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给贾琏夹了一块鸡翅,出了一会儿神,才笑道:“我是没这个运道,没见过姑奶奶。要是有幸,还真想见见这林家表妹呢。都说姑奶奶样样不凡,其女也应不俗才是。”
一个月之后,贾敏果真病逝了。贾母老泪纵横,一连几天不见外客,也不要儿子媳妇服侍,自己守在佛堂,为贾敏念经超度。唯有宝玉,深得贾母喜爱的,闹着要陪贾母一处,便跟在贾母身边捡着佛豆。
贾母思念女儿,又念及外孙女儿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弟兄扶持,便想让她到京中贾府依傍自己过活。先让贾政写了一封书信交与林如海,以明其意,林如海不久回信说女儿因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触犯旧症,恐来不及近日得去其母家。自己已无再娶之念,贾母此意正合他心意,减去所顾虑之事,故想等女儿将养好了,便叫她去贾家依祖母舅舅生活。
贾母得信,心里大是欣慰,便按捺下焦急心思,静候佳音,每日只暗暗祈祷外孙女旧疾得愈,好上京来。宝玉听闻又有一个姊妹要来,很是高兴,缠着贾母问这问那,大是好奇。贾母见他喜欢,便抱了他细细讲来林姑妈在家旧事,只惹得王夫人在一旁越发沉木寡言了。
☆、27千呼万唤始出来
堪堪又是两三个月已过,便有扬州传来的消息,说是外孙女儿身子已大好了,万事都已料理妥当,已乘了船只,没过几日应该就到了。贾母得了消息,当真欣喜无限,便命人一日三次地打探外孙女儿行程,听得一日近似一日的回报,想象着与外孙女儿重逢时的情景,一时又想到苦命的贾敏不得见此,不由得悲喜交集。
王夫人今日神思不爽,越发觉得身体倦懒,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请了太医来看,说是季节变换,脾胃不调之症,加上诸事劳累,内外交疲,这才使症状明显了,只需喝上几碗汤药,多多休息即可痊愈。王夫人听了,便回禀了贾母,让李纨和凤姐儿暂代管家理事之职。自己先把身体调养好。
凤姐儿也时常来王夫人这里走动,一为回报事务看处理是否妥帖,有时也须王夫人指点或拿主意,二为了一解王夫人闷卧无趣之苦,不时说些新鲜闲话与她听。这日,宝玉也在一旁,坐在炕上倚着王夫人说笑。王夫人问了凤姐儿一回林姑娘的行程,低头想了想,道:“也就这几日的事,说来就来的。老太太也忒心急了些,叫姑娘消消停停地走着岂不安稳些。”
因又问宝玉道:“你前几日说要去寺庙里为我还愿,那几日府里上下忙着没顾得上你所以没让你去。如今我看你后天就可以出去了,人手都也齐备。你要去还愿须得仔细些,别孟浪得在佛祖面前不敬。”
宝玉笑着吐吐舌头道:“娘就放心罢,我是为娘还的愿,还能不诚心诚意地?娘这样说,真是让我无地自容了。”说着又皱皱眉道:“是了,那林妹妹也快到了,我还完愿就赶紧回来,别错过了。”
王夫人一顿,慢慢地道:“你这孩子,这有什么好急的?林姑娘是要在我们家住下的,她来了,你什么时候看她不能?偏偏赶着去,叫老爷知道又有好说的了。”
宝玉笑道:“虽说如此,但这也是亲戚情分所在,我早就想见见这林妹妹的,听说她从小也跟着先生念书识字,也不是寻常闺秀,就不知比家里这些姐妹如何?到时候跟着老祖宗和太太,嫂子姐妹们一起见了,也是便宜,到时候一起玩笑,岂不能更亲密些。”
凤姐儿笑道:“宝玉,你还是不改这个脾气!还是乖乖听太太的话罢,那林妹妹远道而来,又是经历丧母之痛的,到这里早就劳累的狠了,不如待她休整几日,你再和姐妹们找她去,岂不更好?”
