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使起来却变化自如,有如无穷,这也是眉间尺当年成名的特色。或许这三招是有人模仿了他的剑意,所创写的新剑法,学成这样,也算高明了。」
云萃听毕怔了半晌,才道:「柳衡那孩子,我见他平日守拙安分,没想到身怀绝学,习的还是那邪门不堪的剑仙门剑法……这……这真是奇怪了……!」
封秋华也沉吟道:「他的剑法如何来的,应略加留心为是。若是眉间尺有传人,绝不会默默无闻,为何这几十年来,绝无消息,此间必有玄机。」
「大哥说得对,我会查访此事。」
封秋华仰首望着窗外欲曙的天色,轻道:「这些年来,我也对人世厌烦了,今日见你一面,便要寻一处深山绝岭,永坐闭关……」
「大哥!」云萃欲言,被封秋华抬手止住,封秋华微笑道:「吾乃道门弃徒,这一生错得多,对得少,就让我绝足红尘,自得清静吧!」
云萃明白他为了年轻时的恨事,一直沉郁不欢。他本是疾风道长的入门爱徒,疾风道长出自通明真人司空无,为通明门下大弟子,乃道门嫡宗。算起来封秋华乃是通明宫第三代嫡长传人。通明真人司空无的弟子有七人,以「取法天地炼纯真」排序,通明宫向来不问俗事,因此七子的传人之中,并未有成名之人。但封秋华卓然不群,又辈分最长、能力最为杰出,反而常被赋予重任。世人皆认为通明宫特意令封秋华成名,必是有意将掌门之责传予他,毕竟他也是疾风道长最得意的心血结晶。
疾风道长将道法真诀倾心传授,寄予厚望,不料封秋华竟不知为何落入情网,犯了道戒,而被逐出师门。
道门修习首重「降龙伏虎」,所谓「龙虎」便是指情欲爱念,封秋华无法通过这层试炼,当然没有办法完成期望,担任师父要他去做的那件重大任务。
封秋华痛悔莫及,与那名女子断绝往来,遁入深山苦修,经历两年非人的磨炼,依然无法降伏心魔。最后他终于看破,决定回到世俗红尘做个凡夫俗子。然而当他回来找他的爱人时,只找到一座新坟。才知道她早已抑郁而亡,死时腹中还有他的骨肉。
这带给封秋华的痛苦与后悔,绝不下于被逐出师门。他恨自己定性不够而辜负师门期许,更恨自己薄情寡义而害死至亲之人,这些谴责,多年以来难以解脱。
以他的丰采英俊,地位修为,为了这件恨事,后半生也只落得自我放逐,绝技沉埋。
这件隐私,除了道门的少数人之外,只有云萃知道。一想到此后永远无法再见到他的风采言语,云萃心中一痛,不禁落下泪来。
封秋华淡淡一笑,道:「堪破名利恩仇,是为小休歇;堪破生死爱憎,方为大休歇。贤弟,你应为我欢喜才是。」
云萃觉得兄长并未堪破,只是逃避,但是他也不便说出这样的想法,只好点了点头,怅叹不已。此时,封秋华突然见到远处火光冲天,照亮半边天空,不禁一呆。
云萃也见到天边烈焰,惊愕地跳下床榻,惊呼道:「那是龙虎重地!怎么会失火了?」
封秋华忙跟着下榻,望着火光,却隐然有种极为不祥之感。云萃急忙奔了出去,呼唤家仆灭火。封秋华也步出书房,越是看那火势,越感到不对劲。他修道多年,略通望气之道,眼见火光中隐隐有股幽幽的紫气,似正非正,似邪非邪,不由得脸色大变。
※※※
躲在神龛下的云拭松乍见窗外火光四起,不由得愣住了,连忙跳了起来,奔向窗边张望,只见外头火舌遮天蔽日地朝着古祠卷来,四面八方都没有退路,更是惊恐,想道:「刘义真竟然放火要烧死我!糟了,这可怎么办……」
云拭松慌乱地团团转,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见火焰越来越热,阵阵灰烟由窗中扑卷进来,呛得云拭松猛咳不已,踉跄地跌撞在神龛架上,高处的铁箱晃动了几下,一片片蛛丝灰网掉落,云拭松挥手拨开,眼前什么也看不清。而蛛网底下,隐约露出一角黄符,年深岁久,黄符却艳色未退,就连上面的朱砂红印,也仍灿若鲜血,艳丽无比。
烈火带起阵阵热风,飘进祠堂内的火灰附着在铁箱上,渐渐地烧化了贴在铁箱上的黄符……
刘义真等人守在林外,看着火势渐盛,哈哈大笑,刘义真指着火林,笑道:
「姓云的小子,你要不就做只熟鬼,要不就给本公乖乖爬出来!」
这时云家大批仆人已提着水桶、拎着扑灭火势用的各种工具赶至,见到刘义真和卫士们都在场,便不敢再前进。云萃也慌张地奔来,一见到竟是刘义真放火,整个人都吓傻了,忙叫道:
「刺史!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为何要烧了云家古祠……?」
刘义真冷笑道:「你云家就快要抄家灭门了,还供什么家祠?」
云萃听了更是怔忡惊恐,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间又见到古祠窗口,云拭松探出头大叫:「爹!爹!救命啊!爹……」
云萃一惊不小,叫道:「松儿!」
