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姚悲的刀法到哪一种境地?”
“据‘刀帝’令狐西笑说,姚悲不应败在薛泪的‘断肠’刀下,他的刀法已堪与令狐西笑自己并辔齐进了!”
“那么,如此说来,‘快刀’小杨将非姚悲之敌?”
“以小杨的刀法,在六十招内必伤,九十招内必败,一百二十招内必死!”
八
这是一个停在小胡同里的馄饨摊。
一对老夫妇在做馄饨生意,男的脸皮红润,在捅炉子,冲开水,捞馄饨,并笑着把一碗碗馄钝给客人。女的则麻利地擀皮子,做馄饨,然后往一只只碗里撂盐、葱花、猪油,下馄饨。
老夫妇头上都已见了白发。
但即使白发萧疏,还出来劳作,因为在他们看来,一日不出来,这一日是闲过了,一日闲过,有愧一日的衣食。
伊豆豆与“快刀”小杨坐在馄饨摊上等着吃馄饨。
两人刚逛完隆福寺的庙会。伊豆豆还买了一把“金象张”的梳头篦子,一双竹皮编的青色蚱蜢。
这时,一个瘦削的乞丐从两人身边经过。
这乞丐经过伊豆豆身旁时,忽手一闪,抢过了伊豆豆手里一只竹皮蚱蜢,拔腿就走。
“我的蚱蜢!”
伊豆豆叫了一声,“快刀”小杨在她叫喊声中已身形飘起,越过数人,向那抢蚱蜢的乞丐追去。
那乞丐竟身法甚为灵活,在人丛中三闪两闪,闪进了一条旁通的胡同。
小杨正犹豫是否追去,伊豆豆的身影已一闪而过,向前掠去:“死丐儿,看你拿了我的蚱蜢,往哪儿逃?”
小杨见状,摇了下头,随即提气跟上。
小杨赶上伊豆豆,见伊豆豆正站在一座黑漆大门、门旁蹲着一对威武的石狮子的豪门宅第门前,回头瞅自己。
“乞丐呢?”小杨看着两手空空的伊豆豆,问。
“进去了。”
“你是说乞丐他竟进了这座宅院?”
“不进这座宅院,我还守在这里干什么?”
“这乞丐有些毛病。”小杨看着深深的宅第,沉吟道。
“什么东西不好偷、不好抢?偏抢我的蚱蜢,既不能当吃,又不能当穿,值也只值几文钱。这人不是有毛病,才怪呢!”伊豆豆道。
“不,我是说他不向其他地方逃。逃到这座宅院里,这事才怪。”小杨道。
“是呀,我也觉得怪。看他走进宅院大门的样子,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一个人如有这么气派的宅第,还去当什么乞丐,定是毛病不轻。”
“京师是卧龙藏虎之地,风尘异人,到处都有。”“快刀”小杨望向伊豆豆,“我们回去吧,犯不着为了几文钱的一只竹蚱蜢,费那么大的神。要不,我再给你买一只?”
“不,我就要被他抢去的那一只。”伊豆豆不依,“这是我看了六七个卖竹蚱蜢的草把儿,才挑出的一对蚱蜢,是所有竹蚱蜢中最漂亮的。那卖竹蚱蜢的大爷说,这是一对儿,不能拆开的。再说,我还许了……”
伊豆豆说到这里,忽白了小杨一眼,恼道:“你到底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见小杨不吱声,一跺足道:“好,你怕事!你怕死。我自己进去……”
伊豆豆说完,便向大门闯进去。
“快刀”小杨这时心里不知怎地,忽一激灵。
“有险!”这一警兆像一道闪电闪过小杨心中。
小杨拔刀在手,一扑而出,抢在伊豆豆前,扑进了大门。
“刷”地一道刀光飞起。
刀如闪电。
小杨身子飞起,避开这一击。
“刷”、“刷”、“刷”!
听不见兵刃所劈出的巨大的风声,只看到一道又一道刀光像闪电亮起,向小杨袭来。
这凌厉的刀势、奇幻的刀法,竟不像是人使出的。
而是天!
而是地!
而是天上地下的神祗!
这刀法,这刀势,即使勇于拼命、以出刀快捷著称的“快刀”小杨也只有闪避的份!
闪,闪,闪!
避,避,避!
退!退!退!
小杨第一次发现自己这样笨拙、迟钝。
他竟连一刀也递不出去!
他竟连一刀也无法招架!
就在这时,那闪电般耀目的刀光忽暗了一下!
那只不过是一刹那的百分之一间隙。
要一百个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完成一次眨眼。
这短暂的一瞬之百分之一的刀光一暗复亮时间内,小杨已刺出了他的“快刀十七刺”!
——他刺出了十七刀!
凭这十七刺,他曾赢了“武状元”黄殿英与其子“无敌神枪”黄金虎、“大锤问天”黄金狮!
胜了两广豪杰“拳棒无二”蔡二、“铁头蛇”林五、“天南一剑”耿精白!
