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斯同擦了擦嘴,呼来小二算了饭钱,在他离座的时候,似见那黑衣少年,正自仰首饮酒,也许是不擅饮酒的缘故,只喝了一口,却连声地咳了起来。
万斯同看着想笑,因为这少年远避着自己,自己也不便讨他无趣,就径自付账自去。
这时天已大黑了,晚秋的天气,风吹到身上,觉得凉飕飕的,天空中有几颗寒星在眨着眼睛,闪闪烁烁,甚是好看。
大街上行人不少,万斯同拉着马向前走,他见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客栈,挂着“安乐老栈”的招牌,门前立着一串灯笼,黑墙面有好几处都剥落了。
万斯同胸有成竹地就把马拉在了店口,彼时客栈多为来往的小贩而设,设备都很朴素,像万斯同如此讲究的人物,却是并不多见,小二自然尽心地招待着,把这位贵客让了进去。
万斯同要了一间上房,店小二送上了一盏灯,一壶茶,万斯同挥手令去。
他把门关上,灯光拨得亮亮的,然后由身上把瞎婆婆赠给自己的那张桑皮纸卷掏出来,在灯光之下慢慢展开,然后全神贯注其上。
褐黄色的纸面上,布满了叠印皱纹,却是不见任何笔墨字迹。
万斯同不禁大吃一惊,只疑是自己拿错了,匆匆又在身上摸了一遍,并没有遗忘身上,这么一来,他的一腔热望,算是完全凉了。
一个人看着桌上这张发皱的桑皮纸发呆,心说这么看来,这位瞎婆婆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了。
可是自己与她素昧平生,她又何苦跟自己开这个玩笑,这不是无聊吗?
想着又气又悔地把这张纸顺手一丢,正想再看看那个小香囊中究竟放有何物,谁知纸丢出去,无意间,却在灯光之下,纸面上映衬着无数透明的细洞。
万斯同不禁心中一动,慌忙又把这张纸拾了来,对着灯光一照,一时不禁大喜。
原来这张纸上,满是细小的针孔,密密麻麻,因针孔极少,如不对光而视,万难看出。
万斯同仔细研究了半天,才看出了那是一条指示路径的指标,因路道过于复杂,一时不易弄清楚。
他就把它放好身上,然后开门,问店家索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在他回身的时候,无意间,却见一边槽头内,拴着一头黑光锃亮的小毛驴,正在昂首凝视地看着自己。
万斯同不由怔了一下.心说这可是真巧,想不到他又来了。
想了想,终于以为是一个巧合,也就没有再费心思去细想,当下一个人进入房内,把门关好,辅开白纸,在灯光下,用毛笔细心地把这张针扎的线图,慢慢地画在纸上,而且,自己更把已知的地名都加上去,如此看起来,就显得一目了然,很顺眼了。
他费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才把这张线图绘好了约有四分之三,还剩下极少的一小部分,他就端详着看如何简易地下笔。
正在这里,就听到门口有人敲门道:“相公睡觉了么?”
万斯同皱了下眉,忙把绘好的图和那张桑皮纸图一并收了起来,走过去把门开了。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含笑的茶房,他双手拿着一封信,弯腰笑道:“相公你老的信!”
斯同吃了一惊,一面接过了信,只见信皮上写的是:
“送呈二十六号客房
万相公察收内详”
斯同皱了一下眉,奇怪地问:“这是谁叫你送来的?”
那茶房龇了一下牙笑道:“是一位住店的小少爷叫我送来的,还说这封信请你背人再看。”
万斯同本来正想拆视,因听到了这句背人再看的话,他就临时止住了。
当时想了想又问:“是那位骑驴来的小相公么?”
茶房连连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就是那位少爷,他就在十二号房里,相公要去看他么?”
斯同笑了笑,说:“不必了,等会儿再说。”
说完就回身入室,走到床边坐下,心想奇怪呀,他怎会知道我住在这里呢?莫非他是有意跟着我的吗?
