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勒铭回头望一望楚天舒,楚天舒一副傲然自若的神态,好像是在说,我宁死也不领你
的情!即使你是看在你的父亲份上!我也不要你的这个人情!
“啊,好个倔强的少年,就像我当年一样!”其实他父亲的用意以及楚天舒此刻的心
思,他都是早已猜得到的!杀不杀楚天舒呢?
他要杀楚天舒,却下不了手。
他的心在颤抖,手也在颤抖。那本描红帖子又从他的手中跌下来。
如今他才体会到深沉的父爱,不太迟了么?
不,还未太迟。因为他已经知道父亲对他的要求了。
描红帖子虽然从他的手中跌下来,他的目光仍然不离那本描红帖子。这本描红帖子似乎
已是和他的心连成一体。
这本帖子不是别的,是父亲给这个倔强少年的护身符。
“我已经做了许多令爹爹伤心的事情,我还怎能拂逆他老人家的心意?”
但这个楚天舒却是仇人的儿子,刚才还要杀他!
爱恨恩仇是如此错综复杂,好像把他的心变作了战场!
他的心还在颤抖,女儿又已开口说话了。
女儿的说话,更加震动他的心弦!
“我知道你是我的什么人!你骂这个女人是狠心的母亲,你呢?难道你不也是一个狠心
的父亲?唉,你们为什么要生我出来,如今我真是宁愿死了更好!”
这几句话当真像利箭一样刺伤了他的心,面前这个女儿,当年是几乎被他扼死在母亲的
肚子里的。女儿未曾出生,就已经受到他的伤害了。他不知道女儿知不知道这个秘密,但
“宁愿死了更好”六个字从女儿口中说出来,已是令他心头滴血,也差愧得无地自容。
他真是宁愿死了更好,但他却不能死,因为他还希望能够听到父亲的责骂,女儿也还没
有亲口叫他一声爹爹!
“玉儿,我对不起你。但我总是你的生身之父!你不要用这样愤恨的眼神看我好不好?
我求求你……”
齐漱玉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你为我做过什么事情?你凭什么要我叫你爹爹?”
齐勒铭抓着头发嘶声叫道:“你要我怎样做,你才肯原谅我?”
齐淑玉道:“我知道你是铁石心肠,我不敢替楚天舒求情,但你若杀了他,我会更加恨
你!”
女儿绕着弯说话,但女儿的话中真意,他当然是听得懂的。只要他不杀楚天舒,女儿纵
然还是不肯叫他“爹爹”,最少也可以恢复几分父女之情。
他不能令老父伤心,更不能令女儿失望,他已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了。齐勒铭高高举起的
手掌终于落下来了,并没打破楚天舒的脑袋,而在他身上相应的部位轻轻一拍,替他解开了
封闭的穴道。
不过,楚天舒的穴道虽然业已解开,内力却还一点都未恢复。齐勒铭刚才是用判官笔点
他穴道的,力贯笔尖,比重手法点穴更加厉害,楚天舒最少也得半个时辰方能恢复如初。
楚天舒穴道一解,立即去看父亲,一颗心急速跳动,生怕父亲已是一瞑不视。
楚劲松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动也不动。不但手脚冰冷,肌肉也僵硬了。这模样的确是
活死人的模样。
但他并没死亡。他还有呼吸。呼吸十分急促,喉头也在发出怪声。原来他的冠心脉有瘀
血阻塞,是以血脉不通,呼吸难舒。
虽然没有死亡,亦已接近死亡的边缘了!
急救的办法,唯有立即替他推血过宫。
楚劲松的内功基础极其深厚,只要瘀血化开,呼吸不至断终,他的内伤虽重,也还有医
好的希望。
楚天舒当然看得出危机所在,但他却是无能为力!
他的内力已经完全消失,如何能替父亲推血过宫?
楚天舒一颗心又沉下去了,他盯着齐勒铭,眼中好像要喷出火焰。他哼了一声,说道:
“我不会领你的情的!你杀了我的父亲,最好将我一并杀掉,否则总有一天,我要替父亲报
仇!”
齐勒铭也禁不住哼了一声,但并没说话。他的心里在想:“你这小子也大不知足了,难
道你还要我甘愿损耗内力!救活你的父亲,我的仇人?”
一直昏迷不醒的庄英男,忽然又在说梦话了。
“松哥、松哥,要死咱们一块死,你死了我决不能独活!”
“勒铭,你饶了他吧。我求求你,你让他活下去吧!我从来没有求过你的!”
女儿的目光也向他投过来了。目光充满期待的神情。
齐漱玉忽然张开嘴巴,叫出了“爹爹”这两个字。
“爹爹,我不想你给人怨恨一生!”
啊,他的妻子要他让楚劲松活下去,他的女儿也要他救活楚劲松!
