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已经明白你为什么没有出手了,却更不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
老人笑,老人沉默。
“你本来就知道我应该可以看得出,你是来杀我的。”姜断弦说,“你从千里之外带着两箩筐仙人掌,到我门口来卖,岂非就是为了要我知道你的来意。”
老人依旧沉默,依旧在笑,笑得居然有点像慕容秋水了,也带着种恶作剧的孩子气。
姜断弦说:“你我素不相识,也没有恩怨,你要来杀我,当然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这一点无疑很正确。
“你的外表看起来非常平凡,几乎没有一点可以引起别人注意的特征,无论谁看到你,都不会把你这么样一个人记在心里的。”姜断弦说:“因为你这种人实在太多了。”
这种说法无疑也很正确。
“但是你却非常镇定,而且还会装傻,甚至已经可以把你的精气内敛,让人看不出你的武功深浅。”姜断弦说:“像你这种人要做一个杀人的刺客,实在是再好没有了,因为别人既不会注意你,也不会提防你。”
卖花的老人长长的叹气。
“姜执事,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下子就把我看穿了。”他说:“我也跟你一样,也是个以杀人为职业的人,只不过你杀人是合法的。”
“你杀人是不是不合法?”
“当然是。”
卖花的老人说:“生活于无名无姓之中,杀人于无形无影之间。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所过的日子比干你们那一行的人要痛苦得多了。”
他又叹了口气:“我们杀人时,甚至连一点刺激都没有。”
“可是你们有钱/姜断弦说:“据我所知,除了贪官污吏、大盗名妓之外,干你们这一行的人,收入比谁都高得多。”
“这倒是真的。”
卖花的老人道:“譬如说,如果别人杀了我,不出三天,就会名扬天下,我杀了你,虽然连一个知道的人都不会有,可是在我银号的存折上,却已经多了好几个数字。”
“好几个数字是多少?”
“譬如说,在一个‘五’字之后,再加上四个零。”
“五万两?”姜断弦也叹了一口气:“我出一趟红差,只不过五百两而已。”
“就因为这缘故,所以犯法的事才永远有人做。”老人说:“就算明明知道是要砍脑袋的,也一样有人会去做。”
“那么你为什么还没有做?”姜断弦问:“你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手?”
卖花的老人歪着头想了半天,好像在思索着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过了很久,才叹着气说:“这一点卖在是很难说得明白的。”
“你可以慢慢的说。”“现在我只能说,我不杀你,只因为我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影子?”
“影子是不会杀人的。”卖花的老人说:“只有人才会杀人。”
“你说你只不过是个影子。”姜断弦间:“没有人怎么会有影子?”
“当然有人。”
“那么你是什么人的影子?”姜断弦又问:“这个人在哪里?””
卖花老人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神秘诡诵。
“我是每一个人的影子。”他说:“每一个想杀人的影子。”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谁听得懂?
看着老人脸上的笑容,姜断弦掌心里忽然冒出了把冷汗。
因为他已经听懂了这句话,而且已经想到这个影子是谁了。
(四)
江湖中总有很多种神秘的传说,有时候甚至会将一个人说成神话。
影子就是这些神话中的一种,甚至可以算是其中最神秘的一种。
“他是江湖中最可怕的杀手,他是江湖中代价最高的杀手,可是他从来也没杀过人?”
——最可怕的杀手居然是个从未杀过人的人,还不是神话是什么?
最不可解释的是——
江湖中谁也没见到过这个影子,因为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光了。
——这个影子既然从不杀人,见到他的人为什么会死呢,谁能解释这种事?这不是神话是什么?
这居然不是神话,居然是事实,现在,姜断弦终于已经完全明白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几乎已经死了三次。第二章 杀人者的影子
根据古往今来许许多多智者的分析,每一个人潜在的必理中都偶然会有杀人的欲望和冲动,换句话说,每个人都可能会为了某种原故去杀人。
在某一种特殊的情况下,杀人甚至不能算是一种犯罪的事。
——出于自卫,被迫杀人,战阵之上,白刃相间,你不杀我,我就杀你。
遇到了这种情况,你怎么办?
所以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上个杀人的人一一所以影子说:“每一个杀人的人,都可以用我做他的影子。”
他说:“要用我做他的影子的代价当然是非常高的。”
人都有影子,杀人者也是人,也一样有影子,为什么还要付出那么高的代价用“他”来做影子?
