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叹了口气，外婆的眼神放得很远很远，“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去寺庙的路上。我的表姐信佛，那个周末，她就带着我一起去了。姑妈家在城北，而寺庙却在城南，要去寺庙就必须穿过一大片的树林地。而他就在林子里，旁边还有上次的两个伙伴，和一头老水牛。”说到这里，外婆忍不住无奈地笑了，“他呀，当时就在那老牛拉下的粪里找甲虫，找着了，还大声庆祝呢。”
“甲虫？那是什么？”
“呵～也就是你们现在说的屎壳郎。”带着微笑回答了自家孙子，外婆的情绪也渐渐轻松了些。
“扑哧～屎壳郎？还是在老牛粪里，空手去找？”苏菲也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爷爷可真是……”
“是啊，我当时啊也是被他给惊住了。但又渐渐觉得好笑，后来更是忽然想要看看那甲虫到底长得是个什么样子。然后，他就像是听到了我心里想的一样。我看见他朝我们这边跑来，向我摊开手掌。他的手里还沾着老牛的粪，那只甲虫就在他的手掌心里爬来爬去，他还稚气地问我‘那个……你想要这个吗？’”学着记忆中的语气，外婆暖暖地笑了。
“而就当我要伸手去接的时候，后面的表姐却尖叫着拦着我，我也只好缩回了手。看到他有些尴尬的表情，我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地就做出了生平第一次的邀请：‘你见过寺庙河对岸那间鬼屋吗？’‘见过。’‘你可以带我去吗？’‘可以。’‘你会划船吗？’‘当然。’‘那么明天十二点在码头等好吗？’”模拟着当时的场景，外婆的眼神里充满了怀念。
“因为一来一去要花上不少时间，天黑前也赶不回家里，表姐通常就是在寺庙里度周末的。那时候就听人说寺庙河对岸有一间废弃了的屋子，常常会闹鬼。我当时真是被憋得慌了，孩子心性正盛，就想要去偷偷看看。我也知道姑妈他们是怎么也不会让我去的，就想找个人，瞒着他们带我去。没想到，我最后找到了他。”
“那天中午十二点，我找了个理由骗过了表姐，然后偷偷去了码头。他果然找了艘小船在那儿等我。那天阳光很好，洒在湖面上，他的脸好像也变得金灿灿了的。我问了他的名字，米蔚洋，他叫米蔚洋，就像蔚蓝的大海一样，干净清澈，包容着每一个人。”
“后来，我们划了好久才到了大家口中所说的那间鬼屋。屋子里面很大，很多砖瓦都掉了下来，到处都堆着稻草，横梁里有好多处似乎都结了蜘蛛网。我记得我当时很害怕，但却又莫名得兴奋。我特意选在中午去那里，那个时候我认为中午阳气最盛，鬼神应该不会在大白天地出来吧。”讲到这里，外婆颇有点自嘲意味地摇了摇头。
“嗯…外婆你不用觉得丢脸的。”这时候，苏菲不好意思地鼓了鼓嘴巴，“我到现在……还怕鬼呢。晚上都不敢一个人去上厕所的。”
“呵呵，是吗？”外婆的眉眼满是笑意，“你和你爷爷真的是很像啊，两个胆小鬼。他那时候也是紧张得不行。才刚分开那儿一会儿，我不小心摔倒了，背后的他呀，居然听到我摔倒的声音，自己脚一软也跟着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呢。”
“啊～～真是…替爷爷丢脸啊～～”苏菲尴尬地挠了挠后颈。
“呵，可就是因为这一摔啊，你猜，我们看到了什么？”
“什么啊？”
“我们看到了……鬼神！”
“哈？！”
看了看苏菲和尼坤被惊吓住的脸，外婆这次真是完全笑开了，“你爷爷他啊，一边拼命安慰我，一边抖着腿往鬼神去的方向走。我看见他走到一扇破旧的门前，好像只是往里面瞧了一眼，你猜怎么着，他竟然大叫着拼命逃跑了！呵～还连滚带爬的……”
“啊……那，外婆你……？”
“我一个女孩子，被他这么一吓，你说还能怎么办呢？”外婆说着伸手挠了挠脸颊，“我呀，也只好跟着逃跑啰。还一路尖叫着……后来跑到门口，就和他碰了个正着。我们当时还居然相对着，一边笑，一边像疯子一样大声叫喊。也不知怎么的，就是想叫一叫。叫了之后，心情反而变得前所未有得舒畅。”
“那……那个鬼神呢？那个鬼神后来怎么样了？”
“鬼神？呵呵～～就在我们叫着玩的时候，那鬼神忽然从门后走了出来。当时是吓了一跳，可看清楚后才知道，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鬼神，而只是在这里露宿的流浪汉而已。他只是蓬头垢面的，让人看了把他当做了鬼神。”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想要乘小船回去，却没想到，在那个时候竟然忽然下起了大雨。跑到岸边后，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船随着河水越飘越远。没有办法，我们就只好等雨停了，再到更远一些的码头去等船了。为了避雨，他就想带着我先去田里面的一座高架草棚里。我们冒着雨在小道上跑，可能是因为地上太滑，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还摔得站也站不起来了。”
“然后，他马上跑来，说要背着我走。起初我还不肯，但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我只好伏到他背上。他背着我一路跑着到了高高架起的草棚里。他说这只是过云雨，很快就会停的。说着还脱下自己的衬衫，拧干了当帕子给我擦身上的雨水。我们就这么坐着，看着像网一样的大雨，听着雨声，心里就好像被洗涤干净了一样清爽。”
