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不可。”飞娘怕他贸然行险,忙道,“杜老板和铁还三交情不浅,有他支撑局面,杜老板何必犯险?”
杜风龄退了一步,讶然看着飞娘,戒备道:“韩老板,我一个戏子,怎么会和……”
飞娘也觉失言,定了定神道:“你也不要瞒我,前日夜里,我所见房上使剑的人,难道不是杜老板么?今日铁还三搜查戏班,处处维护福祥班和杜老板,明眼人早就猜中了八九分。”
杜风龄沉默半晌,方道:“韩老板猜的不错。我是在替铁还三办点事。可惜功亏一篑,不久前有了消息:铁还三伤重,恐怕性命有虞,而与他一同出京,在夸台两州行走的刑部侍郎周用,也飞传了手令过来,严命铁还三即刻启程,回京养伤述职,不得再骚扰地方。我一路追过去,竟未见得他一面。只怕周用的参本就跟着铁还三到京,他就算有命活下来,官职也是不保。刘恒宇既除去了他,更是肆无忌惮,我这里已然没有半点指望了。不然,我师妹不用东躲西藏,连蔻儿姑娘也不必……”
“你还想着别人。”飞娘幽然叹了口气,“可惜了杜老板的好身手,就是过迂了。无论铁还三想要杜老板办什么事,都并非杜老板所求,那时就该一剑结果了那狗官,生米煮成熟饭,铁还三又能奈何?”
她脸上的狠毒神色让杜风龄也抽了口冷气,“韩老板此言有理,可惜现在都晚了。也罢,就依你所言,我这便安排人将师妹送出城去。”
飞娘见他要走,忙道:“杜老板,半夜三更,你师妹患病,挪动不便,你可要小心啦。”
“不妨。”杜风龄道,“桐州内我还有几个至交的朋友,韩老板自己也当保重。”
杜风龄便决然地走了。飞娘不免有些黯然的歉疚,自顾不暇从来都不是她的借口,可这一次,她却不敢不做犹豫。她支开窗,杜风龄早消失在夜色中,而楼下刘府的家丁,还在打着哈欠抱怨,客栈中这阵慵懒的沉寂,让她不寒而栗。此时铁还三定然已被送出桐州,这出堂会原来让刘恒宇、铁还三和杜风龄三人唱得有声有色,如今铁还三失势,便如戏台断了一柱,大厦将倾,不知道砸到的又是谁?
飞娘的烦恼还不尽于此,刘全又找上门来火上浇油,“明日里是老太太寿诞的正日子,合家都在内宅中,外堂戏都免了。明日蔻儿就不必唱啦,堂会散了,就从客栈跟着嫁妆过门便是。小红班明日给大人磕头领了赏钱,就起程吧。”
“这么快?”飞娘脱口而出。
“也不能耽搁你们的行程,毕竟还是生意要紧。”
“总管爷想得周到。”飞娘旋即笑道,“喜事自然越快越好,老太太的寿辰,正是好日子。”
“那就是了。”刘全这句话说得神采飞扬,堂会至今,一直有铁还三这个瘟神纠缠,现在大患已去,飞娘才觉得刘府人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些扑面的喜气。
这是堂会的最后一日,戏从一早上便热热闹闹唱了起来,小红班与福祥班的戏码交替上场,才子佳人、工商士卒、神魔鬼道、聚散离合、冤冤相报,不过半日的功夫,倒把千万人的几辈子都演绎了出来。台下地方大员兴高采烈,笑容满面,帘后不时透来亲眷们低低的笑声;而台上的戏子却心怀忧愤,患得患失,连飞娘也不住地一锅锅烟默然无声地抽着,沉似死水的表情,令她看起来比平时暗淡而苍老。
“二门已锁了。”韩自在走过来慢吞吞地道,似乎是在报丧。透过上场帘的缝隙,可以望见黑压压一院彪悍的家丁。“不像堂会,倒像是要捉贼了。”
一边的杜风龄轻轻抚摸着手中一对闪亮的大锤,隐约听到他的话,蓦然回过头来,眼中的光芒静止了似的,安静而压抑。
飞娘上前低声问:“那人可曾出城?”