这当然是有理由的,这个影于把理由说得很清楚。
“要杀人的人并不一定能杀得死人:而且还很有可能反而死在对方手里,在这种情况下,他就要花钱来雇我了。”
影子又解释:“我的任务就是帮助他把对方杀死,我可以保证他花的钱绝对值得。”
没有人怀疑过他的信用,仙执行这种任务时从未失败过一次。
但是别人还是想不通他怎么能做到这一点?一个影子怎能帮助别人去杀人?
对于这一点,他解释得更清楚。
——“譬如说,张三要去杀李四,却又没有把握,如果他肯花钱雇用我,我就变成了他的影子。”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调查李四这个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平常的生活习惯是什么样子的?练过什么特别的武功?每一件事我都会调查得很清楚。”
然后又如何?
——“根据这些调查的结果,我就可以分析出这个人的弱点在哪里了,然后我就会开始接触他,让他渐渐开始对我注意,等到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我身上时,张三就可以出手杀他了。”
影子保证:“我当然要先确定张三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杀得了李四,然后再制造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让他出手。”
要做件这么样的事当然是很不容易的,它的过程不但精密,而且要绝对精确,虽然复杂,但却又绝对完美。只要有一点疏忽,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而且永远无法弥补。
“所以我做事一直都非常谨慎小心。”影子说:“所以我一直都是能过非常舒服的日子。”
对于这一点,不但他自己受之无愧,别人也没什么话说。
因为他做的这种事,的确是有他自己的创作,江湖中虽然有过许许多多杰出的刺客和杀手,却从未有过他这样的人。
他做的这种事,以前从未有人做过,以后很可能也不会再有。
所以他说。
“我是每一个人的影子,每一个想杀人的人都可以把我当作他们的影子。”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有点莫明其妙,其中的含意却是无比沉痛的。第三章 杀人者
姜断弦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已经明白就在影子说出这一句话的同一刹那,他的生死已在瞬息间。
他没有想错。
就在这时候,一柄杀人的长剑已经刺向他左背肩下一寸三分处,在瞬息间就可以从他的后背直透心脏。只要他的反应慢一点,就必将死在这一剑之下。
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这个影子所吸引了,竞完全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等到他听见这个杀人者最后一响脚步声时,他的背脊已经能感觉到剑锋上的寒气和杀气。
他没有死。
一个自己也曾杀人无数的人,对这种感觉的反应总是特别敏锐的。
姜断弦这一生中曾经杀过多少人?
他对一件杀人厉害的反应之敏锐,甚至远比一个处女的私处对男人的反应更强烈。
就在这生死呼吸的一刹那间,他的脚尖已转“扭马”之式,腰低拧,身转旋。右手已抽出长刀,反把握刀柄,顺势斜推,刀锋的寒光就已没入这个杀人者的腰。
没有人能形容他身子轮转时所发动的那种力量,也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招变化的巧妙。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速度。
力量就是速度,速度就是力量,也是生死胜负之间的关键。姜断弦这无懈可举的一刀挥出时,就已经决定了他自己和这个杀人者之间的胜负生死。
只可惜他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在他听到这个杀人者的最后一响脚步声时,就几乎已经可以算出这个人的身高和体重,以他身经百战后所累积的丰富经验,要从一个人的脚步声中算出这一点来并不困难。
想不到这一次他居然算错了,这个杀人者居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牧羊儿比她更小,是个天生畸形的侏儒,而且还少了上条腿。
所以他们两个人的体重加在一起,刚好和一个正常人的重量差不多,如果牧羊儿骑在田灵子的肩上,两个人加起来的高度也和一个正常人没什么分别。
这一点牧羊儿精密计算过,要刺杀一个像姜断弦这样的高手,每一个细节都不能不计算得很精确。
他的目的就是要姜断弦算错。
田灵子的腰柔软如蛇,蛇一样的吞没了姜断弦的刀锋。刀光没,等到刀光再出现时,已经到了田灵子的腰后。
他的身子已经翻飞而出,凌空一丈。腰肢上突然喷出了一股血树,转瞬间就烟花般散开,化成了漫天血花血雨飞落。
血光散动间已经有一条幽灵般的血影向姜断弦飞扑过来,带动着一条火蛇般的长鞭,卷向姜断弦的咽喉。
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击,因为它完全出乎姜断弦意料之外。
血雨飘落时,田灵子也落到地上,可是她那不知诱惑过多少男人的躯体,已经断成两截。
——刀光没,刀锋过,她的人还可以飞起来,飞起一丈余,直到落在地上后才断成两截。
这是什么样的刀法?