“过了一会儿，雨果然停了。他赤着脚到了田里，我看见他不知从哪儿挖出一只很大的西瓜，我还记得他高兴地把西瓜举起来给我看的样子。爬上梯子，他把西瓜递给我，当我还在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吃时，他竟然用手一下子就把西瓜给劈开了。他那时笑得很腼腆，就这样，我们一边聊着天，一边吃着那只很甜的西瓜。我那时好像还看到了彩虹，很美很美，似乎还连接着我们的草棚。”
“再后来，他背着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长到连星星出来了还是没有到。我们走过一座由木头胡乱搭起来的，连护栏都没有的小桥。呵，也不能说是桥吧。它真的很短，而且不是拱起来的，而是直直地平铺在那儿。他背着我走在桥上，桥下就是小溪。也就在那个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飞过来好多好多萤火虫。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景象，它们绕着我和他飞舞，就像星星一样。”
“他问我想不想要一只，我说好。我看着他下了水，溪水刚好漫过他的小腿肚。我坐在桥上，看着他在灌木丛里小心地抓了一只。他合着手来到我面前，透过缝隙，我看到了那个亮亮的小家伙。我很开心，就好像拥有了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
“然后，我们花了很长时间，他才把我送到了寺庙。表姐已经快急疯了，看到他背着我回来，她二话不说上前给了他一个巴掌。我当时吓了一跳，但他却什么话都没说，就只是默默地将我放下。我永远记得他临走前那个笑容，好像什么也不会介意，却就是让我感动。”
“那时，他走得太急，我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便看到他隐入夜色里，直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本以为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却没想到，在学堂开学那天，我又遇见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求留言哪，我好没动力哦！~~~~~~~~ 打滚中
第三十一章
作者有话要说：听点音乐会更有感觉啊！火车站那一段，呵呵，悲伤一点的。“那时，他走得太急，我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便看到他隐入夜色里，直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本以为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却没想到，在学堂开学那天，我又遇见了他……”
“没想到我们竟然是同学，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压抑的心态走到他面前的。我们只是简单地打了招呼，然后便各自错开。背对他走着的我，当时一定是笑了，绝对没有记错，我控制不了那抹笑容出现在脸上。再次遇见的感谢，那时已经完全支配了我的感情。”
“之后的那段时光，是平静又幸福的。那个时候，抗日战争刚刚结束，大家都忙着搞运动，学习，重建。如果把恋爱这种事摆在明面上，学堂里闲言闲语的人肯定不会少。而我面皮子又薄，怎么会受得了。我就和他商量好了，在学堂里我们只是同学，私下里，若是条件允许的话，就见上几面。”
“呵呵，现在想来。我和你爷爷好像从来没说过什么情里爱里的话，决定在一起的表现也只是一起学习，从来没有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呵呵，学什么罗曼蒂克的。当时我们又懂些什么呢，只知道看着自己喜欢的人，那样就是一种幸福了。”外婆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呵……，可是，就连那样的幸福也只是短短的一瞬。还不到一年的时间，抗日战争刚刚取得胜利，国共战争就爆发了。1946年1月26日，我永远记得那一天……”说着说着，悲伤又一次浮现在了外婆脸上，“那天我刚回来，姑妈就突然跟我说：后天，父亲的人就会到这边来把接我走。国共战争已经爆发，虽然战火还没有蔓延到江南一带，但迟早有一天会被波及。父亲已经找好了门路，准备带我们到泰国避难。”
“抗日战争那会儿我们住在法租界，日本人不敢把我们怎么样，但国共两党战争就没那么好说了。父亲在广东一带商界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广东那边的两党分支都希望能拉拢他。父亲知道自己无论投靠哪一方都不是明智的选择，最后就决定带着我们一家老小秘密前往泰国，永远也不再回来。”
“之后的那一整天我都魂不守舍，一直到了晚上，我按耐不住，终于偷偷跑了出去。我去了他住的大宅院。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要见到他，立刻！马上！我甚至想过，如果他开口求我留下，那我说什么也不会走。即使是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我叩响了门，他见到是我，很惊讶。我进了屋，却意外发现了桌上的包裹。我问他为什么收拾东西，他支支吾吾地不回答，因为我必须在姑妈他们发现之前赶回去，那时就也没多想。我跟他说了父亲要带我走的事，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就只说了一句话：‘去了那边以后要好好生活。’就只有这一句，我之前所期望的挽留他竟然根本不曾想过。”
