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孟娘子出事了!”石姨娘黄着一张脸着急地道。
此时许青珩才刚梳洗过,人尚未离开梳妆台。
听见这话,便诧异地问:“昨儿个鲍太医来,不还说好端端的么?”
石姨娘着急道:“昨晚上也是有说有笑得呢,偏一早起来,就见她挂在床架子上了,好容易救下来,又只流泪不说话。”
“再请鲍太医。”许青珩握着金梳不耐烦地道。
“是。”石姨娘见许青珩脸色不好,答应了,又试探地问:“是否要告诉老爷?”
许青珩闭着眼点了点头,又吩咐温岚道:“去西厢里请迎春姑娘回她自己个的院子里歇着,这边不知会有什么事,叫她一个姑娘家听着看着也不好。”
“是。”
许青珩定了定神,隔着窗子,又听见碧莲一声声哀嚎,心觉晦气,便对五儿道:“叫碧莲住嘴,告诉她如此大呼小叫,不是咱们这种人家的行事。”
“是。”
许青珩从六儿手上接了桂圆汤,抿了两口,并不立时去看孟氏,待听闻贾赦亲自过来时,才赶紧出了门,才出门,便见贾赦颤颤巍巍蓬着头发扶着石姨娘。
贾赦见许青珩才出门,便指着她急道:“你怎还不去瞧着?你是存心要叫琏儿绝后么?”
“……老爷,琏二爷在南边未必出事,不好这样说话。”石姨娘怯懦地道。
贾赦将拐杖重重地点在地上,哆嗦着道:“未必出事,也未必没出事。手上有个哥儿,才叫人安心不是。”
许 青珩自入了门,便得贾赦以礼相待,此时见贾赦情急之下竟用手指指着她,心里有些黯然,据理力争道:“已经请了大夫了,那边也有人伺候着,况且以常理相看, 一,她出事,我总脱不开嫌疑;二,说一千道一万,我确实是她的心病,倘若她是为了我的缘故自寻短见,我去了,她岂不是更不痛快。”
贾赦嘴角动了动,叹道:“本想叫那妇人安生几个月,谁知她这样多事。”说着,便叫石姨娘扶着匆匆地向那瓦罐一般的半个院子去。
许青珩松了一口气,便也紧随着贾赦过去,待见贾赦被院子中柿子树上掉下来的青柿子滑了一跤,便赶紧上前虚扶一下。
“老爷,你总算来了。”碧莲抢出来扑倒在贾赦脚边,“老爷,我跟孟娘子非亲非故,但孟娘子肚子里有的是琏二爷的骨肉,万万不能叫琏二爷的骨肉出事呀。”
“你先起来。”贾赦道。
碧莲红肿着眼睛,并不立时起来,只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又拿着手狠狠地扇自己耳光,痛哭流涕道:“都怪我多嘴,没拦住,叫孟娘子听见了外头的话,叫她心里存了心思。”
“外头什么话?”贾赦一惊,情不自禁地去看许青珩,“不是不叫她们两个出你这院子么?”
既然出不得院子,这外头的话,就是许青珩院子里婆子媳妇丫头说的话了。
碧莲又是哭又是不住磕头,满口只说对不住贾琏,被贾赦又问了一次,才落泪道:“老爷去问孟娘子吧。”
贾赦急着看他孙子情况,见碧莲不说,就跨着大步匆匆向房里去,只见房内床架子上还挂着一根绣花腰带,床上孟氏仰着巴掌大的小脸,面如死灰地盯着房顶。
“老爷来了。”温屿站在床边提醒孟氏。
孟氏闻言怔怔地转过头来。
贾赦见孟氏不爱惜他孙子,气不打一处来,但瞧着孟氏高高突起的肚子,又不得不压抑着怒火,一边埋怨贾琏不送回报平安的书信叫他被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胁迫,一边声音低沉地问:“你既然要寻死觅活,死在外头就是,何必巴巴地进了我们荣国府,脏了我们荣国府的地?”