云萃万万没想到云拭松竟躲在里头,慌得急对仆人们叫道:「快,快灭火,救出拭松!」
刘义真喝道:「谁也不许救火!云拭松大逆不道,本公就是要活活烧死他!」
云萃只有这个独子,心中一急,再也顾不及什么君臣之分、抗旨之罪,便奔进火场,大叫:「松儿!爹来救你了!」
云萃不顾身边火焰灼热,硬是闯入火场,朝古祠奔去,他轻功功底不弱,竟让他冒着熊熊火焰冲入了古祠之中。云拭松一见到云萃,便朝父亲奔去,抱着父亲大哭:
「爹,我激怒了桂阳公,他要抄咱们家了!」
云萃流泪抱紧云拭松,叹道:「百年来多少异族侵凌长安,我云家虽不免饱受劫掠,也安然苟存至今……想不到……今日是毁于企望了多少年的王师之手!罢了,这也是云家的命运……」
只见火势越来越大,父子俩也渐感难支,意识渐渐模糊。但听得头顶一阵喀啦声响,云萃振起精神仰头望去,只见神龛上的沉重铁箱无人自动,正微微晃着。云拭松和云萃都是一愣,那铁箱晃得掉了下来,云拭松隐约听见里面传出一声娇嫩的惊呼声,下意识便扑上前去喊道:「小心!」
云拭松扑上前接住那铁箱,猛地铁箱中冲出一阵紫光,铁箱极为沉重,压得云拭松双臂剧痛,差点晕了过去。云萃只见紫光冲天,但他眼前晕眩,看得并不真切,一时也不知是真是幻。
守在树林外的刘义真等人突然见到古祠内冒出阵阵紫光,夹带着一股极强的寒意,烈焰高温也登时降了不少,都是阵阵诧异。
柳衡惊叫道:「灾星现世了!一定是灾星现世了!」
众人尚不解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火焰中传出阵阵女孩娇笑,那声音稚嫩清脆无比,宛如仙音。众人更是惊愕张望着,不知哪来的小女孩笑声。
清雅的白光一闪,封秋华身影闪至,喝道:「何等妖魔,竟敢现世为乱!」
那笑声顿止,封秋华气沉丹田,将体内真元循窍而生,化作一股真气冲入火场之中。他的真元有辟阴得阳之效,邪魔遇之辟易。不料此时他竟惊觉火场中有一股更强烈的拉力,将他的真气给牵引了过去,使他真气散乱。封秋华大惊,这是他修道多年来从未遇过的处境。封秋华连忙抱元守一,将三宝沉汇丹田,敛收于内,但是那股拉力依然牵扯不已,使得封秋华的气息难以调稳,气流不通,额间也渗出了一些汗珠。
但听得火场中阵阵女孩娇笑声更是欢喜,叫道:「小龙,不要跑!不要跑啊……」
一旁众人更是毛骨悚然,四下张望,嚷着:「哪来的女孩子?」「什么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越来越冷了……」
封秋华急忙定神,明白火焰中的妖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强大,万一他的真气被这股拉力给引去,恐怕将令自己真元四散,成为神智不清的废人!因此封秋华心无旁骛,竭力将心定了下来,令真气沿督脉而上,引至脾土,渐化为虚无,气若虚无,拉力也自然无所着力而消去了,封秋华尽量使气归虚,慢慢地收回。
就在封秋华收回真气之时,火焰中也传出一阵阵娇稚的哭声,喊道:「我的龙!我的龙不见了!呜……」
刘义真怒喝道:「是谁在装神弄鬼的?来人啊,射箭!」
刘义真身边的弓箭卫士抽出箭来,就朝着火焰中一阵乱射。只听火场里传出一阵怒叱,寒气陡升,原本应该破曙的天色,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接着众人感到地上阵阵凉意,低头一看,皆吓呆了!
只见翠绿草地上,已是冰冻成霜,冰气渐渐侵袭双足,令人动弹不得,刘义真惊得目瞪口呆,柳衡及时反应过来,一拉刘义真,叫道:「大人快逃!」
说着,柳衡拉着刘义真就跑,霜气有如鬼魅般迅速地朝外窜去,刘义真已吓得失了魂,被柳衡拉着只知道急跑,突然闻到一股血腥味,转头一看,立在原地的卫士们竟都成了冰冻不动的人,接着突然爆裂,体内血肉喷出,落在冰地之上,迅速化为黑气。
封秋华急忙令体内真气散出,宏大的真气将云家仆人团团拢住,霜冷之气一逼近封秋华的纯阳真气,便自退去,有如寒冰遇太阳一般。
刘义真从未见过这妖异之景,惊恐得不敢多事逗留,在柳衡和几名及时奔逃的护卫保护下,落荒而逃。
渐渐地,霜气渐消,天边破曙,更增阳气。封秋华见那股霜冷又迅速消弭无形,更感错愕。他原本以为火场中的妖异非常强大,但又倏然说消失就消失,直令他百思不解。
火势已灭,只剩一片焦土,那被火舌吞噬过的古祠周围,满地黑烟余烬仍窜出一抹抹白烟,有如幽魂般绵缈。
封秋华一振衣袍,向古祠奔去,唤道:「云贤弟!云贤弟可安好?」
封秋华奔入古祠,推门四望,见到云萃父子已昏迷在地,一旁散着个古意盎然的铁箱。一名通体赤裸的稚龄弱女,紧紧倚靠着云拭松,正自沉睡着。
封秋华心中一突,在这烈火场中,何时冒出这稚女?