“我想我那时是怨他的。我在屋里站了很久，一句话也没说，就只是看着他。我想等他再说些什么，哪怕只是道别的话。即使不让我留下，难道我们之间就只是那短短的一句话就可以说尽的吗？我不相信，所以就这么一直站着。可是，他那个狠心的，竟然就把我放在那儿不管不顾……直到我腿站得麻了，他才说了一句：‘你回去吧。’呵，你回去吧，你回去吧，我用我滴血的心就只换回了一句‘你回去吧’……”
“外婆……”听到这里，苏菲忍不住和尼坤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止不住的担心。外婆浓郁的悲伤让她难过，可是她的爷爷……
平稳了一下情绪，外婆继续开始缓缓地叙说：“回去以后，我蒙住被子狠狠大哭了一场。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冷漠，呵…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真正弄明白过。本以为我们或许再没有交集的那一天，可第二天一早我却被突然告知了一个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的事情。”
“那天一早，表姐急匆匆地找到我。可见了面却又犹犹豫豫地不知想说什么。我有点不耐，心情本就不好就想绕过她出去走走。她见我要走，竟忽地一把拉住我。我问她做什么，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却终是告诉了我原因。”
“原来、原来他昨晚收拾东西，竟是要瞒着我去加入共，产，党，到华北去打仗！表姐说他之前就和学堂里的几个青年说好了一起投共，今天早上就要从南火车站出发。”
“我当时听得快吓呆了，连呼吸都好像变得困难。我叫了车直赶往南火车站。一路上，我都在不停地祈祷，祈求上苍能让我再见他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我那时心里乱成了一团，一想到他昨晚那么冷漠地对我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我的心就好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我那时没想过表姐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我只知道若是再不快点，我们或许就再也没有相见的那一天了。”
“当我赶到火车站的时候，火车已经到站，而且马上就要出发了。车站里挤满了人，我拼命拨开人群，挤到了火车前。我一列列车厢找他的身影，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
〖1946年苏州南火车站
“蔚洋啊！蔚洋啊！蔚洋……”人群里，清丽的女孩贴着车厢，一节一节地寻找着。一节一节的，却始终没有停下来。眼看就要到头了，女孩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猛然间回转身，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她又再次往回找了起来。终于……
“蔚洋啊！蔚洋啊……”拍打着火车其中一列车厢的窗户，女孩的眼眶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蔚洋啊……”
原本靠着窗户低头不语的男孩在听到女孩的呼唤后慢慢抬起了头。看到车窗外的女孩，他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吧。看着她痛苦的倦容，男孩定了定，然后艰难地转过头去，留给了女孩一个悲伤的背影。
看到男孩背过身去，女孩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更加大力地拍打起窗户，女孩的哭喊声带着乞求，“蔚洋啊，蔚洋啊……”
男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蔚洋啊！蔚洋啊！你要活着回来！”女孩一下一下拍打着窗户，“蔚洋啊，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蔚洋啊！回答我呀……”她的眼泪如断了线般落下。
“蔚洋啊！……，蔚洋啊……”女孩已经泣不成声。
背对着她，男孩的嘴唇狠狠地颤抖着。眼睑下…已是湿润的一片……
“蔚洋，你要活着回来！蔚洋啊，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蔚洋啊！”女孩苦苦哀求着，男孩却始终没有回转身去。这时，火车的汽笛声忽然响起，战士们即将奔赴战场……
“蔚洋啊！蔚洋啊！”火车在这时缓缓开动了，女孩便也跟着移动起来。她间断地拍打着窗户哀求着里面的那个人，“蔚洋啊！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女孩的步伐渐渐开始跟不上开动的火车。
这时，男孩却突然回过身。他的手慢慢贴上窗户玻璃，与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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