宝玉听了,也觉得有理,便不再争取了。凤姐儿又向王夫人道:“这林姑娘转眼就要到了,不知怎么安排呢?按家里姐妹的规矩招待,还是按客人的规矩来待?老太太是极喜她的模样,这细节上还要斟酌呢。”
王夫人沉吟片刻道:“你倒不必如此过早担忧这个,老太太心里有数,到时自会安排。”凤姐儿应了,便说起别事不谈。
一日中午,凤姐儿正领着一群丫鬟在后楼上找王夫人点名要的缎子,正在清点处,忽听有人上楼来,一见却是平儿。平儿向凤姐儿行了礼便道:“奶奶,扬州林姑娘已经到了,正在老太太房里和姐妹们说话呢,人都到齐了就差奶奶了,大太太才告诉的我,叫我赶紧请奶奶过去一会。”
凤姐儿拍手道:“来的这样快!好,那这就下去罢。”才起身要走时,忽瞥见一旁堆得置顶的绸缎布匹,心里一动,对身边的一个媳妇道:“挑四匹素色不张扬的,留下等会给我拿去。”便带了平儿下了楼。
先回到家里,忙忙地换了一身盛装,又重新描画了眉眼,收拾好了才带着一群媳妇丫环款款地往贾母上房赶去。见至贾母房门前一片整肃,丫鬟们齐齐立在廊下门前,晓得远客在内无误,思量了一下便从后房门入了,先笑着说道:“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一面丫鬟掀了帘子,凤姐儿抬脚进去,把眼不动声色地一望,就见到了贾母身边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应是贾敏之女林黛玉无疑了。秀眉淡扫,双目如水,盈盈脉脉,似含清愁。脸颊微觉消瘦,少了血色,挽了个双蟠髻,只戴了一支银质珠簪并两朵素白长丝菊,唯觉淡雅清新。一身淡青色衣裳,下系绣着绿萼梅的长裙,行动时更显娉婷。
待黛玉行完礼,凤姐儿笑着把她的手拉住,耳边听着贾母对自己的调侃,见黛玉有点儿不知所措,在三春提点下叫了自己一声琏二嫂子,不觉大感有趣,只打量了一时,方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先是夸了一通黛玉,在贾母说笑下又拉住黛玉的手,一叠声地问了她饮食起居之事,只让她有什么不妥的就来找自己便是。
待凤姐儿给黛玉捧茶捧果之际,听得王夫人开口询问,便禀明找缎子之事,又听王夫人说该去拿衣料给黛玉做衣裳,心里不由得暗暗撇嘴:还要你说,等你想起去做,黄花菜也凉了,这会儿看老太太高兴尽显着舅妈的好了,这不显得自己不会来事么?心里腹诽,面上却笑盈盈地说备下了就等王夫人过目,王夫人这才满意地罢了。看着宝玉不在,晓得他被王夫人支出去上香还愿去了,不由暗叹王夫人掐的时间之准。
一时黛玉随了邢夫人去见舅舅,凤姐儿也回去自去办理黛玉起居所需之物事。正走在路上,问平儿道:“你二爷呢?”平儿答道:“应还在二老爷处。林姑娘上京时是和她的西席先生一处来的,这先生也姓贾,不知道是不是家里的远亲,林姑爷托他带了书信给二老爷,这会儿正在书房说话。二爷也在场,怕是走不开。”
凤姐儿听了便道:“罢了,他们男人家的事让他们去说罢。咱们先去做咱们的。”心里却想着这林姑娘可能先见不着二舅舅了。
凤姐儿先备下了被褥帐枕等物,又等王夫人过目了把刚才看好的四匹素色衣料拿去给针线上的人预备着给黛玉做衣裳。想着黛玉也是要和姐妹们上学读书的,又取了书本并文房四宝,才添好盥沐漱洗之物,见已到了晚饭时分,贾母房里快传饭了,便往贾母处去了。