杀了“梦游神盗”云千幻、“鸡鸣一声断肠客”陆不二。
他自信这十七刺刀,便连风也中刀!
但小杨的十上刺刀刺到的都是空!
——他竟没利到对手一片衣角!
在第十八刀上,他的刀碰上了对方的刀,发出了“当”的一声其音悠长、其声清朗的刀兵相击之声!
听到刀兵相击之声,小杨不由精神一振,正想反击,忽心中一寒,不动——
敌人的刀已贴上了自己的脖子。
小杨一叹,垂下了握刀的手。
他闭上目,受死。
“为什么不看看我是谁?”
敌人忽收刀,一退五尺,退上两级石阶,站在廊下问。
“‘快刀’小杨难道窝囊到连死了也不敢看一下敌人是谁么?”
小杨睁眼。
他看到敌人是谁的表情,比看到一个少女长胡子还惊奇——
刚才出刀,以一刀胜他的,竟是在胡同口摆馄饨摊的老人。
那个驼着背、白发萧疏、耳也有些背的红面老人。
老人手中的刀,竟是那把用来切馄饨皮子、葱丝、生姜丁、榨菜丝的一尺一寸长的切刀!
说出去谁信:
名满天下的“快刀”小杨,会败在一个默默无闻的摆馄饨摊的老人手里!
“我使的刀法就是姚悲的刀法。”
“但姚悲的刀法将变得更奇幻、更毒辣、更凶狠、更无情!”
击败小杨的是韦不凡。
“我击败你,是为了让你知道,以你砚有的刀法,绝不是姚悲的对手!”
小杨神色漠然、木然。
他不是第一次尝到败的滋味,但第一次败得这样惨、这样彻底!
他就像一个输光了本钱、空着双手被轰出赌场的赌徒,觉得刚才那一切如做了一场恶梦。
他就像一个深深地默爱了对方十几年的痴情者,陡闻对方嫁了人,一种抽去心中一切支柱、一座华美的理想大厦轰然倒坍、委地、土崩瓦解,成为一地废墟的悲哀、空虚与痛苦,像愁雾一样弥漫满他的心灵。
——他欲哭无泪。
“你要想打败姚悲,必须去做三件事。”
“哪三件事?”
“第一件事出关。”
“出关?”
“对。出关。出关到关外去找司马金兽。”
“‘情圣剑帝’十个儿子中的‘兽王’司马金兽?”
“司马金兽,武林中好像只有一个。”
“‘暗器王’司马金指有与唐门第一高手斗成平局的暗器,‘马王’司马金睛拥有天下无双的烈马、快马、名马,拥有天下最大的马场。‘兽王’司马金兽大概是天下收罗野兽最多的人了。”
“你说得不错、他那里不但豢养狮、虎、豹、豺、狼,连暹罗的野象、天方国的麒麟、木骨都束的天马、神鹿与传说中的四不象也有。而最凶猛的,恐数专食人自脑筋的铁头山魈了!”
“铁头山魈是猩猩猿猴类中的奇兽,来去如风,双目赤红如火,双爪如钩,如剑,长臂如棍,如棒。攀援高山巉岩如飞,穿梭林间若隼,撕裂虎狮、豺豹等野兽与人脑,食取其髓。”
“你去司马金兽那里,便是去手搏各种野兽,包括铁头山魈。”
“手搏?”
“手搏,不许用任何兵器、暗器,也不许用武功。”
“不许用武功?”
“对,你不能用武功,只能以人的本能、气力、智慧来与野兽搏斗。”
“你与野兽搏斗,你首先自已也是野兽。”
“而野兽是不懂武功的。”
“不许你用武功,是怕你被武劝所误。野兽是不等你运好内功,使出什么拳什么掌的。”
“而且这也不公平,对野兽不公平。”
“你去司马金兽那边,十八天内,斗遍他那边的野兽,回来我再告诉你做第二件事。”
“你如做不到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也不必说了。”
“好。我明天就出关。”
“不,你今天!”
韦不凡双目炯炯,看着小杨道:
“姚悲的刀伤并不重。他刀伤后随时都会定日与你决斗,你必须朝夕必争!”
十八天后,小杨站在了韦不凡面前。
小杨像换了一个人。
他目光像狮子,走路像老虎,身上多了许多野兽的爪痕,更多的是一种野兽噬血食肉之气。
这一种野兽的气质使得小杨变得令人凛然生出危懔、惧怖之感,如面对天上震怖的闪电,山上猛扑下来的饿虎、沙漠中的野狼、黑森林中的山魈。
他身上弥漫着一种精悍、凶猛的杀气,就像杀人已杀红眼的杀人狂魔。
他看韦不凡的目光也变得光芒四射,如林中一觉醒来,对着旭日东升长长地伸一个懒腰站起,昂头四顾的老虎。
——而在他自己看来,他是以最温顺、恭敬的目光看着韦不凡这武林最具睿智的宗师的。
能得师如韦不凡,实是他的幸运。
此时的小杨像一柄刀,没有鞘的、寒光袭人、光芒四射、锋刃犀利的刀!