“此时早在北门十五里处的小客栈中,我托了翟家小爷,万无一失。”
“翟家小爷?”飞娘暗吃一惊,“是不是叫翟溶?”
“不错。”杜风龄奇道,“韩老板怎么知道?”
“杜老板!”未及飞娘答话,刘全却闯入后台,高声道,“后面锤震金禅子,杜老板赶快。”
“是。”杜风龄抄起锤来,看着飞娘。
“怎么了?”刘全凑在两人跟前,笑眯眯问。
飞娘盯着杜风龄,沉默了一瞬,“正在向杜老板讨教。”她一字字地道,仿佛说得慢些,就能挽回些什么。
过门已铿锵奏起,杜风龄挪开了目光,望着远处高喝一声:“来也——”大步向上场帘走去。
外面一阵彩声,似乎不是来自这个世界的喧嚣。飞娘走到廊下,透过窗棂的花格,看着威风八面、年少气盛的岳云洋洋得意地斩将拔营,锤儿在掌间转成一双明镜,将阳光斑驳地反射在台下人的脸上。刘恒宇嘴角那丝莫名的微笑居然也被映照得开朗起来。
“赏!”刘恒宇终于忍不住从皱纹中绽出笑容,轻声细气地道。金灿灿的铜钱火雨似的劈头盖脸向杜风龄洒来,他手中上下翻飞的银锤仿佛是雨中奄奄一息的白鸟,扑腾挣扎不休。
一阵喧杂的脚步从回廊那头传来,飞娘连忙闪在一边,两个婆子和几个小厮拖着一个蓬头散发的妇人径直向刘恒宇座前蜂拥而去,邹福祥闻声从后台奔过来,口中哭叫,拉着那女子的衣衫,不让前行。小厮恼了,给了他一个嘴巴,把他推在一边,只顾走到布政使面前,将那妇人掼在刘恒宇脚下。
台上意气风发的岳云突然失了准头,对锤耍不成,几乎落在地上。杜风龄一个鹞子翻身,堪堪将失落的大锤抄在手里,扎稳了台步,突兀地亮个相,盯紧刘恒宇脚边的女子望着。锣鼓点像是让人割断了喉咙,跟着猛地停了下来,院子里突来的沉寂反倒吓了众人一跳。
刘恒宇却喝了声彩,笑着对面前不住叩头的邹福祥道:“你教的徒弟,处乱不惊,真是好胆色,不愧是一代名伶,比你可强太多了。”
刘全拍手望台上叫道:“老爷喜欢,怎么不唱了?”
“煞风景。”刘恒宇挥了挥手,“先将这拐带要员家眷出逃的邹福祥下牢。”
那女子却突然嘶声胡乱叫了起来,抱着邹福祥的腿痛哭。刘全上前揪住她的头发,任她双脚乱蹬,一直拖到阶下。刘全对着台上冷笑,“我说你们是看戏的,还是唱戏的?”
杜风龄松了功架,退了两步,不知是因为油彩还是他的怒血,面颊比原来红得更甚,几乎要滴出血来。“哒、哒……”鼓箭子犹犹豫豫地响了几声,他的目光触及地下那妇人清丽而迷茫的泪眼,猛地哈哈高笑,转起锤来。刘恒宇咽了唾沫,也坐得直了些。随着锣鼓点越来越热闹,杜风龄的锤也越舞越疾,流星也似在身周飞旋,忽而一道白光冲天而去,比这抛在半空的银锤更白更亮的,是杜风龄手中从锤柄中抽出的短剑。
除了飞娘哽咽在喉咙里的惊呼,台前台后的人们好像还沉浸在戏中,眼睁睁看着杜风龄从台上一掠而下。短剑是挣破灰茧的飞蛾,好像刘恒宇胸前有一点夺目的光芒,没有半点牵挂地直扑过去。
刘恒宇身后的帘子却在此时裂成两半,乌锥一窜而至,杜风龄全心全意都在刘恒宇身上,没有半分防备,铁锥钉入前胸的那刻,他竟然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人却如被人拦腰斩断了似的,扑通摔在阶下。
帘后是一张端正的脸,杜风龄认得这双安静的眸子,“翟溶?”