待用饭毕,凤姐儿便和李纨跟着王夫人出去了,留与贾母和姐妹们自在说话。才在王夫人处说了没几句话,就听丫鬟来报说是宝玉回来了。王夫人脸上闪过喜色,问道:“这么这么迟?可是吃过了?在庙里的素斋倒也罢了,可不要乱吃吃坏肚子。”
丫鬟回道:“是在庙里吃的素斋,住持陪着用得,很干净。”王夫人点点头,又等了一会儿,见久候宝玉不至,又问道:“宝玉呢,怎地还不来?”另一个丫鬟进来回报说道:“宝二爷正在老太太房里和姐妹们玩呢,这会子刚见到林姑娘,和她说话呢。”
王夫人“哦”了一声便不言语了。凤姐儿见状,便笑对王夫人道:“过会儿就要安寝了,想来老太太那边也快要散了呢,我先去把被褥铺盖给林姑娘送去。”王夫人点头道:“你先去吧。媳妇你也回去,不必陪我,照顾好兰儿要紧。”
于是李纨凤姐儿便双双离去了。凤姐儿送完东西,便也回房休息。见贾琏正在灯下整理什么,看看似是在写信。贾琏见了,笑道:“二老爷忙着安排贾雨村的事儿呢,叫我先给林姑爷写封信,报个平安。”凤姐儿道:“贾雨村?可是林姑娘的授业课师?他到底是什么人物,竟让林姑爷和二老爷如此上心,可是传闻中的,和家里是有远亲的?”
贾琏见她疑惑,才想到她并不怎么认得此人,拍拍脑袋笑道:“是了,你本不晓得他的。你说的不错,他就是林表妹的授业之师,以科举晋身中了进士的,原本被授了地方上知府之职,因不得上头欢心,被参了一本,从此闲赋在家。后为生计,托了友人进了林姑爷家教林表妹读书。他学问极好,林姑爷也喜欢,因此见女儿进京投了外祖母家,便请他一路跟着照应,及到京里,再请老爷帮衬着重新起复。如今老爷见了也是欣赏他的学问,对他求请之事自然也是一并应承了。”
说完,又皱皱眉道:“其实虽说他学问好,但却不知其人品如何,古来今往,有多少才子还犯了案呢。只怕老爷识人不明,只顾着爱他博学帮他一把却因他连累误了事,此人观其言行,最是个顺杆爬的,面上倒做的让人挑不出错,这就最是要警醒的,自古小人有了学问,其害处更大。说他因和同僚上司不合丢了差事,焉知不是为了其他?想来此人定有什么极端的毛病,闹得人憎鬼厌的,被挤了出来。在官场上,向来不是有你死我活的争斗的,都会与人让他三分余地,这贾雨村也是个奇人,正经科举做官却做丢了,可见是个不好相与的,今日所见面上和乐,谁知他朝得志会不会翻脸,抓住恩人的过错要挟,想一想就不寒而栗。”
凤姐儿见贾琏少有地长篇大论起来,不由得目瞪口呆,进而刮目相看。凤姐儿笑道:“你说的我听着倒很有道理,万一真是如此,那可就不值当了。可如今他是林姑爷特意请老爷帮忙起复的,即使是老爷,也不好撒手不管的。况且他条件样样也没得挑,老爷又极喜他,想来和他划清界限也不易。”
贾琏泄气道:“可不是么!我在一旁暗里和老爷提醒几句,老爷气得差点没把我赶出去,要换了是宝玉,早就大口啐上,巴掌下去了。阿弥陀佛,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我可不认有这一门子远亲,没这运道!今后他要来府里走动,我也只不理他,看他怎样。”
☆、28难得清闲
凤姐儿听着贾琏赌气似的话,笑起来,便往一边梳妆台前坐了,命平儿卸去首饰。贾琏接着提笔写信,待写好了,又抹改了一回,方才细细腾写了好了收起,预备明日给贾政过目。
