣人看着正在大笑,没有任何过渡,脸陡地一板,冷冷说:
“你们再不动手,我们便动手了!我们动手,你们便惨了!”
他说到这里,拉长了声音:
“你们最好相信本座的话。因为我就是濮澶渊,昔年江湖中人称‘铁口不二’的‘濮铁口’。”
他这一说,法舟和尚眉间,增了一道坚忍痛苦、悲愤的皱纹——
悬针纹。
“刀虎”敖断雁则发出了一声冷哼。
“刀虎”敖断雁的整个脸都埋在马连坡宽沿大草帽的阴影里,悲愤难以自抑地沉声道:
“魏铁鹰,你现在开心了吧?”
——他的眼睛透过大草帽边沿,铁锥一般地钉在法舟和尚脸上。
他心中恨的是这当年的仇家,今日的敌手:
要不是这魏铁鹰今日带了“老大房”典当与杭州城的鹰爪孙们来此扰局,他‘快刀庄’的高手何致于如此损兵折将,只剩他孤独一人?——这新仇旧恨,岂能不报?!
法舟和尚望着敖断雁。
法舟和尚的脸上忽没有了一切表情。
他的声音,也忽变得很远。
远得像从九天之上、九地之下传来一样:
“是的,该到了结的时候了!”
“出招吧!”
法舟和尚的心在敖断雁出招之前已冷了下去。
法舟和尚的心在下沉,沉到十八层地狱。
——他已看到了章铁钦、虞立、张盖三个人的最后结局:
“秋风落叶客”章铁钦的“秋风”“落叶”俱已出手。
章铁钦的身前身后与左右,躺着七八个敌人的尸体和十七八具蛇虫毒物的尸体。
每个敌人都中了章铁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