寂静的院中只闻“咔嚓”一声轻响,破城锥在杜风龄胸膛中弹出倒刺。飞娘隔了很远,也能听见杜风龄心碎的声音。
“他死得倒舒心快当。”刘恒宇惊魂甫定,颤着声音对从帘后慢慢踱出来的翟溶笑道。
“大盗流星锤伏法啦——”刘全迸出一句欢呼,家人们连忙跟着起哄,各处飞传流星锤杜风龄伏法受死的喜讯。
翟溶俯下身,望着杜风龄脸上一丝讥嘲的微笑,张了张嘴唇,好像叹了口气。“这便散了吧。”刘恒宇站起身来,“福祥班的人拐带要员家眷、行刺朝廷命官,统统收押。”
刘全凑上来道:“老爷,蔻儿姑娘的轿子,连同嫁妆已经到街口了。小红班怎么办?”
“放赏。”刘恒宇道。
飞娘闻声上前,绕过杜风龄身下的血泊,抖索道:“谢老爷恩典。”她把赏银裹在帕子里,垂首退回后台,将银包儿扔在浑身颤抖、青筋贲出的韩自在怀里,“收拾东西,出城。”
小红班出刘府角门时,正碰上蔻儿的轿子,刘府纳妾,没有吹打,沙沙的脚步声中,夹杂着蔻儿低低的啜泣。
“蔻儿!蔻儿!”韩自在从车边跑出来,奔向轿子,和蔻儿素来交好的姊妹也跟着跑上前,拉住轿杠,满口叫着“姐姐,舍不得你。”刘府家丁大哗,轿夫怕他们撞翻了轿子,也停了轿,一窝蜂上前拦他,府门前顿时闹成一团。
“干什么!”刘全出来大喝一声,“刚才是没吓唬住你们不成?”
韩自在这才期期艾艾地松了手,招呼班上的姑娘上车出城。
刘恒宇得了蔻儿自然十分高兴,给老太太磕头贺寿之后,在书房外厅与翟溶吃酒。饮了几杯之后,刘恒宇叹了口气,道:“翟将军毕竟与杜风龄深交多年,知他心怀愤恨,不惜拼死一搏。这样的人,就算是流配万里,今后也会寻回来报仇,那时更是防不胜防。此一招斩草除根,当真是除去了我心头大患。”
“杜风龄是条铮铮的汉子,文武双全也就罢了,难得人品端正专注。若非他听铁还三挑唆,来盗取夏攸兵器,否则,就算是他将大人一家都劫走了,我也不会伤他半分。”翟溶又看着刘恒宇冷笑,“大人在桐州强占民女、收受贿赂,王上在京城已有耳闻,前两天来信,要我提醒大人,不要过火了,最后为财色断送了前程大计。”
刘恒宇不由尴尬笑道:“望翟将军在王上面前多加美言,我如此这般,也不过为了掩人耳目。”
翟溶一笑,“大人是明白人。要说智谋,大人在王上座下也屈指可数。虽然没有要了铁还三的命,却重伤送走了他,又名正言顺地杀了杜风龄,朝廷再想彻查桐州此处的夏攸兵器,又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那时王上已然兴兵,七件神兵出世,不出三月,便能直捣皇都,昏君禅位,王上登基加冕,指日可待。”
刘恒宇也跟着笑了几声,又对翟溶道:“无论如何,段铁二人对夏攸兵器紧追不舍,处处刺杀王上座下的臂膀,长此以往,总是大患。”
翟溶道:“不错,这次他借养伤之机,大肆在府上搜查,幸好大人将那宝物及时移出府去,不然这宝物难免落于他手。”
刘恒宇撂下酒杯,皱眉道:“说到这个,刘全去取那件东西,怎么还不回来?”
他打发人去问,过了小半个时辰,仍是没有消息。刘恒宇和翟溶都坐不住了,两人起身向后宅去。到了一座小小的跨院,门前的婆子正在打盹,被刘恒宇一巴掌打醒。
“刘全呢?”