待凤姐儿收拾妥当,忽闻道一阵菜肴香气,往旁边一看见有丫鬟端上一盘盘汤水糕点,便对贾琏道:“也是我疏忽了,你今日在老爷那儿没吃好罢?今儿厨房有一道芦笋鲜贝和滑肉蘑菇汤,做的很好,我已留心叫她们多做了一份预备着,这就叫人送来给你做夜宵吃罢。”
贾琏闻言抬头笑道:“我说呢,刚刚端的来的怎么多了两道菜,一问才知是厨房见我要就送过来,说是你点了的。”接着又道:“我这可不是为了自己,你今儿去老太太那儿迎接远客,少不得要你布让菜肴,怕你吃的不好,这才叫人端了宵夜来,让你补上这一顿的。”
凤姐儿听了,心里一甜,便到炕上坐了,接了贾琏给的镶银红木筷子,夹了一块紫薯花卷吃了,笑道:“你就会在这上面用心,难怪老爷老说你,就快比上宝玉了。”贾琏知她高兴,也就笑着不答话,给她舀了一碗核桃粥对她道:“你成天用脑子的,吃吃这个好补一补。这个也是顺气补血的,温肺润肠的,眼下气候越发干燥了,用这个正是得益时候。”
凤姐儿笑道:“你这话说得,倒跟个大夫似的,依你这样说,倒是每天吃得精致些就成了,竟不用吃药了。”贾琏点头道:“可不是!俗话说药补不如食补,又说是药三分毒,能不吃就不吃,实在不行用药膳也是好的。你近日大好了,所以我和大夫商量着把药先停下来,用谷物等先养好肠胃再说。这用饮食慢慢条理好了,竟比用药还强呢。”
凤姐儿心里越发熨贴暖和,也给贾琏盛了一碗蘑菇汤,夹了几块鲜贝装到碗里,笑道:“你也试试我看中的如何。素知你爱清谈的,这个味儿既鲜又浓,最是值得一尝的。”贾琏喝了,果然觉得味道极佳,笑道:“家里每日肥鸡大鸭子地吃着,谁能不腻味,就是宝玉,也常常令小么儿出去买些萝卜缨儿嫩芦蒿做的小酱菜儿尝个鲜呢,这不今日就在庙里点了素斋,好口福。”
凤姐儿奇道:“宝玉既然想换口味,只需去厨房说一声就得了,何须如此?就是家里几位姑娘,也是可以这样做的,本不用如此劳烦。”
贾琏笑道:“你不知,宝玉也是怕多事,一有个风吹草动到了老太太太太耳朵里,就成了大事,人人挨刮落吃的。像这个,老太太知道了定说厨房不好,到时不知怎么发作呢,就是宝玉身边的丫鬟,也讨不得好去,再如给宝玉买小菜儿的小厮,更要责罚了,是什么东西都能给宝玉吃的?再如老爷太太,也少不得说上关心不够,更有的说了。宝玉是个最敬上体下的,能这样么?后来我知道了,便鼓动他让身边丫鬟跟太太讲了,这才好些。如今他托小厮买的零食小吃,不过图个野味儿,多是房里丫鬟喜欢的,这也就罢了。”
说着贾琏忽地想起一事,道:“对了,今儿林表妹来了,我光顾着记着那贾雨村了,竟没能得见。你瞧过觉得如何?”凤姐儿想了想道:“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品貌都没得说得,老太太很是喜欢呢,其母又是早逝的亲女,这样怜惜,说不定以后比宝玉也不差什么。”
听凤姐儿提到宝玉,贾琏又想起宝黛会面那一出著名的问玉摔玉来。正想着,忽见丰儿从外头走进来,向琏凤二人行礼,回禀说林姑娘安置了,就在贾母屋里套间外的碧纱橱内。凤姐儿听了向贾琏道:“如何?我说的么,这林妹妹还真得老太太喜欢,竟要把宝玉挪出去。”
接着又向丰儿道:“罢了,今儿就先这样,明儿再去林姑娘处看看要添置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