“你现在出去,可以成为天下第一的杀手!”
“尽管你当过刑部红旗杀手,杀过不少极难杀的凶神恶煞,但只有到了现在,你才是天下第一的杀手!”
这是韦不凡告诉小杨的话。
小杨点点头。
他相信。
他相信他如再去杀人,一定是天下第一杀手。
“但这不是你我的目标。我并不想培养一个无情的杀手,你也不想仅成为一名靠杀人赚银子的杀手。——你当初答应当红旗杀手,只因为你恨这些人渣,觉得只有亲手杀之才能消你心头那股不平之气。”
“是。我是的。”
“我不想当杀手。但心中有小不平,可以酒浇之;心中有大不平,只有以刀剑削之了!”
“我杀人是为了平愤。”
“民愤与我心中的道义之愤!”
“我恨不能杀尽天下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恶霸暴徒!”
“但我不想只当一个杀手,哪怕这杀手已是天下第一!”
“好,既然你有如此大志,那就做第二件事吧!”
韦不凡听了小杨之言,顿目中神采飞动,意气洋洋。若名师得知自己的得意门生已初闱过关!若名铸剑师已完成铸剑的第一道工序,而第一道工序又正符合预想的效果。
“你最怕什么?”
韦不凡问小杨。
“我——好像没什么怕的。不怕官,不怕死,不怕鬼。”
“我说的是另一种怕。譬如有人怕癞蛤蟆,有人怕蛇,有人怕狗,有人怕痒,也有人怕看死人,还有人怕看女人。”
“怕看女人?”
“对,怕看女人。这种人分为两种:一种人怕看到美女,美女越美,越美得艳光四射、不可方物,他越怕。他怕的症状是不敢抬头看美女,即使看也只敢偷看——像小偷偷看审讯官,即只从侧面、背后看;或者像相亲的憨实伙子与害羞的姑娘,只敢看自己的脚尖,偶尔才飞快地偷看对方一眼。要他或她正面看、抬起头看,那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与死不肯抬头、回头、满脸通红窘得无地自容的窘态,堪为一绝!”
“另外,怕看美女的人的症状还有特别局促不安,如坐针毡,如有芒刺在背。他会变得特别不自在,一双手不知放什么地方好。口齿伶俐的,竟会变得口齿结巴,才思敏捷的竟变得木头木脑,胆气豪壮如虎的,忽变得神丧气沮,羞怯如乡下新妇。一些平时处理事情很有条理的人,忽会做一些莫明其妙的事,荒唐之极!刑部有一个推刑官姓邢,怕见到美女,一次见到名妓红牡丹,他把一双手放在桌上也不是,放在膝盖上也不是,垂下来还不是,最后你说他把手放在哪里?”
“放在哪里?”
“放在头上。”韦不凡说,“这位邢推官,把手抱在头上!”
“哈哈,放在头上!竟有如此妙人。”小杨大笑。
“另一种人是怕看裸女。少林的剑术大师德喜上人之所以会死在‘色魔’欧阳潜夫的‘肉屏风阵’里,就是因为欧阳潜夫以三十六个裸女围成了肉屏风,在肉屏风里与德喜上人比划。德喜上人面对肉屏风阵,只感到头晕目眩、上打饱嗝下放屁,呕吐、恶心,神志恍愧,头痛欲裂。结果,才比一剑,便被武林公认剑术远远差于他的欧阳潜夫所杀!
“这一种来自生理心理上的憎厌、害怕、维恐失态的失常心理,便是怕。”
“如此说来,我也有怕。”小杨道。
“我有些怕蛇,见到蛇我的性子就变得躁,出刀,出手就快。”
“但我最怕的不是蛇,而是虫。”
“虫?”
“对,就是那类小爬虫。从蛆虫到毛毛虫,所有爬的虫,都有点怕。”
“好,我知道你第二件事该做什么?”韦不凡道。
“你该去刑部大牢。”
“去刑部大牢?”
“对。那里有一处专门审讯罪犯的地方,除了刑堂外,还有专门对付也像你这样怕虫罪犯的‘虫虿之刑’刑室。——其实那不是一间房室,而是一个地下的坑穴,俗称‘蛇坑虫穴’,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虫和蛇。”
“你如想成为无敌的刀客,明天带上我给你的印信文书到刑部报到吧!他们会给你提供防蛇虫咬的药油的。”
“你去那里,吃、拉、睡都在‘蛇坑虫穴’里,以七天为限。七天之内你如不能练到任由各种蛇虫爬在你身上手上甚至脸上都无动于衷,你就不必再来见我了。”
“你还是带上你洗干净的脖子去让姚悲去砍,或者逃到天涯海角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隐姓埋名过一生。或者改名换姓去当杀手王。”
“我,一定回来。”
七天后,小杨回来了。
小杨瘦得形销骨立。
“很好!很好!很好!”
韦不凡看着已香汤沐浴过的小杨。
“你在‘蛇坑虫穴’的每天表现,我已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