愈想愈觉奇怪,再看那茶房送来的信,是一个贴得甚为严密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上那几个字,写得挺秀气的,看起来真像是出自女人手笔。
想着就用手把信皮撕开,并且探指入封内取信。
他手指方一探入封内,似摸到了一根极为细软的丝线,不禁心中突然一动,慌不迭把手向回一收。
谁知就如此,也是嫌得太晚了,只听见“哧”的一声,由信封内,就像泉水似地喷出了一大片白雾。
万斯同见状大惊,慌忙把信封向内一合,可是鼻中已闻到了一股怪香的异味,他及时地屏住了呼吸,可是犹嫌得晚了一步。
顿时只见他剑眉连耸,全身瑟瑟地抖了一阵,随着,竟咕噜一声,倒在地上。
可是他脑子里还多少有些明白,知道自己是中了人家的道儿了。
奈何他此时全身竟是一些力气也提不上来,空自肚内急怒难当,却连口也张不开来。
昏暗灯光里,忽见窗门大开,那白日数现的黑衣少年飘身而入。
他望着地上的万斯同笑了一声,然后款摆着腰肢,把窗子又微微关上,万斯同窥见他这动作,真是五内如焚,只恨得全身一阵疾抖。
黑衣少年见状,似吃了一惊,他猛然低下头来,去注视万斯同的脸。
万斯同很机警地忙把眸子闭上,因为他不明白这少年要对自己作何企图,如果他发现自己神智尚清醒,很可能会下毒手,所以佯作昏迷地闭上了眸子,口中并胡乱地发着呓语。
少年嫣然一笑,笑得很美。
然后他就动双手,在万斯同身上摸索着,先摸到了万斯同那口剑,在手中把玩了一刻,似乎是有些爱不释手,可是最后,他又依原来样子,把这口剑重新围在了万斯同的腰上。
万斯同紧张焦急地出了一身冷汗,他本以为对方绝不会放过自己这口剑的,谁知他却又还给了自己,这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放好了宝剑之后,这黑衣少年的手,又在他的身上继续摸着,并且摸到了他的怀中。
他手指柔若无骨,在身上游移之时,令人忍俊不禁,可是,这可不是发笑的时候。
最后,那张桑皮纸,为他摸到了,黑衣少年就如同是获到了至宝一样的高兴。
他匆匆把它展开,在灯光下照了照,立刻面带喜色匆匆地把它揣入怀中,却对万斯同自己已绘就的那张图和那个放有眼睛珠子的小香囊,看也不看一下,就赶忙地站起身来。
万斯同心中暗暗地叫了声苦也,心想好个聪明的贼子,他怎么把我摸得如此清楚?
这张线图一失,自己还得个屁书呀!真是前功尽弃,想着急得想掉泪。
可是那黑衣小伙子倒是没顾虑这个,他把那张桑皮纸图收好之后,又回过头来,用手在万斯同脸上摸了几把,笑着说:“傻瓜!这部书怎能给你呢!我想了十年了,对不起啊!”
万斯同肺都要气炸了,可是却为他意外地发觉出了一点,那就是对方是一个女人。
因为她说话的声音,是那么的娇嫩,宛若黄莺出谷,男人绝不会有那么细柔的喉咙,而令他奇怪的是,那声音极为熟悉,只是一时却未能悟出,有了这一层发现,万斯同更觉得脸上无光,他想大叫一声,可是却连嘴也张不开来。
这个黑衣服,唇角有个黑痣的小伙子,在搜到了这张桑皮纸图以后,显然是目的已达到了。
他就手由几上拿起了茶杯,见杯中还有大半杯凉茶,就全数地泼在了万斯同脸上。
同时之间,他整个的身子,就像是一只大鸟似地,忽然腾了起来。
随着他伸出的掌势,那两扇窗户应势而开,他的人也就一闪而逝。
之后,又过了一个相当的时候,万斯同才觉得全身的酸痛感觉,慢慢消失了,同时微微的风,正由窗口徐徐地贯进来,吹在了他的身上,令他慢慢地复苏过来,他勉强地坐起身来,仍然觉得全身发软,匆匆检视了一下身上,除了那张桑皮纸图以外,并没有遗失任何东西。
令他感到不幸中大幸的是,那张自己描绘的线图,和那个神秘的小香囊并没有遗失,那张地图虽然还有一小部分没有完成,可是相差有限,自己仍可凭残余的记忆之力把它完成,可是其中当然难免有些错误,但这已经是很难得了。
他收起了那张图,一个人坐在床上,闭目调息了一阵,渐渐觉得体力全部恢复了。
这时候天已近四鼓,秋夜深长,看来真像是为浓墨所染的一般。
客栈内始终没有断过人声,尤其是这个时候,一般小贩都打点着上路了,呼茶唤水忙成一气,万斯同也推门而出。
他满面怒容地直向十二号房间寻去,却见室门大开,内中却是空空如也。
他仍然不死心地行到了前面马槽边,那头黑毛的小驴儿也不见了。
万斯同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自己真是丢脸丢到家了,竟会屡次三番地失手给女人,这些丢人的事,要是传扬出去,自己可是露脸啦!
想着不胜懊丧地又回到房中,见那封迷魂笺,仍在桌子上放着,就信手拿过来,先在一张纸上轻轻抖了抖,倒出了不少白色细粉,他一面闭着呼吸,又拍了几下才敢打开来看。
其中有素笺一张,展开来,只是潦草的几个字,但是字迹甚为娟秀。
写的是:“问君晚安,多谢赐图。”
竟连上下具名都没有,万斯同冷笑了一声说:“好丫头,你竟敢如此戏耍于我,到时候,我却要叫你尝尝我的厉害!”