妻子加上女儿,这份压力之大,决不在那本描红帖子之下!
他叹了口气,向楚劲松走过去。
他向楚劲松走去,楚天舒和齐漱玉不禁都是大吃一惊,只道他要加害楚劲松。
齐漱玉叫道:“爹爹,你不能……”
齐勒铭道:“为什么不能,我可以杀他,我也可以救他!”
楚天舒怎敢相信他是来救自己的父亲,明知无力抗拒,仍是挺身挡住他。
齐勒铭喝道:“浑小子,滚开!你知不知道,若不立即给你爹推血过宫,你爹就会死
了!”他摔袖轻轻一拂,楚天舒登时跌了个仰八叉。齐勤铭立即把掌心贴着楚劲松的胸膛,
替他推血过宫。
过了一会,只听得“哇”的一声,楚劲松吐出了一口带血的浓痰,眼睛张开了。
楚劲松有了知觉,神智尚未清醒,也还没有力气说话。他看见齐勒铭站他的身旁,他虽
未十分清醒,亦已感觉得到呼吸顺畅许多,显然齐勒铭并非伤害他的了。“奇怪,难道竟是
他来给我推血过宫?”楚劲松的脸上不觉现出一片茫然的神气。
齐漱玉出是松了口气,又喜又惊,说道:“爹爹,原来你是真的将楚伯伯救活了!”
齐勒铭满腔激愤,苦笑说道:“谁叫人家生得命好,我是注定受苦的!嘿,嘿,哈,
哈,浮沉道力未能坚,世网撄人只自怜!谁解古今都是幻,大槐南畔且流连。唉,或许也不
是造物不公,只是我作茧自缚!我想避开尘世,却哪里去找一棵可以让我在树下做梦的古
槐!”
齐漱玉听得似懂非懂,但父亲心中的愤激,她却是可以感受得到的。这霎那间,她倒是
不知不觉有点同情父亲了。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车轮滚动的声音,碾破了街头的寂静。从窗口望出去,有一辆马
车,正好在距离不远处的那边巷口停下。
大镖局后巷,向来很少车马往来的(客商多数是走前门),而且天刚亮未久,怎的这样
巧就会来了一辆马车。
但此际,正是齐勒铭急于离开的时候,他当然是不能背着一个女人在街上跑的,这辆马
车来得正是时候,他没功夫去仔细推敲了。
他解开了女儿穴道,随即抱起了庄英男,说道:“玉儿,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楚劲松见他要把妻子带走,大惊之下,哼了一声,又晕过去了。
楚天舒跳起来大叫:“放下我的母亲!”
齐勒铭冷冷说道:“她不是你的母亲,她是我玉儿的母亲。你的父亲我已经救活了,玉
儿的母亲可还没度过危险,随便你们父子怎样想,我只是想要她活下去,并非是要你的父亲
受辱蒙羞!玉儿,你的母亲是尚未知道你已经来了的,我希望她醒来的时候,也能够看见你
在她的身边。你还等什么,快走吧!”
齐漱玉呆若木(又鸟),心中搏斗得十分激烈,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伏在床上。
齐勒铭知道女儿不肯跟他,心中痛如刀割,想道:“也怪不得玉儿,我们本来是不配做
她的父母!”
但为了挽救妻子的性命,女儿不肯走,他却是非走不可了。
“玉儿,我不勉强你,到了你可以谅解我的时候,我再来找你。”他抱起庄英男,推开
窗子,就跳下去。
女儿还在房中抽噎,但他已是不敢回头一望了。正是:
情孽牵连难自解,夫妻父女两分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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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书院·梁羽生《剑网尘丝》——第十五回 陷阱自投 甘为宰割 良知未泯 肯作帮凶
梁羽生《剑网尘丝》 第十五回 陷阱自投 甘为宰割 良知未泯 肯作帮凶 误投罗网 天刚亮,镖局的门还未打开。这条街道上的每一户人家,恐怕也还是都在梦乡。
街道上当然也还没有行人,只有四辆马车在巷口。车夫在车上打盹。
车一停下,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了。
车夫闭目养神,心中却是殊不宁静,他不住在想:“天已大亮,那个人也应该出现了。
怎的还没出现?”
忽然在这条街道上出现了第一个行人。
但这个人却不是车夫期待的那个人。
这人是个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
她是中州大侠徐中岳的独生女儿徐锦瑶。
徐锦瑶是来找楚天虹的,楚天虹和她相识才不过几天,当然还说不上深交。但此际,楚
天虹在她的心目之中,却已是她唯一可以一谈的朋友。
因为她们不但年纪相近,而且有过一个共同的遭遇。昨天在西山上碰上的许多意想不到
的事情,这些令她气恨不已的事情,同样也是发生在楚天虹身上的。
她没有即将见到好友的喜悦,相反,满肚皮都是闷气。
这一肚皮闷气不仅来自穆家的人,更多的是来自她的父亲。
昨晚她向父亲哭诉日间的遭遇,碰上飞天神龙也还罢了,穆家兄弟对她的侮辱可是令她
气愤难消。
她不敢指望爹爹替她出气,但最少也该安慰她几句吧,最少也该对这件事情表示一点愤
恨吧?难道背地里骂一骂穆家那两个“小畜生”也不敢吗?