封秋华上前探试云家父子,只见两人气息平稳,竟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完全没有闯入火场后所受的内外伤,封秋华更感诡异,轻摇了一下云萃,唤道:
「贤弟!贤弟!」
云萃醒了过来,见到封秋华惊疑不定的神情,一时还未完全清醒,一会儿才恍然想起刚才发生之事,忙叫道:「大哥,拭松他……」
云萃说时转头一望,也见到云拭松昏睡一旁,怀里还抱着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那女孩容貌有如粉妆玉琢,竟是美得不可方物,发若青黛,垂坠似瀑地包覆着她周身,乍看之下有如仙灵般出尘。云拭松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正要说什么,惊见自己怀里抱着那名稚女,一时也吓呆了。
云拭松的气息,似乎引动了那名稚女,只见她打个呵欠,伸了个懒腰,柔弱无骨的身体任何动作都仿佛罩着一层隐约的白光一般,她睁开双眼,一双水漾漾的眼睛流转着,光色照耀,简直令人不敢直视。
云拭松呆得说不出话来,惊道:「你……你是谁?」
稚女笑着看云拭松,也回问道:「我叫若紫,你是谁?」
云拭松再问道:「你是从哪来的?怎么会在这里?」
稚女指着铁箱,笑道:「我在里头睡觉,刚刚我跌了下来,是你接住我的!」
云萃大惊,和封秋华面面相觑。
云拭松惊道:「你……你在铁箱子里睡觉?那箱子很高,你怎么上去的?」
稚女笑道:「我不知道,我一直都在里面睡觉!」
封秋华细看那稚女,恍然明白了过来,脸色一变,竟拔出剑来朝那女孩挥去,女孩吓了一大跳,急忙抱住云拭松,惊叫了一声。
云拭松也连忙护住她,惊道:「封伯伯!您做什么?」
封秋华沉声道:「此女是妖!方才的妖气萌而未长,已几乎要破我真元,将来若是长成,恐怕就连通明真人也不是对手!」
云萃和云拭松都惊呆了,想不到封秋华会说出这么严重的话。通明真人司空无的道行成仙,可以说是道门最高深的人物,竟然或许不敌眼前这小女娃,叫他如何能接受?
封秋华举剑道:「趁此妖物尚未茁壮,不灭何待!」
云拭松忙护住稚女,叫道:「封伯伯,她只是个小孩子,不是什么妖怪!」
那稚女也紧紧抱着云拭松,吓哭了起来,她哭得楚楚可怜,又一脸天真无辜,怎么看都只是个极美而极纯真的稚龄少女。封秋华不禁略为迟疑,而这一迟疑,正是仁心顿起,再也下不了杀手。
云萃略为回神,不安地说道:「大哥……这女孩来得奇怪,也未知是祸是福……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看……还是先弄清楚再说,别妄造杀业……」
封秋华神情间也显然十分矛盾难决,想了想,猛地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拍向那女孩的头顶!云拭松惊恐大叫,喊道:
「封伯伯,别杀她!求求你别杀她……」
封秋华的手掌紧按着女孩的天灵不放,云拭松急得快哭了出来,只见那叫做若紫的少女全身一震,一股浓烟自顶窜出,滑动,又渐渐缩了回去,而她灵敏慧黠的气色不见了,面孔呆呆地望着前方。
云萃吓了一大跳,张口结舌,看着封秋华神情凝重,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云拭松以为少女已被封秋华震碎天灵,急得大哭,叫道:「她只是个小孩子,封伯伯!你怎么忍得下心要她的命……」
封秋华道:「我没要她的命,只是暂时封住了她的灵窍。」
云萃和云拭松都不解其意,更是慌张,封秋华又道:「此物妖气未萌,或许还有法子保元全躯!走吧,先出去再说!」
封秋华朝外走了出去,云拭松小心地脱下外衣,包住那少女,才将她抱起,和云萃一起走了出去。
当他们步出古祠,一见到古祠外的景象,不由得又全都傻愣住了!原本应是焦土遍地,短短的时间内,竟已生出绿草如茵,鲜花遍野,不知由何处飞来的群蝶及彩禽在鲜花与枯木间翩然翔舞歌鸣,宛如人间仙境。
云萃等人张口结舌,一旁的仆人们也全都傻愣着,人人都是尚未自惊愕中回神的模样。
云萃忙对其中一名老仆问道:「方才此地还是焦土,为何突然间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