想着把这信封拆开仔细研究了一番,又把那剩余的半包迷粉也放在怀中,茶房见他起来,自动送来了汤水。
万斯同本该识趣灰心而去,可是他一来觉得对不起瞎婆婆的一番寄望,再者自己如半途而回,于心不甘,三来自己更要见识见识这位机诈的女贼,他绝不能这么轻易地就饶过她。
有了这些因素,他就决心不辞辛苦地前去试上一试,还要去碰一碰运气。
一个人垂头丧气地上了马,在黑沉沉的夜里,疾速地放马西行。
行了一个更次,天仍不见明亮,可是林子里的鸟都醒了,尤其是那些讨厌的乌鸦,三五成群地在天上飞着,嘴里发出“呱呱”的叫声,冷风里,似乎夹着一些细微的雨星儿,也许是露水。
万斯同的一袭单衣,在这种情调里,看来似乎显得太单薄了。
这一带人家渐少,因为万斯同所行,是一条荒僻的道路,他的口渴了,见一处茅屋亮着灯,而且有辘辘的磨子声音,他的马就行过去,停了下来。
见是一家豆腐房,一个大姑娘正在绕着石磨子磨豆浆,另有一口大锅,热气腾腾地煮着豆浆,一个汉子用石膏正在点豆腐。
茅房内悬着两盏瓦罐豆油灯,光线很暗,万斯同的马停下来,大姑娘磨子也停了下来。
那汉子痴痴地站起来,一面擦着手道:“先生有事么?”
万斯同脸色一红道:“我口很渴……是不是可以给我杯水喝?”
那汉子点了点头,笑道:“奇怪,又来一个。”
说着拿起了一个粗质的大碗,自一边舀了一大碗豆浆,笑着递过来道:“趁热来一碗吧。”
万斯同道了谢,接过了豆浆,喝了两口,因为太烫,他就搁下碗,笑问那个汉子道:
“请问,往下走,有一处地方叫乱石岗么?”
这汉子想了想说:“不错,往下走有这么个地方,你先生是找谁?”
万斯同笑了笑道:“不是找人。”
那个姑娘一边推着磨子,一边在听他们说话,磨盘上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她不时地把黄豆加进去,磨出来的是白色浓浓的泡沫,弄得她双手及头发上全都是。
万斯同看着问:“你不累么?”
大姑娘羞涩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就低下头推着磨子不再看这边了。
那个汉子还一个劲用眼睛打量着他,又伸出头去看他的马,笑嘻嘻地道:“先生你是骑马,刚才过去的那个是骑驴!”
万斯同不禁心中一动,张大了眼睛问:“是穿一身黑衣服的小伙子是不是?”
汉子点头怔道:“不错,他过去可有一会儿了。”
万斯同咬了一下牙,心说:“好呀!我看你怎么跑?”想着把那已经凉了的豆浆几大口喝下去了,由身上摸了个制钱,往灶上一放,说声“谢谢”扭身就走。
那个汉子追出来,笑道:“我们不要钱!”
万斯同也不理他,当下心中所想的,只是能尽快地追到那个骑驴的少女,把地图给抢过来。
他扳鞍上马,抖动缰绳,这匹马嗒嗒嗒直向前疾驰而去。
晨鸡这时陆续地发出了啼声,天空中兀自悬着半轮银月,此情此景,可真有点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了。
马行如风,在这荒芜无人的野地里,晨风吹过来,带着很清新的泥土气息。
前行约五里左右,地势渐高,虽仍有一条蜿蜒的小路伸下去,可是道上却生着过膝的野草,草色青黄不一,看来更为荒芜。
忽然,正前方传来了几声清晰的晨钟之声,按说天已经亮了,可是看起来,还是那么昏昏的,阴阴的。
万斯同为这几声钟声惊愕住了,他暗喜道:“莫非这钟响的地方,就是乾元寺么?”
这一条道路他在昨日白天,早已经详细地打听过了,而且确知在靠近乱石岗的地方,有一处寺院,院名乾元,这些在他绘的那张图谱上,都已经标注得很清楚。
他欣悦地带过了马头,一路放缰直行,展望在他眼前的是如云的冈阜,萎黄的野草,而这些枯黄的野草尖上,却遍洒着一滴滴晶莹的露水。
这时候,他发现到,路途已经没有那么难走了,地上的乱草,似为人都砍削平了,而且铺上了黄黄的一层细沙,除了佛门子弟,大概不会有其他的人,有这么好的心来清除道路的。
马蹄在细平的沙面上,留下了显著的痕迹,万斯同无意凝视着地面,可是却为他意外地发现了一些痕迹,那是一些有规律的驴蹄子印。
这一点他是可以确信的,因为驴子的足迹要比马小得多,一朵朵很像梅花。
他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左手紧紧地抓紧了马缰,右手却情不自禁地触到了束在腰上的剑柄。
他知道只要是循着这些蹄迹追下去,不难会追到那女扮男装的小贼,他恨透她了。
眼前的沙道渐渐宽了,树林也较前路稀少得多,由前路的树林空隙中,隐约地看到了一处高大的寺墙,是用红色的砖围起来的。
一个戴着瓜皮小帽的和尚,正用大扫帚在弯腰扫着地,那些蹄痕,到此为止,因为再过去,都为他用扫把给扫掉了。
万斯同不得不把马勒住,他感到大失所望。
和尚直起腰,惊奇地看着他,道:“我说呢!原来是你骑着马来回地走呀!”
斯同在马上抱了抱拳道:“请问师父,这地方是乱石岗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