唉,她想得太天真了,结果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她的父亲板起脸孔,首先就问:“听你这样说,你恨穆家的少爷倒好像比恨飞天神龙还
更厉害?”
她怔了一怔,说道:“不错,飞天神龙是咱家的仇人,我当然应该恨他的。但昨天他可
并没有欺侮我,穆家大少爷调戏我的时候,他还帮了我的忙呢!”
父亲哼了一声,说道:“穆少爷是喜欢你,你怎能当成是侮辱呢?飞天神龙插进一把
手,那才是不安好心呢。”
她做梦吐想不到父亲非但不安慰她,反而这样袒护那个欺侮她的人。她噙着眼泪,气得
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爹,你不知道他的动作多么下流,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他、他简
直是把我当作姘头,(泛指一般出卖色相的女子,不一定是娼妓。例如歌伎、女戏子之类,
当时也是俗称粉头的。)玩弄!光天化日之下,将我如此调戏,若还不是侮辱,什么才是侮
辱?”
她的父亲板着脸孔不作声,脸色越发铁青了。
她气怒难消,继续说道:“不错,我知道穆家有权有势,他们的老子是御林军统领,你
也要靠他庇护。但是,你也别忘了你是中州大侠的身份,你的女儿受了人家调戏,你都不敢
作声,那还算是什么大侠?爹,再道一步来说,你不敢和他们理论也罢了,咱们回家去吧,
不要在这里受他们的气了!”
她的父亲陡地喝道:“住嘴,不许你哭,再哭,我一巴掌打死你!”
她倒不是害怕给父亲打死,但却给父亲这种暴君似的神气吓住了。父亲从来是疼爱她
的,较重的说话也没说过她一句,想不到如今,竟然将她臭骂,还要把她打死!
这霎那间她呆住了,她咬着嘴唇不说话,把愤怒藏在心头,眼泪倒是不知不觉的止了。
她的父亲大发雷霆之后,也不知是否觉得对女儿过份一些,还是想到另外还有利害攸关
之处,这才收了震怒,重新“安抚”女儿。
徐中岳柔声说道:“瑶儿,穆家的大少爷看中你,这是你天大的造化。女该子长大了总
是要嫁人的,穆家这样的人家哪里去找?”
徐锦瑶暗暗吃惊,颤声说道:“爹,你,你要将我……”
徐中岳微笑说道:“不错,爹爹是要将你许配给穆家的大少爷,前几天,穆统领已经和
我提过了,怪只怪我没有把这桩事情告诉你,要是你早知道的话,你就不会这样生气了。”
徐锦瑶不觉又气起来。说道:“我又没有答应嫁给他,他把我当作粉头,我为何不该生
气!”
徐中岳皱眉道:“阿瑶,别说得这样难听好不好,儿女的婚事,是由父母作主的。”说
至此处停下来看一看女儿面色(徐锦瑶也正在思量今后如何自处,脸上毫无表情。)见女儿
并没有吵闹,接着便笑道:“所以,假如是别的人对你不规不矩,我一定替你出头,不取他
的性命也要把他要个半死。但穆家的大少爷已是我心目中的女婿,那自是另当别论了。依我
猜想,他爹爹与我议婚之事,想必他已知道,故而他是把你当作未婚妻看待的,对未婚妻亲
热一些,又怎能算是过分?”
徐锦瑶对父亲的失望已是到了极点,她也不想和父亲吵架了。吵架是无济于事的。当务
之急,只有先弄清楚事实,自己设法对付。
“爹,你说的是议婚,那么,这亲事到底是说定了没有?”
徐中岳只道女儿已经回心转意,笑道:“这几天大家都给飞天神龙闹得神魂不定,穆统
领只是和我提过一下,尚未有空按照他们官宦人家的礼仪,托媒、纳聘、办理正式的走婚手
续。不过,你也不用心急,穆统领既是有意和咱们结为亲家,这门亲事就跑不了。”
徐锦瑶冷冷说道:“我倒是听得另一种说法。”
徐中岳道:“什么说法?”
徐锦瑶道:“那位穆大少爷说,你想高攀他们穆家,托剪大先生做媒。穆统领提出一个
条件,他要同时替两个儿子订亲,但首先是希望和扬州楚大侠结为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