这时候血红的大蛇已经卷上了姜断弦的咽喉,再以鞭梢反卷打姜断弦的眼。
这一招实在比毒蛇还毒,姜断弦对付这一鞭的方法,也是牧羊儿永远想不到的。
他忽然低头,用他的嘴咬住了往他咽喉上缠过来的鞭,他的手也同时抬起,用他手中的刀柄握住了鞭梢。
这不是刀法,天下所有的刀法中都没有这一招。
这一招是他的智慧、经验、体能和应变力混合成的精粹。
最重要的一点,当然还是速度,没有看见他出手的人,绝对无法想象得到他的速度。
但是牧羊儿的反应也不慢,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已经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判断,而且下了决定。
——他决定“放弃”,放弃他的鞭;放弃他身边唯一能保护他的武器。
鞭撒手,他的人凌空翻身,翻出七尺,力已将尽,他已断了一条腿,身法的变化,当然不会像以前那么方便。
幸好他还有一条腿,他就用这条腿用力点影子的肩,然后再次凌空翻身,借着这一股力穿了出去。
夜色已临,这个残缺矮小的人,很快就像鬼魅一样没入黑暗中。
姜断弦转腕挥刀,刀风如啸,刀上的血珠一连串洒落。
一附近的人家有没有风铃被振动?
姜断弦慢慢的转过身,面对一直站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的影子。
“你为什么还没有走?”他问影子。
“我为什么要走?”影子说:“你刚才出手那一刀,我这一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第二次了,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走的。”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
“大概有一点知道。”影子说:“我又不想杀你,你怎么会杀我?”
姜断弦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一直等到眼中的冷意在渐渐消失时,才叹了口气。
“不错,你的确不想杀我;”
他不能不承认,在他刚才拧身出刀斩断人腰时,影子也有机会斩断他的腰,在牧羊儿的长鞭卷住他脖子时,影子的机会更好。
从影子的眼神与沉静中,姜断弦当然可以看出他无疑也是个一流高手。
姜断弦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防备他。
影子在微笑,仿佛已看穿了他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替他解释:“在刚才那一瞬间,你好像根本已经忘了这里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影子说:“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他笑得很愉快:“我想你现在大概已经相信,影于是从来都不会杀人的。”
姜断弦没有开口,他在沉默中思索了很久之后,也说了很难听得懂的话。
“你不是他们的影子,他们才是你的影子。”他说。
“这句话我听不懂。”
“每个人都会有想要杀人的时候,可是每个人杀人的原因和目的都不同。”姜断弦说:“无论他们的杀人动机是什么,都绝对是出于人类最原始的共同需要。”
“有理。”
“从这些杀人者的身上,你已经看到你自己的心里强暴冲动无知和脆弱的一面,你要杀人的时候,就可以控制住自己了,因为他们的行动已经替你消除了心里的杀机。”
姜断弦叹了口气说:“换句话说,他们已经替你把人杀了,你自己又何必再去杀人?”
影子已经想了很久,也长长的叹了口气:“所以你才会说,我不是他们的影子,他们才是我的影子。”
“不错。”
“现在我真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了,”影子说:“这句话说得真好。”
今夕无雪,星光却淡如雪光,淡淡的照着影子的脸。
他的脸看来更疲倦苍老。
就在此刻,那个江湖中最富传奇性的杀手“影子”已经完全消失,现在他又变得只不过是个苍老而疲倦的卖花老人而已。
甚至连这个卖花老人都很快就会从此消失。就好像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过
但是姜断弦却绝不让他就此消失。
“等一等。”他同时用声音和行动把老人留住:“我会让你走的,可是你也应该先让我明白一些事。”
他的声音强硬而坚决,他的行动无疑比他的声音更有说服力,
这个影子般的老人只有留下。
“什么事?”他问。
“你究竟是谁?”姜断弦盯着他:“你的身份,你的武功,你的名字,你在没有易名改扮前老得是什么样子,这些事我都想知道。”
不但他想知道,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都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影子在不是“影子”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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