“想是走了?”那婆子懵懵懂懂地道。
“废物!”刘恒宇气得直骂,带着翟溶直入跨院,进了内屋,便见床沿上蔻儿身着红衣,蒙着盖头,端端正正地坐着。刘恒宇却不理她,径直扑向那座梳妆台,将一只抽屉整个拉出来,在黑洞里面摸索,梳妆台最下方的雕花实板突然弹开,露出一只暗格,暗格中却是空空如也。刘恒宇顿时冷汗涔涔,翟溶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两人惶然看着暗格,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老爷可是在找这个?”蔻儿忽而在后面轻声问,“总管留了这个匣子给我,交代了交给老爷,便走了。”
“给我。”刘恒宇未及细想,摊开手掌疾步向蔻儿走去。
蔻儿伸出雪白的柔荑,慢条斯理地打开匣子。“别动!”刘恒宇一愣,尚能看清匣子中摆着两粒金灿灿的核桃,大惑的一瞬间,一道金光从匣中跳了出来,呼地从他脸边掠过,刘恒宇只听身后“啪”的一声脆响,连忙转过身,满眼却都是红白之物,翟溶的脑浆溅得梳妆台和帐上到处都是,脑门上一个硕大的黑洞,眼睛还兀自睁着。
刘恒宇踉跄退了两步,翟溶的尸首还未倒下,他却两腿一软,支持不住瘫倒在地。“来人。”他的声音还在嗓子里,一只簪着绒球的绣花鞋已踩住了他的咽喉。蔻儿掀起盖头来,露出的却是飞娘的脸,“妈妈……”
飞娘宛然一笑,从指间抖出一串纤细的链条,链条底端的金核桃在刘恒宇眼前无声缓慢地摇摆着。“我原本取了东西,便远走高飞。谁让你杀了杜风龄?他的父亲于我们有恩,我虽救不了他,报仇总还可以的。”
“你才是流星锤……”
“嘘。”飞娘将晶莹的手指竖在唇边,另一只手渐渐缠紧了链条,“老爷别瞎说。”
刘恒宇知道死期就在眼前,嘶声道:“我府里的东西随你取之自便,刺杀朝廷命官可是大罪啊。”
“你的脏钱我不希罕,我要的只有夏攸的遗物。老爷认命吧。”
金核桃直打刘恒宇的太阳穴,飞娘对他的尸首啐了一口,在他衣袍上将核桃擦拭干净,甩去长大的外衣,正要脱身向门外走,却听得身后的匾额处轻细“咔嚓”一声,似乎是剑出鞘时崩簧弹出的声音。飞娘头也未回,挥手就是一锤,将匾额击得粉碎,木屑飞散时,一条人影倏然掠出,抄住房橼,荡在半空,轻轻一笑,“角门前才乱了那么一瞬,妈妈便和蔻儿掉了包。台柱子轻功身法卓绝、琴师夜夜手持流星锤盗宝、老板在前头周旋打马虎眼,小红班卧虎藏龙,人人身怀绝技,真真不能小看。”
飞娘仰面道:“铁大捕头说得都对,只是平地上说话更便宜,省些力气,请下来吧。”
铁还三翻身坐在梁上,摇了摇头,“妈妈的流星锤好生厉害,我还是躲在上面妥当。”
飞娘叹了口气,“大捕头眼见我杀人,又不肯下来拘捕,倒让我为难。”
“也没有什么为难的。”铁还三道,“妈妈只要将夏攸的兵器交给我,我替妈妈把这里的后事料理了,妈妈走个清爽,岂不好?”
“夏攸的遗物已随小红班出城。现在可给不了你了。”
“妈妈视金钱如粪土,为何舍不得夏攸的遗物?”铁还三自言自语地道,忽而恍然大悟似的,笑道,“我知道了,妈妈和韩自在的岁数,岂不和夏攸充入教坊的一双儿女仿佛?难道妈妈原来姓夏?夸台两州丢失的夏攸遗物定然也是两位替令尊大人索回了?”
飞娘目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