孟 氏颤了一颤,向贾赦身后望了一眼,果然见碧莲在给她使眼色,又觑了一眼许青珩,心里对贾琏、许青珩道了一声对不住,便落泪哀声道:“妾身自知品行不端,配 不上琏二爷……奈何天不凑巧,叫妾身肚子里有了二爷骨肉。原本已经打定主意,待孩子落草,我便削发为尼,偏偏今儿个一早,想起母子间日后分离,怕是一辈子 也见不到一面,一时悲切肝肠寸断,起了糊涂心思,才……”
贾赦咳嗽一声,安抚道:“知错能改便是,你如今只管养胎,不该听的话,一律当做耳边风就是。”责怪地瞥了许青珩一眼,心道定是许青珩院子里的人说了些风言风语叫孟氏知道了,又随口安抚她,“我们贾家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家,从来没有杀母留子的事,你只管放心吧。”
“…… 妾身原也想如此,但入府几日,不曾出了这方寸之地半步,又不曾与府上二爷姊妹嫂子谋面,心里寂寞,难免胡思乱想些日后如何……想在外头时,二爷并不曾提起 府中不许纳妾的规矩,如今进了府,听院中妈妈姐姐处处以娘子称呼妾身,想来……”孟氏言辞悲苦,忽地想到哪一日被拆穿了,他们母子两个都要被碧莲害得不得 好死,于是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簌簌落下,煞白着脸不敢看人地又开口,“想来,孩子出来了,我便当真不能再见他一面了。”忽地肚子疼了起来,忍不住两手抱 着肚子蜷缩起来。
“太医,太医呢?”贾赦着急道,听闻大夫来,便令大夫进房里看孟氏究竟。亲眼见鲍太医给孟氏诊脉,又令人给孟氏烹了安神茶,待见孟氏喝了茶汤昏睡过去,才稍稍安心。
出了孟氏房门,贾赦见许青珩跟在身后,便拿着帕子掩着嘴咳嗽两声,一步步斟酌着如何劝说许青珩,待走到院子里柿子树下,抬脚将一枚青柿子踢开几尺远,随后语重心长地对许青珩道:“孟氏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回老爷,听见了。”许青珩低着头去看这半间院子地上铺着的青砖。
“…… 待琏儿回来,甭说一个孙子,便是一百个孙子在我眼里也比不得你这一个儿媳;只是如今琏儿不知究竟如何了,东边你二叔那又等着靠儿子占了咱们这荣禧堂;况 且,左右不过是哄她几个月,待孩子落草,要如何处置孟氏,都由着你做主……琏儿回来了,你们有个一儿半女,这妇人生下的孽种,我又岂会放在眼中?给他一口 饭吃就够够的了。”
“老爷要叫妹妹们跟孟氏亲近不成?”许青珩诧异地道。
贾赦一愣,他岂会糊涂地不知道如今迎春因哥哥贾琏出息了,将来必有大造化,他是万万不肯叫迎春亲近一个不守妇道的寡妇的,忙道:“这断然不可,只是,你也不必将她拘在院子里不见人,常叫她去花园里走动,或跟媳妇子老婆子说说话散散心。”
“这倒也使得,只是怕她出事才劝她留在院中,毕竟她若出事,儿媳的嫌疑最大。”许青珩直言不讳地道。
贾赦点头道:“你有你的顾忌,我怎会不知?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且忍她几个月又如何?”踌躇一番,想起孟氏的心病,又劝许青珩:“不如先叫下人改口称她姨娘吧。”
许青珩身子一颤,莫名地想起黎婉婷死后留下的那具艳尸,忆起贾琏早先许诺,电光火石间,甚至连同贾琏冒出个妾室后,她在京都一干贵女中便沦为笑柄的事也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贾 赦见许青珩不答,便自顾自地道:“不过是喊她几个月姨娘,叫她兴头兴头罢了。等孩子下来了,你将她分成十块八块,我也不拦着你。”此时已经走到了许青珩院 子正中,等了一会子,见许青珩还不言语,他就又自说自话道:“你娘家那边,你也打发人去说一说……你心里不痛快,回娘家住上两月也无妨。”
许青珩微微眯了眼,笑道:“虽说是老爷疼我,但家里有个有身子的妇人,老太太、老爷身子骨又好,我去了许家两月,再回来就没脸见人了。”
贾赦笑道:“是我老了,考虑不周。你就为了琏儿,劝一劝你娘家人千万别在这当口生出事端来。”
“老爷,若是咱们家冒出一个新姨娘来,满京城都要笑咱们家言而无信了。”
贾 赦冷笑道:“被人笑一笑又怎样?是琏儿的骨肉要紧,还是脸面要紧?”斜着眼睛回头将许青珩看了一眼,又嘿嘿地冷笑两声,“做姑娘时,天真烂漫一些,念叨两 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也就罢了,旁人听了,也不十分跟你计较。如今做了奶奶了,总要将心思放宽一些,将眼界放远一些,如今还念叨那些酸掉牙白日梦 样的诗词,没得叫人笑话你不务正业耽误爷们前程!照我说的办,照料孟姨娘为先,洗脱你那嫌疑为后,倘若照料不好她,便是你没了害人的嫌疑,不功不过,难道 就算是我们荣国府的好奶奶了?”
“可是……”
贾赦又冷笑道:“我看琏儿在碧莲那丫头心中,比在你这奶奶 心中还重。碧莲为了琏儿的骨肉安危都能哭成个泪人,你倒好,出了事,先想着避嫌疑。那姓孟的又不要你摆酒请戏抬举她,不过是叫下人改口喊她一声姨娘罢 了。”见他话说到这地步,许青珩还是不松口,便干脆地拿着拐杖指着院子里垂手侍立的丫鬟道,“传我的话,家里上下都改口称孟娘子为孟姨娘,探春姑娘不是闲 在老太太房里头么?叫探春姑娘闲了来与孟姨娘说话解闷。”发完了话,又警告地将许青珩看了一看,心知不可在儿媳院子中久留,于是拄着拐杖,被丫鬟们簇拥着 便向前去了。
许青珩握着帕子深吸了一口气,只觉一块大石压在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许久,听见身后脚步声,回过头去,见是温岚从孟氏房里出来了,便问:“孟氏怎样了?”
温岚微微摇头道:“太瘦了一些,鲍太医说她这样瘦,怕生产时有些困难。奶奶,方才老爷那话我也听去了,还劝奶奶听着老爷的话。出嫁前爷们答应的话千万当不得真,如今奶奶都已经进了贾家了,难道还为了贾家翻脸无情,就收拾了包袱回家不成?”
“倘若贾家当真翻脸无情,我定会收拾了包袱走人。只是,四哥还没回来,究竟怎样,还要问他一句话。若是他认了,我走了也就走了。”许青珩失笑道。
“…… 奶奶,据我说,也不可太信二爷。毕竟哪有不偷腥的猫?且,你瞧那姓孟的跟碧莲两个,哪一个不比奶奶大上几岁?且都长得一副我见犹怜的可怜兮兮模样,细想, 与早年与二爷有些纠缠的房娘娘相貌也是一路的,想来二爷喜欢的,正是那种相貌的人呢?”温岚思量着孟氏没有点底气不敢这样闹,于是便将心里想的,如实说了 出来。
许青珩深吸了一口气,见温岚还要再说,便道:“你住口吧。不管怎样,我都等他回来说个清楚明白。他一日不回,旁人说什么我都不信。”说罢,便抬脚向前去,没走多远,便听身后有人喊奶奶,于是便停住脚步,回头看,却是碧莲红肿着眼睛、额头迈着碎步过来了。
“奶奶,姨娘醒了,姨娘说方才一时情难自已,怕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如今要给奶奶赔不是。”碧莲沙哑着嗓子过来,悄悄地分辨许青珩神色,心道但看许青珩这娇生惯养的千金能忍到几时。
“她来给奶奶赔罪,就该自己过来,难道还要奶奶屈尊去她床边不成?如此,倒像是奶奶给她赔不是了。”侍立在许青珩身后的温岚冷笑道。
碧莲忙低了头。
许 青珩对温岚道:“仔细祸从口出,若是孟娘子当真从床上挣扎着起来给我磕头赔不是,出了事,倒是我的罪过。”说罢,心里堵得慌,也不理会碧莲,便徐徐地向外 去,出了自己这一方院子,才稍微松了口气,心知多的是人等着看她笑话,于是越发摆出气定神闲模样,一直顺着巷子从山门进了警幻斋,才不遮掩地露出愠怒模 样。
因贾琏不在,府中凡事节俭为上,于是后院里除了贾母院中花团锦簇,其他各处院落要么落锁,要么清冷非常。偏这警幻斋里虽没了主人,但各处鲜花绿叶挤得满满当当,树上各色果实更是压弯了枝桠。
听闻许青珩过来,看守院子的全禧、全寿便赶紧赶了过来,这二人也是难得的活宝,望见许青珩愁眉不展,便双双抹起眼泪来。
“你们这是哭什么呢?”许青珩诧异道。
全禧哽咽道:“我们为二爷哭呢,枉费二爷天资聪颖、志气高远,没成想还是防不小人,他走了没两年,就有人栽赃到门上来了。”
“正是呢,倘叫小的门看那不知来路的女人的孩子继承了国公府,还不如就叫小的们就这样死了得了。”全寿说着,嚎啕起来。
难得遇上两个这般信赖贾琏的人,许青珩忍不住笑了出来,笑道:“知道你们宽慰我呢,快别哭了。”懒懒地靠在警幻斋房前栏杆上,眼睛瞄着桃树上粉嫩的果子看,缓缓地道,“你们是跟着他的心腹,既然你们说那女人不是,那便不是。”
“一 准不是,奶奶不知道,在金陵时多少风流女子要跟二爷好上一场,二爷那会子还不知道奶奶人在哪呢,就洁身自好远着那些女子。这会子娶了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二 爷除非是被糊涂鬼上身了,才肯跟她们勾勾搭搭。”全禧见许青珩看桃子,便立时进房里拿了翡翠盘子摘了桃子,洗干净后,摆在栏杆上供许青珩享用。
许青珩看着桃子道:“二爷不在,你们也翻了天了。叫他知道你们私自摘他的桃子,他定要掌你们的嘴。”
全禧笑道:“二爷在,小的们一只眼里是二爷、另一只眼里是二奶奶,二爷不在家,小的们两只眼里都是二奶奶了。”
“你们呀——”许青珩拿了一枚桃子放在手上,心道种桃树只为桃核这般买椟还珠的事,也就只有贾琏会做。
“奶奶。”全禧忽地冲许青珩呶了呶嘴。
许青珩顺着全禧的目光回头,向后看了一眼,望见碧莲果然搀扶着孟氏过来,便默然了,暗叹枉费她自称将高门大院里的勾心斗角地看遍的人,也不曾见过这样没脸没皮蹬鼻子上脸的。
孟氏满头乌发衬得越发面无血色,微微仰着身子靠着碧莲,越发显得肚大如斗,走近了,就站在栏杆下,仰头冲许青珩福了福身,柔声道:“听闻奶奶叫我到奶奶跟前来赔不是,我不敢耽搁,这便来了。”心下惭愧,不敢看许青珩,便将眼睛微微闭上。
许青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